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依蕙終於拔通了夏律師的手機。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渾厚的聲音:請問哪一位?石依蕙忙迴答道:夏律師嗎?我是市法院李家棟的表妹,我想與你麵談一下關於……對方不等石依蕙把話說完,就迴答道:啊,知道知道,那個案子李院長給我說過了。實在對不起,我近來較忙,手頭上接的案子多,怕一時應付不過來耽誤了你們。石依蕙聽對方的口氣是迴絕了,但她不甘心,又說道:夏律師,那我們見見麵總可以吧,我想把情況與你談談。對方又說道:有這個必要嗎?我不接這個案子,談了也沒有用的。石依蕙心裏暗自罵道: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連見麵都不讓,正想放了電話,對方突然又說:這樣吧,明天下午三點鍾你到華夏律師事務所來,我給你介紹另外一位律師行嗎?石依蕙心裏就想,你介紹別人總得與我見麵吧,到時我可不放過你的。就問了華夏律師事務所的地址,說好明天下午三點鍾準時見麵。

    華夏律師事務所設在匯中大廈三樓,第二天下午三點鍾差十分,石依蕙已經站在事務所的接待室窗前。管接待的一個女孩問明了石依蕙的來意,就指著裏屋第二間房說那是夏律師的辦公室。石依蕙穿過一條門廊,就見門坊木牌上掛著“夏慧天律師”五個黑體字。門卻大開著,這時石依蕙也不知為什麽心裏就突然有點緊張起來。這個夏慧天何許人也,竟然拒她於千裏之外。為了讓自己顯得平靜些,石依蕙就站在門口攏了攏頭發,完了,她故作輕鬆地跨進門去,就看見一個穿一身淺灰色西裝的男人站在一排書架前麵翻書。那男人背對著門,中高個子,挺拔的身材從背影看去倒也顯出幾分英俊之氣。石依蕙心想可能就是夏律師了,輕輕走到辦公桌前那把接待客人的紅木椅旁邊站著,書架前的男人似乎聽到了響動,便轉過身來,這時石依蕙的目光與男人的目光就自然地相遇了。幾乎是同時,兩個人的臉上都表現出一種先是疑惑,然後是一種意料之外的驚喜。

    中午的陽光給明亮潔淨的辦公室增添了幾分溫馨祥和的氣氛。打開的窗戶有一陣陣清風拂麵而來,雖然室外是一個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的世界,但對於室內的石依蕙與夏慧天來說,就有一種滄海桑田風雨如晦的感覺。兩個闊別了二十多年的老同學的不期而遇邂逅重逢,是天意是命運的安排也或是一種巧合呢?石依蕙後來聽夏慧天解讀南海諸葛大師寫給她的第三句話,就相信這是天意是瞑瞑之中不可抗拒的神的意誌了。

