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草屋也在廢墟上悄然豎起——這些費用自然是三嬸的私房錢。她把娘家陪的一幅銀手鐲和金耳環叫女兒到銀行換了錢,辦成了這幾件事,心裏也踏實多了。

    草房搭建在被鬼子炸平的那老房基地上,坐西朝東,毛竹結構,前後兩門,空氣

    八寶和他的小姑母協複終於報名上學了,三間土流通。還利用原房的斷垣殘壁圈了個小院子,院子北頭做了個小菜園。草房南邊隔一戶本家的房子就是碧波蕩漾的李家壩,環境比較安靜。

    屋內,北間是她和女兒的房間;中間是堂前;南間用一垛土磚碼的矮牆一分為二:後半間是玉喜和孩子的床鋪間,前半間打了口兩個鍋的柴灶,算是灶間。

    這裏住著幾個弱女幼子,三嬸本希望在此得到安寧,養好眼病。誰知災星不斷:娘家被評了地主,家產全分了;兩個侄子杳無音信,一個叫克才的,中學沒讀完就參加了新四軍地下黨,出去七八年至今不知死活;另一個叫克建的,是本鎮天和堂藥店的學徒,在國民黨逃跑時被人家賣了壯丁,現在也下落不明。親男至侄怎叫她不日夜思念牽腸掛肚啊。她不知為他們流了多少眼淚,燒了多少香,磕了多少頭。

    三嬸她又在害眼病。她曾經請人用小推車送她到安徽的上海勞改農場醫了,但醫生叫她太來遲了;她又信了陰眼,說是為她而死的前夫找來報複,挖去了她的雙眼,是前世裏的冤家路窄,因果報應。

    她竟雙目失明了,從此陷入了永遠的黑暗之中。她的眼淚哭幹了。她曾想一死了之,卻又丟不下女兒,舍不得小子孫。於是狠狠心活了下來,把希望統統寄托在女兒和孫子身上。

    她想吃齋念經修修來世,叫女兒一字一句的教她念《金剛經》。不久便能背下來了。從此,她開始了每天吃齋念經拜佛的虔誠的佛教徒的生活了。

    街上的棉花生意不死不活地做著。郵政代辦所也開著。土改第二榜成份改為工商業者,汪興炳幸免於被鬥。這是因為在農會當主席的自家侄子汪堯琪幫了忙。

    汪興炳父子每日住守店堂裏。每餐兩人輪流迴草屋吃飯,有時,家人送去或由來吃的人帶點飯菜去。

    八寶三年級了。開學不久,班裏新建中國少年先鋒隊中隊。八寶由於家裏成份高了點,第一批沒能入隊。在這天上午舉行的建隊宣誓儀式上,他眼睜睜地看見別人戴上紅領巾,十分羨慕,也很心酸。輔導員黃老師安慰他說國慶時還要發展第二批,要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早日加入少先隊。

    黃老師還要他在國慶文藝節目《五金對話》裏扮演煤的角色,囑咐他認真排練,以實際行動創造條件加入少先隊,迎接國慶節的到來。八寶嘴上答應,眼裏卻噙著淚花。

    中飯時,他沒把此事告訴家裏人。一吃飯,就同克保、鹿頭、安國等夥伴到野外玩去了。他們來到小學以南的降福殿附近的竹絲窠裏,小塘邊上,墳山堆中,拔嫩筍呀,挖螃蟹呀,捉蚰蝴呀……

    小夥伴們到了降福殿大院。

    這偌大的殿廟裏,不見人影,冷冷清清。

    這裏本來是個綠樹掩映、神秘陰森的地方,以前他們不敢來玩耍。解放後破除封建迷信,不準燒香拜佛,和尚道士走光了,沒有人來管理,人們才能自由進出。

    他們從殿東院門進入殿院裏。這裏主要建築有兩處:院北是降福殿,院南為戲樓,相對而立。殿與樓中間有一開闊的場地,場子上有不少高大的楊樹、刺槐、啪果子樹。克保說新四軍曾經把鬼子漢奸的頭顱懸掛在這些樹上。八寶聽了不禁伸了伸舌頭。

