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暑假快結束了。

    八寶娘正在為兒子 的報名錢著急:新學期快開學了,店裏棉花生意日見清淡,幾畝田地的收成勉強夠吃,丈夫二十幾塊錢的月薪維持著全家七口的每日開銷,常常透支借款,拆東補西。

    堯發這幾天從不提孩子報名的事,還經常沒好臉看。

    堯發近來煩得很:縣郵政局與區政府來人找他談話,凡是地方上外逃或在外國民黨軍政人員的來信或郵件,一律扣留上交,不得私送,否則要受到嚴厲查處。而汪興炳卻要他為日後留點餘地,積點陰徳,暗地裏送給其家屬。

    堯發左右為難,他既不敢違抗政府規定,又怕得罪親友熟人。後來,覺得父親的話也在理,曾偷偷地給丈人和沿河村舅父等人家送過違規來信。此後,上麵抓得越來越緊,此類郵件也越來越少了。

    但不久東窗事發,不知是被人告發還是上麵查到的,有一封信未按規定扣留上交,堯發被傳訊到區政府幾迴,談話、審查,寫檢查,做保證,結果受到被嚴重警告並扣除當月一半工資的處罰。

    他沒把此事告訴家人,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悶在心裏。這幾天,眼圈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不少,

    吃中飯時,玉喜對丈夫說:“要開學報名了,”

    堯發不吱聲。

    “要準備兩個錢呀。”玉喜以為丈夫沒聽見,便稍微提高了點嗓音說。

    “曉得了,曉得了,工資還沒寄下來,那有錢。”堯發衝著妻子說。

    “哎……”玉喜不敢作聲了。

    “以前不是15號就來了,今天已經25號了,還沒寄來嗎?”三嬸問。

    “誰曉得。”堯發沒好氣地說。

    “不要急,真沒錢,到倉裏扒點稻子賣了,給他們開學。”三嬸這幾天在害眼病,她用小手絹按著紅腫的左眼對玉喜說。

    “把稻子賣光了,叫你們多喝西北風去。”汪興炳急了,他隻知道吃飯是頭等大事,孩子讀書不讀書無關緊要。

    “喝西北風也要給孩子們念書。”三嬸針鋒相對地迴擊。

    “你你……”汪興炳一時語塞,猛劃了幾口飯,撂下碗筷就到前麵店堂抽他的水煙袋去了。堯發也草草吃完飯送信去了。

    飯間,八寶和協複靜靜地把大人們的對話記在心裏,不安起來:要是真的沒錢報名,那不是沒書念了嗎?

    “我有辦法了,”八寶眨巴著小眼睛說。

    “你能想出什麽好法子呀?”他娘忙問。

    “我看見斌頭哥他們在河傍邊挖到好多銅錢銅夾子。”八寶說,“還拾到一些槍炮子彈,多能賣錢,還抗美援朝呢。”

    “你去撿,我不去。”協複認為撿破爛是丟人的事。

    “你不去我去。”八寶態度堅決。

    “那有這麽多的銅夾子等你去撿啊。”玉喜說。

    “我帶火夾子去挖呀。”八寶蠻有信心。

    “槍炮子彈可不能撿啊。”三嬸知道河裏的這些東西是鬼子與國民黨撂炸彈和逃跑時留下來的,“千萬不要去撿,危險得很呀。”

    “不要去了。”玉喜說。

    但八寶一心要弄錢開學,竟說幹就幹,拎起一個破竹籃子就往外跑,他娘攔都攔不住。

    “八寶啊,不許去撿槍炮子彈呀。”玉喜扯著嗓子叮囑,

    “噯,曉得啦。”八寶邊跑邊迴話,一會兒就沒人影了。

    “不許去啊,……”孩子老遠了,三嬸還在叫,“這孩子也太心急了呀。”

    八寶走到街頭一家店鋪門前,就見許多人在昂著頭看望貼在高處的一排紅榜。原來這是一份階級成份劃分情況的公布榜,本鎮南邊的人家都在裏麵。這是第一榜(征求意見稿)其中有地主、富農、中農、下中農、貧農……,還有工商業家、工商業者、工商業、小商、小販……

    八寶的目光在榜上快速掃描,終於在“地主”一欄下找到了“汪興炳”三字。他開始不大相信。再仔細一看,果然沒錯。

    “啊呀,怎麽會是地主呢?”他心裏咯嘣了一下,“要同外公一樣被鬥吧?”