    石依蕙今天穿一身深藍色帶暗條的職業套裙,絳紅色的襯衣領翻在外麵,那頭短發很流利地攏在耳根兩鬢。這是一種職業女性的打扮,但卻顯得矜持高雅,儀態大方。就在剛才那瞬間的驚喜之後,石依蕙的臉色就漸漸暗淡下去,原先的怨氣就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夏慧天卻被突兀其來的驚喜激動著,一邊說:石依蕙、石依蕙,怎麽會是你呢?太意外,太高興了……就幾步走到石依蕙身邊。他想與她握手,一看石依蕙並沒有那個意思,忙拉了拉椅子說:老同學,真不知道是你,我先表示道歉,行不,快請坐……夏慧天還激動著一時語無倫次。石依蕙也不坐,隻把坤包丟在椅子上,滿腔怨氣地說道:夏爭光,幾時改名換姓當起大律師了,做了名人,連老同學都不肯見了啊。夏慧天就忙著衝茶,一邊就解釋道:依蕙,早幾天要知道是你,別說你找我了,你隻電話裏喊一聲夏爭光,我若是走不動爬了也要爬著去見你的。女人的怨氣就像早晨的霧,陽光出來,風一吹就散了的。夏慧天那兩句話果然就是陽光和風。石依蕙那點怨氣經不住輕輕一吹就雲消霧散了。這時夏慧天已經衝了一杯特級毛尖茶擺在石依蕙旁邊,那針一般的細葉就在玻璃杯裏浮沉,淡淡的茶香飄溢在空氣中。夏慧天索性把開著的門掩上,請了石依蕙在沙發上坐定,自己才拎了茶杯在她對麵坐下。石依蕙這時就笑著說:夏爭光,你要不改名,哪用得著我嘔了幾天的氣,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總打不通,急死人了。夏慧天就解釋道:依蕙,實在對不起,前幾天到柳州辦個案,經濟糾紛,開庭時間就把機子關了的。石依蕙就問;你什麽時候把名字改了?夏慧天笑道:你沒聽那名字多俗氣,爭光。我父親當初還是宣傳部長哩,真想不明白幹嗎會給我取出這樣帶著濃厚意向色彩的名字來,大學畢業後就改名了。石依蕙點頭,說:原來那個名字是有點俗氣,我倒喜歡你現在這個名字。慧天,是智慧的慧吧,這兩個字我聽得出來,一定蘊含著什麽,有一定的道理的。夏慧天笑笑,也不著答,就問:依蕙,我們初中畢業二十幾年了吧,石依慧說:文革結束那年,還記得嗎,粉碎四人幫的那一陣,我們一起演了個活報劇,劇本還是你寫的哩。夏慧天就拍著掌笑道:是了是了,那個劇叫……《四人幫排座次》,你扮了江青,我扮的是張春橋,孟小龍扮姚文元,是誰扮王洪文?我想不起來了……石依蕙就皺緊眉頭,半晌突然說:孔夫子,對的。孔夫子叫孔維,長得像個白麵小生,老師就讓他演玉洪文……石依蕙一時談得興起,把自己來幹什麽的事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倆人就擺著初中那一段生活,如煙的往事一幕幕躍上心頭,有悲有歡,有喜有愁,仿佛十天十夜,三月兩月也說不完,敘不盡。外麵的走道上已經沒有了腳步聲,整棟辦公樓就顯得靜悄悄的。一抹西斜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落在書架的玻璃門上,光線折射過來,映在石依蕙因興奮而紅潤的臉上,那麵色就顯得更加地年輕,仿佛有一種青春的光澤在眉宇間飛揚。夏慧天偶爾與她對視時,兩人仿佛從對方的眼裏又看到了少男少女時期的那段影子。

    在感歎昔日的光陰過得快時,眼前的時間也過得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六點過鍾了。石依蕙一看表,忙站起來說:完了完了,正事沒談哦,都六點過鍾了。慧天,老同學可以請你吃餐飯嗎?順便說點正事。夏慧天也跟著站起來,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一副模棱兩可的樣子。石依蕙就問:是不是給夫人請假啊?夏慧天笑著說:沒有那麽嚴重。女兒今年初中畢業,正在關鍵時候。這樣吧,我還是打個電話迴去,免得她們母女倆老等我。夏慧天就拔了電話,話筒裏傳來一個女孩甜甜的聲音,問老爸有什麽事?夏慧天說婷婷,爸爸在外麵吃飯不迴來了,你趕緊吃了飯到學校上晚自習,晚上爸爸來接你。那邊女兒就左一聲老爸右一聲老爸別又喝醉了讓我老等。父女倆就開著玩笑,顯得非常親密和悅。待夏慧天打完電話,二人就關門下樓,到了樓下,夏慧天說:依蕙,你說去哪裏好?石依蕙說:出去這麽多年,故鄉都陌生了,你說吧,找個清靜的去處,我還跟你談點正事呢。夏慧天就招手打的,上了車夏慧天對司機說到在青竹園酒樓。大約十來分鍾,的士在河對岸公園旁邊一幢小樓房門口停下,夏慧天搶先付了錢。石依蕙下車一看,果然是幽靜的地方,紅牆綠瓦中式樓房,兩側是茂林修竹林蔭環抱。石依蕙就跟著夏慧天上了二樓,一位服務小姐把他們領進一間中式房間。小包房裏倒也顯得典雅別致,一色的古典風味,壁上掛了兩幅仿真的名人字畫,一幅民間的臘染圖。窗戶半開著,竹影就在窗戶間搖曳。服務小姐上了茶,接著就有樂聲從四下裏傳來,這是那首古典名曲《良宵》。委婉輕柔的音樂伴著老同學久別重逢的好心情,石依蕙與夏慧天品著茶,隨意地談著點剛才未盡的話題,仿佛悠遊在月白風清的山水之間。

