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下村,在鎮西三四裏之外的低窪地帶,隅居一角,因四邊和村裏長滿茂密的楊樹而得名。它依偎在胥河的岔溝邊,像胥河的一個乖孩子,安靜地躺在母親的臂挽裏。十月小陽春,旭日東升,把朝輝灑向大地時,楊樹下的男女老少早已忙開了:掘山芋,栽油菜,曬稻穀……趁天好,鬼子的魔爪暫時還沒有伸到這裏,把該收的收上來,該種的種下去。

    村裏七八戶人家大都是草屋。唯一的一間赤腳瓦房是三嬸一家人的避難所。穿著藍布夾襖、外套黑色絲棉背心的三嬸,忙碌了一早晨以後,正坐在朝南門口的椅子上歇會兒喘喘氣。

    三個月前,兒子因躲避鬼子飛機轟炸藏在李家壩水裏幾個鍾頭,被涼水浸壞,在這裏發了可怕的傷寒 ;媳婦也由於產後受了風寒驚嚇,以致夫妻倆相繼臥床不起,兩人發熱發得嘴唇牙齒都焦黑一片。

    這可急得她走投無路,急促打發丈夫到處尋找因跑反不知下落的天和堂的郎中關先生。好不容易把逃難在十裏之外的青桂塘的關先生請到,用小推車接過來為兒子媳婦號脈治病。原來他倆害的是三七傷寒。先生開了方子,叫丈夫到鎮上找人抓藥,自己來煎藥喂藥送湯端水。

    半個月下來,高燒終於退了,病情有了好轉。

    這會兒,丈夫又起早上街抓藥去了。她先把睡著孫子的籮窠搬到門口曬太陽,叫六歲的小女兒複頭在旁邊搖籮窠,再給兒媳做好熱氣騰騰的稀粥鹹菜,然後開始在小爐子上用枯樹支煎煨中藥。兩個藥罐一前一後,先煨兒子的,後媳婦的。

    此時,屋子裏飄散著一陣陣中藥氣味,兒子的藥已經煎好,她小心翼翼地把藥湯倒在小藍邊碗裏,趁熱送給兒子喝了,又把媳婦的藥放到爐子上,添了些幹柴繼續煨起來。

    籮窠裏一陣嘶啞無力的啼哭聲把她的視線轉移到小孫子那邊。

    才滿三個月的八寶早就沒奶吃了,每天隻好靠喂點米糊稀粥活命,有時把孩子抱了到村子裏的好心人家,上門討點奶吃,可憐他瘦得皮包骨頭。

    八寶近來哭得特別厲害,任憑小姑母怎麽搖都不行,讓三嬸心痛不已,坐立不安。

    她走近孩子想弄個究竟。她仔細地翻看孩子的衣衫與身體各個部位,沒發現什麽異樣。當慢慢地退下孩子的左衣袖時,她終於明白了:孩子的小左手中指腫得像個豔紫蘿卜。

    她剛一接觸小手,孩子就掙紮得哭得更厲害。她細心觀察著,發現左手中指根處有根頭發緊扣著,而且深嵌在腫漲的嫩肉裏。這裏已有暗紅的膿血滲出。

    原來,這根頭發是孩子在高燒昏睡的母親身邊哭鬧時抓到的,發絲纏繞未脫,越扣越緊越嵌越深,而小手又一直縮藏在紮緊的袖管裏,不脫下衣裳怎能知道呢。

    她一陣心酸,禁不住淚花直滾。“伢伲乖乖,痛煞了呀,真作了天大的孽了……”

    忽然,她聽見爐子上的中藥瀑了:“乖乖,奶奶馬上就來幫你弄,啊……”

    她忙把煎好的藥湯送給媳婦服下,並對媳婦說:“你的頭發把八寶的小指頭差點扣斷了,怪不得哭了不得了。”

    媳婦愧疚地說:“把我害的,把我害的呀。”

    三嬸安慰她說:“隻顧好好養病,不要瞎埋怨。”

    媳婦著急地問:“那怎麽辦呢?”

    兒子堯發也急得長籲短歎:“唉,到哪裏找醫生給孩子看呢?”

    三嬸說:“你們都才剛剛好一點兒,多不用煩,安心養病,我來想法子。”

    三嬸伺候好兒媳,連忙返迴籮窠旁,思忖著如何為孩子解脫病痛,她畢竟受過洋學堂的教育和在杭州讀醫專的弟弟的影響。

    不一會兒,見她取來一枚晶亮的縫衣針,一些幹淨的棉花團,一杯過夜的茶水,又點燃一盞菜油燈,將針尖在燈火上燒燒,然後抓緊孩子的病手,不管孩子如何哭鬧,輕輕地,輕輕地,將針尖刺進中指根嵌發處,用力挑斷、撩出了頭發絲。

    隨之,一股濃血細流溢了出來,她馬上抓了些棉花,蘸上茶水在傷口輕輕揉擠擦洗。

    眼見腫指漸漸癟了點。

    她又在堂前的香爐裏抓了點香灰撒敷在傷口上,拿塊潔白的小絲絹將傷指及整個左手包裹好,才套上小衣袖,紮緊袖管和衣帶。

    “好了,好了,乖乖啊,過幾天就會不痛了,別哭了,”三嬸望著備受折磨、今朝解脫的孫兒,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複頭,輕輕的搖好了呀,他長大了要喊你姑媽哩。”她叮囑隻比孫子大五歲、與籮窠一般高的小女兒。

    三嬸養複頭那年,鬼子發動侵華戰爭,她把原名“惜福”改為“協複”,意思是協力收複失地。

    “哎,”複頭很懂事地點點頭,

    “搖呀搖,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複頭認真地搖著,並學大人哼著搖籃曲,看著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漸漸安睡的小侄子,她漂亮的小臉蛋上露出了微笑,顯現出兩個甜美的酒窩。

    ……

    三嬸家在楊樹下一住就是三年多。一直到鬼子投降,才搬迴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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