    他有點害怕不敢再往下想,擔心家裏做了地主後更沒錢上學了┄┄可自己又沒辦法,還是快去撿破爛吧。

    這時,三嬸與媳婦正為孩子擅自外出撿廢銅鐵而焦急。

    “這伢伲真不聽教,叫他不要去他偏去,”玉喜說。

    “也難怪,”三嬸捂著越來越痛的左眼說,“再難也不能難孩子呀。”

    “是啊。”媳婦說。

    “萬一有個偏差,不得了啊。”三嬸最擔憂的就是孩子的安危,“你還是出去快把八寶找迴來吧。”

    “噢,我就去。”玉喜三步並著兩步地走出後門。

    玉喜走後,三嬸迴到樓上房間裏。樓上很熱,樓窗雖然打開著,人一上去還是冒汗。十四歲的女兒協複,已是六年級的大閨女,成績一直不錯,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她見女兒正在專心致誌地練字,額頭上,滲滿了點點汗珠子,粉紅色的短袖襯衫的背心已被汗水濕透。四歲的小侄女蓮子爬在凳子上,一邊慢條斯理地磨墨,一邊用一把紙扇為她搧扇。三嬸吃力地望著女兒越長越俏的模樣和認真寫字的神情,不覺一陣欣喜,頓時感到眼疼減輕了許多。

    這幾天來,眼痛使她日夜不寧,孩子們的讀書費用又讓她坐立不安,臨街的住房吵鬧嘈雜,更令她不得安眠片刻。她想到李家壩埂老基地上搭建一間房子,帶女兒去過安靜的日子。哪怕老頭子不肯,把自己的一點老家當變錢,也要給孩子們上學和改換住處……

    “嘭嗵……”突然,一聲沉悶的巨大的爆炸聲從不遠處震驚了三嬸和家人的耳膜,她們慌忙下樓,到店門口張望,汪興炳也站到門前。此間,隻見人們紛紛朝西邊下涼蓬方向跑去。

    “什麽事啊?”三嬸向路過的人打聽,沒人理睬。三嬸心似火燎油澆。

    “老頭子啊,你聽見了沒有,什麽事呀?”她朝著也在四處張望的丈夫嚷著。

    “怕是手榴彈爆炸的聲音。”丈夫低低的說。

    “真叫人急死了,八寶這孩子剛去河邊撿東西呀。”三嬸覺得兇多吉少,越想越急,“還不快去幫尋尋。”

    “要多少人去呀,他自己找死。”汪興炳埋怨道。

    “都把你們害的。還不快去!”三嬸動怒了。

    “就去,就去。”汪興炳也知道人命關天和和妻子的脾氣。

    “迴來了,迴來了。”汪興炳剛跨出店門,就見媳婦牽著滿頭大汗的八寶朝家走來。

    八寶好好的,竹籃子裏還橫七豎八地裝滿了幹枯的樹枝和廢紙盒呢。原來,八寶來到河傍頭拾東西沒多久,就聽見了爆炸聲,再不敢在河邊撿了,順便拾了些枯柴即返迴,後來就被他娘找著了。三嬸一家人懸空的心才放平下來。

    忽然,街西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五六個農民用竹床抬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子急匆匆地往上街頭跑去,他們在為搶救生命而與時間賽跑,一點一滴的鮮血從竹床上、從男子的臉上、手上流淌在街心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條不規則的猩紅的虛線。據說此人是離鎮二三裏的河沿下村的農民,在撬一枚撿來的手榴彈上的銅片時不幸被炸,傷勢十分嚴重。