    他們來到戲樓下麵,這裏塑有陰曹地府的判官小鬼,還有下油鍋、鋸上鋸、磨上磨等地獄酷刑,克寶說人在陽間做了孽死後就要到此受苦。

    他們折返往北,跨進了大殿。一尊高大的鐵青臉、敞開胸的菩薩,端坐在殿堂正中高高的神龕裏。克寶說這就是降福菩薩,叫張巡,是唐朝抗擊安綠山叛軍的忠良名將,胸中數十箭不倒。城陷後,叛軍士兵在他胸中拔出箭後,他胸腔裏突然轟的一聲,飛出無數馬蜂虰死許多賊軍。

    “英雄!好漢!”八寶他們一起拍手叫好,並在菩薩麵前的磚頭上磕了幾個響頭。

    廳內兩邊分立著八大金剛、十大羅漢等菩薩,個個齜牙裂嘴怪麵怒目,煞是嚇人,但這些菩薩都已缺手少腳的,破除迷信後已遭損壞。

    “爬上去繳槍!”不知誰提議了一下。

    他們唿啦唿啦的都爬上了兩邊的神壇,攀附在菩薩身上,拔去菩薩背上的小旗,繳下菩薩手裏的刀槍。

    不一會,個個都繳獲了一批戰利品。

    大殿後麵還有一個後殿,原有東、正、西三宮。現在,除了橫七豎八的躺著一些叫化子流浪漢,和幾個用斷磚壘的矮灶以外,就空蕩蕩的了。

    他們在此沒有停留,而迴轉出了殿門。他們在殿前的廣場上大戰起來。直到人人汗流浹背氣喘噓噓的癱倒在地上,才記起該迴家了。

    他們拿著一麵麵小彩旗和一把把刀槍矛戟,踏著正步,唱著《誌願軍進行曲》:“雄赳赳,起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齊心團結緊,打敗美帝野心狼……”,凱旋而歸。八寶剛進草屋門就被娘發現了。

    “這些東西哪裏弄來的啊?”玉喜驚慌地指著八寶手裏的武器問。

    “降福殿。”八寶神秘兮兮地說。

    “哎呀,那還了得。不能拿迴家,快給我送迴去!”玉喜嚇了一跳。

    “我不,人家都拿了。”八寶哪裏肯呀。

    “說什麽呀?八寶偷了降福殿的東西嗎?”三嬸眼瞎但耳聰,一聽見他們的對話就怕起來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快叫他送迴去,得罪了菩薩要遭災啊!”

    三嬸深感事情非同小可,她立即叫女兒幫點燃了三柱香,搬來蒲團,自己先給磕了三個頭,再叫媳婦把八寶拖來逼他磕頭謝罪。

    “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隻把八寶當小畜生吧,千萬不要生他的氣啊。”三嬸又磕了幾個頭,“饒過他 ,饒了汪家一迴吧,雷打火燒都對我一個人吧。”

    磕完頭,三嬸逼八寶把神旗等送迴廟裏。

    八寶憋著一肚子怨氣,極不情願地往降福殿走去。沒走多遠,見兩頭沒人他就把東西拋到一個小山岡下的溝溝裏……

    快吃晚飯了,三嬸正為子孫的過錯犯愁,叫媳婦買刀枉生咒,自己往上多念幾遍經再燒給降福菩薩,祈求菩薩恕罪、保佑。

    這時,堯發送完信迴家吃飯了。

    “孩子闖禍了。”玉喜對丈夫說。

    “什麽事都不要對我講,我自己的事都煩死了。”堯發臉色陰沉地說。

    “你又有什麽要緊事啊?”玉喜怯怯地問。

    “你問了有屁用。”堯發沒好氣的說。

    原來,違規送信的事還沒了結,又添麻煩:在德新浴池捏腳送手巾把子的王天祥向上麵告了一狀,說堯發私拆了他的信並把夾在信裏的十塊錢吞沒了,上麵正在派人調查處理。他有口難辯,分文未見,卻要背黑鍋;更急人的是,老帳新帳一把算總帳,飯碗要丟了。

    妻子不再吱聲了。

    堯發默默地吃完飯,順便帶了點飯菜給看店的父親就走了。

    三嬸也知道兒子的脾氣,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也到房間裏念經去了。

    夜裏,她輾轉反側,想著孫子和兒子的事,預感又有什麽災星落到頭上了。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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