1954年的夏季,老天像發瘋似的一口氣下了十幾天的大雨。河湖塘壩統統漫出來了。高昌大半個縣浸泡在水裏。

    胥河水淹沒了西壩鎮的兩岸堤埂與街道。鎮上,一片汪洋。水麵上,到處漂浮著從上遊衝下來的箱子、凳子、門板等木器家夥和帽子衣裳等雜物,有時還能見胖鼓鼓、臭烘烘的死豬死狗甚至死人的屍體。

    西壩鎮街道上的店鋪全泡在渾濁的水裏。各種小船在街心劃來撐去,激起的浪頭哐當哐當地拍打著、洗刷著空無一人的店屋牆壁。

    汪興炳的店門也是鐵將軍把門。父子倆卷起鋪蓋迴到李家壩埂的草屋裏棲身。汪興炳同三嬸分床已有十多年,隻能在堂前開了張鋪,使狹窄的堂間更擁擠。堯發同妻子兒女擠在灶屋半間房裏。

    汪堯發的郵政代辦的飯碗果真被砸了——王天祥的平信夾寄現金丟失事件的告發,讓汪堯發不明不白地背上了黑鍋。鎮裏辦起正規的郵政所,他被清退後,僅靠80元補助費,擺了個雜貨攤子。水災後,小攤鋪搬到後街擺了,生意更清淡,還要繳各種捐稅。貨架上沒什麽東西可賣,幾個本錢已經被吃到一家人的嘴巴裏去了。幾畝薄地的一點收成本來就少,統購統銷的政策迫使他把家裏的口糧也賣得所剩無幾。

    六張嘴天天要吃啊,米缸已告磬,每日喝兩頓稀粥還隻夠兩天了。

    玉喜挺著個大肚子,快臨盆了。在這個年頭,多添一張嘴就多加一分罪啊。可是第八張嘴還是來到這個家。

    這天下午,玉喜的肚子越來越痛。三嬸趕緊托人請來水陽佬接生。水陽佬知道玉喜有發暈的毛病,早就做好準備。

    一陣痛苦的喊叫後,孩子落盆了,但無聲無息。

    “養的什麽?怎麽沒哭聲?”立在接生婆身旁的三嬸問。

    “女孩子。恐怕沒用了。”水陽佬壓低嗓音說。

    原來,因為嬰兒胎位不正,分娩時滯後而窒息。

    “摔馬桶裏吧,不要讓她來世上吃苦了。”玉喜用虛弱低沉的聲音哀求著。

    “不要瞎說。她也是一條性命啊,水陽佬姨娘,請你救救這孩子 吧。”三嬸果斷地說。“好吧。我來試試看。”接生婆說著,先摳除了孩子鼻子口腔裏的淤血汙物,左手倒提孩子的雙腳,用右手巴掌在孩子背上撲打著,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終於“哇哇”地哭出聲來。

    “好了好了。這孩子該應該是世上的人呀。”水陽佬為又救活了一條生命而笑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多福多壽。謝謝姨娘了。”三嬸謝過水陽佬,到房外敬香給觀音老母去了。

    同爺爺和父親一起被當做男子漢暫時請出門外的八寶,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就要往產房裏跑,被三嬸一把攔住。

    “知道嗎,男人家不準進去。”三嬸說。

    “為什麽啊?”八寶好奇地問。

    “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過幾天才能看妹妹,又有人喊你哥哥了。”三嬸笑嘻嘻地說。

    “哦。我今天晚上還要同妹妹睡覺啊。”八寶說。

    “今天隻能用漿糊巴在牆上了啊。”三嬸拿孫兒開心,“你想想你娘那張鋪上還睡得下五個人嗎?”

    “那我睡在哪裏呀?”八寶真的急了。

    “同奶奶睡好嗎?夏天我給你扇扇子,冬天裏你幫我焐腳,好嗎?”三嬸說。

    “那好呀。奶奶講古今、做詩對給我聽。”八寶喜歡聽三嬸說古道今對詩對。

    “八寶啊,出來一下。”堯發在叫兒子,“明天早上去買豆渣團子。”