    三嬸見此慘狀不寒而栗,心驚肉跳,連連默念“阿彌陀佛”。

    “作孽啊,為錢喪命呀。”三嬸無限感慨地說。

    “八寶你看看,還撿不撿槍炮子彈了?”玉喜趁機嚇唬兒子。

    “我不撿了。沒錢報名怎麽辦呢?”八寶還是想著報名的事。

    “不要急,我會想辦法的。再窮,書還是要給你們讀。”三嬸態度很堅決。

    “我要賣糖包子。”八寶又想出新花樣。

    “還不夠你自己這張饞嘴吃吃。”協複打趣地說。

    “連本錢也要被你吃肚裏呀。”玉喜補充道。

    “才不會呢,我要賺錢開學呢。”八寶很有信心。

    “好吧,那你就去試試看,”三嬸倒樂意,她覺得這事沒危險,又不要什麽本錢,先到糖坊裏批點貨,賣完才結帳,“嘴要少饞點啊。”

    “噢。我要掙書錢哪。”八寶高興地向大家保證。

    他娘幫他找了個舊的小圓編,揩幹淨,又在竹匾兩邊係了根寛寬的紅帶子,好套在脖子上,兩手端著兩邊,既方便又牢固。

    第二天,八寶真的開始走村竄巷叫賣糖包子了。可是,到傍晚迴家時,一分錢也沒掙著,隻落得個飽了口福——他把賣剩下的糖包子全吃了,所賣的錢剛夠本錢。

    傍晚時,堯發送完信迴家,帶來兩個壞消息:一是那個被炸的人沒搶救過來;另一個就是自家頭榜被劃為地主,證實了八寶的眼睛。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尤其大人們,不知又有什麽災禍要降臨了。

    汪興炳很不服氣:自家總共隻有五六畝水田旱地,其中兩三畝還是典當和租賃的,又不雇用長工,最多忙時請幾個短工幫幫;棉花店裏就那兩台破機子,幾年來生意都不好,總評不上資本家吧……他想明天找二侄堯祺問個究竟。

    晚飯時,三嬸想把到老基地搭草屋和孩子上學的事同丈夫通個氣,誰知丈夫愛理不理隻顧吃飯。

    “對牆頭哈口氣還有個印跡啊。你陰昭陽昭總得發個吧。”三嬸說。

    “我沒銅錢啊,”汪興炳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做了地主就傾家蕩產,還有好日子過嗎?”

    “評上地主你沒法子,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麽辦法呢?我眼睛害了多少天了,你問過信嗎?不是我老弟帶點好藥水來,痛死了也沒人知呀。”三嬸越說越氣惱。

    “媽,等薪水一下來,我就還你,孩子開學的錢你先幫墊一下吧。”堯發一直不大叫媽,實在山窮水盡,隻得開始求援了。

    “你們老子兒子倒好,一個放癱,一個要我墊錢。娘家帶來的幾個陪嫁也快貼光了呀。窮窟窿永世填不滿……”三嬸好像滿肚子怨水倒也倒不盡。

    “好吧,隻怪我前世差你們汪家的,我來出。”三嬸的眼淚簌簌滾落下來。

    洗刷完畢,她帶著女兒上樓進了自己房裏,獨自流淚去了……

    這天夜裏,八寶做了個夢:他在大街小巷叫賣糖包子麻餅,半天沒賣掉一個,人們都說他的糖包子髒得很。但走到河傍頭時,卻意外地挖到一包白花花的銀圓和黃燦燦的金元寶,他高興地大叫了起來……

    玉喜也做了個夢:兒子在河邊撿破爛時,踩上了一顆地雷,被炸得五骨分屍血肉橫飛,她痛哭著拚命喊著兒子的名字……

    而兩個男人的低低的歎息聲、撲打蚊蟲的蒲扇聲和隆隆的鼾聲卻此起彼伏……

    樓窗下麵的街心裏,不時傳來一聲聲賣鹵酒湯團子有節律的竹梆聲;有時,胥河那頭也會送過來一陣陣拔船翻壩頭的號子聲……

    這笑聲,哭聲,鼾聲,歎息聲,還有那號子聲,聲聲都灌進了難以安眠的三嬸耳內。三嬸讓女兒幫她點了鹿角磨的人奶(做醫生的二弟特意從城裏買來),又搽了些白敬宇眼藥膏,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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