    “我不要去上早學嗎?”八寶說,明天晨會課班主任黃老師要叫他朗讀作文《給災區小朋友的慰問信》,進行抗災義賑的宣傳教育。他很高興自己的作文受到老師的讚賞。

    “還上什麽早學,家裏沒米了,買點豆渣搭搭才夠吃啊。”堯發無奈地說。

    水災後,政府實行統購統銷政策,糧食更稀缺,就是用麻袋裝錢也無處買米,更不要說他口袋裏布貼布。

    “我來不及,要遲到啊,老師要我讀作文的呀。”八寶惦記著晨會的事。

    “讀什麽作文,吃飯要緊還是作文要緊?”堯發不理解孩子的上進心。

    “哎呀,孩子上學是大事,不能耽擱。”三嬸在屋裏插嘴了。

    “總說念書念書,米缸裏丁冬響了,你知道嗎?人家都在買豆渣當飯。你曉得個屁,總是閉著眼睛說瞎話。”堯發頂撞著三嬸。

    去年三嬸做主,把家裏的大件農具和值錢的家具變賣了,給妹子上初中,堯發還憋著一肚子氣呢。

    “好好,算我沒說。我還不是為的汪家後代根,等孩子念書有了出息,我早埋到沈家崗了。”三嬸氣得臉上發紫。

    “念書念書,有屁用。沿河、李家幾個念書的,解放以後,有誰得到好下場的?”堯發好象把讀書看透了。

    “……”三嬸一時語塞。

    “不管什麽朝代,念書的總要比不念書的強。我一個婦道人家,又雙眼白珠,那有你看得通啊。”三嬸反駁了幾句。

    “明天起點早,買不到豆渣,不準吃飯。”堯發把皺巴巴的一毛錢抖抖地遞給兒子,像把全家人的性命交 給他一樣,就外邊去了。

    晚上,在三嬸房間裏小桌子上的香油燈下,八寶複習完當天的功課,又一邊一邊地朗讀著自己的作文《給災區小朋友的一封慰問信》,直到能背得出來。

    三嬸半躺在床上,聽著孫兒稚嫩的朗讀聲和輕輕的翻書聲,比吃了蜜糖還甜,她覺得眼前亮堂起來,仿佛看到了汪家的希望之光。

    三嬸房間裏空蕩蕩的,鬼子把陪嫁的上等家具大都燒炸精光,為女兒上初中她把自己後來添置的大件家具也賣了,隻剩下這張小四仙桌和一張老式半櫥。半櫥上還有一台立式時鍾,是娘家陪的,至今還沒舍得丟掉。

    “滴答、滴答……”有節奏的走擺聲、悅耳的打鍾聲,陪伴她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和暗無天日的白晝。

    “當、當、當……”三嬸暗暗地記數,時鍾已打了十下。

    “快睡吧,明天要起早啊。”三嬸心疼地催好幾邊了。

    “好了,奶奶。我馬上睡。”八寶收拾好書本和文具,把換了幾次燈芯的油燈吹滅,上床睡了,不一會就進入夢鄉。

    三嬸摸摸八寶瘦瘦的腳和腿,不禁一陣心酸:孩子正是煩心念書、興長身體的當口,為什麽連一口飯都吃不飽呢。聽著堂間丈夫打唿的聲音,心中不禁冒起一股怨恨:兩個大男人不去想辦法借糧,卻硬逼正上學的小孩子起早買豆渣,這還像什麽男子漢啊,為何同這兩個粗蠢的男人在一家過日子呢,這是前世裏的事,隻求來生了。兒子的話更讓她傷透了心。但迴過頭來想想,兒子不是親生,孫子卻是自己的呀。一切都算命裏注定的吧。

    其實汪興炳也無可奈何,他借了幾家到處碰壁。這年頭,有多少人家還有餘糧啊,老頭子把家裏的擔子推給兒子,也屬無奈啊,想當初共家手裏,三兄弟中要數他老三最有本事,把汪德隆號的棉花行經營得紅紅火火,家中裏裏外外的事管理得一一當當,那像解放後過這樣的窩囊日子啊。

    堯發在那邊房裏同樣發愁。因本錢少,老百姓手頭緊,生意一直很難做。今天一上午隻賣掉幾斤粗鹽和一包“飛馬”香煙。有的日子一點進帳都沒有。老頭子從來不問家裏的事,也撂擔子了。這個日子怎麽過下去呢?

    最便宜的“小魚”牌香煙蒂頭摔滿床鋪前,很小的空間裏煙霧繚繞,彌漫著嗆人的劣質煙草的煙氣。大女兒已睡著,玉喜被煙霧熏得不停地咳著。

    他聽說要搞合作商業,小攤小販都要組織起來,又可以拿固定工資。他想,那倒好啊,省得自己操心。

    “孩子他爹,睡吧。”玉喜說。

    “隻顧你睡,煩什麽啊。”堯發一天跟妻子說不上幾句話,多少年都是撮合著過。

    他對兒子也是疼一陣,撂一陣,但畢竟隻有這一個兒子啊。念書的事卻從不問詢,他自己隻讀到初小二年級,不是後媽不給他念,而是他考試老是不及格,自己怕念書。

    他倒喜歡常給兒子捎點零食賞賞口福。從前在雜貨店裏做小老板的時候,帶著兒子睡在雜貨店對麵自家棉花行的樓上,每天晚上都要藏點糕糖點心什麽的迴來給兒子吃。有時白天怕被棉花行裏的父親看見,就爬到樓上,用長竹杆從樓窗孔伸給八寶。有一迴,幾包董糖沒紮牢掉到街心裏,被其他老板和汪興炳發現了,還在當年所分的紅利中扣了錢,又被三嬸訓教了一頓。

    由於曆來父親管束得緊,他在鎮上沒三朋四友,到哪裏能借到錢糧呢。家裏沒米,就隻好叫八寶去買豆渣充饑,管他上學不上學啊,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去買豆渣,不做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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