    服務小姐來點菜,夏慧天問石依蕙想吃點什麽?石依蕙說我不挑嘴的,酸辣甜淡都無所謂,全權勞駕你了。夏慧天也不推讓,就照石依蕙說的每樣點了一道,再來一個清燉甲魚和龍蝦。服務小姐問要什麽酒水?夏慧天說來一瓶幹紅葡萄吧,石依蕙忙插話說我可是要喝白酒的,來一瓶茅台。服務小姐寫上茅台就輕輕退出去了。夏慧天忙陪笑說:依蕙,對不起,沒想到你是喝白酒的。石依蕙就笑著說:平時也不喝的,老同學久別重逢,能不喝點白酒慶賀嗎?夏慧天說:對的對的,古人詩裏說了“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們分別了二十多年了……石依蕙就笑著說:慧天,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喝白酒的事嗎?在劉玲玲家裏,夏慧天說道:怎麽會記不得,那天劉玲玲過生日,我們五六個同學去她家。劉玲玲把她爸的一瓶高梁酒偷了來讓我們喝……石依蕙接著說道:後來我們六個同學都喝醉了,還跳起了忠字舞。夏慧天說:那是我第一次醉酒,怎麽也控製不住自己,就興奮地跳呀跳呀……石依蕙與夏慧天忘情地迴憶初中同窗三年的美好時光。那是一個動亂即將結束,新生活的陽光即將升起的時代,也是一個像石依蕙、夏慧天這一潑少男少女從朦朧混頓走向清醒成熟的時代……

    酒菜已經上來了,兩個老同學也不必拘禮客氣,就倒了酒,相互敬了。三杯過後,夏慧天說:依蕙,說說你侄兒的事吧,有什麽要求和打算你都說,我就是把手頭所有案子都甩了,你的事,我一定傾盡全力來辦。夏慧天說話的時候,石依蕙看著他,他是真誠的,臉上有一種讓人值信不疑的坦蕩。石依蕙就說;慧天,對我侄子殺人這件事,我雖是打老遠跑了來,但心裏卻是沒有一點底的,所以感到無所適從。現在有你,不僅作為一位對法律了如指掌的律師也罷,作為一位老同學也罷,我都很需要你指點迷津。我現在可以給你說一句實話,無論花多少錢我都不在乎,隻要我侄兒石築能免於死刑,我的目的就達到了。當然,如果換成別的律師,我可不敢這樣說的。夏慧天聽了石依蕙這麽一說,心裏就明白這場官司是不可以通過正常手 段去運作了。石築的案卷材料他沒有看,但這起兇殺案的大致過程他是從《南柯市報》的報道和同事的口中知道的。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條的解釋,像石築這樣無端行兇致死人命又畏罪潛逃的惡性案,是肯定要判處死刑的。但刑法裏有兩條可以因此免於極刑的解釋:一是患有精神病,神經不正常者;二是年齡不滿十八歲的未成年人。這兩條顯然對被告人石築都不適應。那麽,除此之外作為律師他就再也沒有足夠可以讓石築死裏逃生,免於死刑的辯護理由。再就是石依蕙剛才說了願意花大錢不惜代價保住人命,夏慧天與司法部門打交道長了,當然不會不知道錢的神通,某些冤假錯案往往都是徇私舞弊貪贓枉法的結果。執法部門裏不乏見錢眼開接受賄賂的公安政法幹部,而夏慧天當了七、八年的律師,這種現象恰恰正是他深惡痛絕的。現在哩,老同學感情與法律的公證像天平一樣擺在他麵前,他不得不作出選擇。兩人又喝了點酒,夏慧天才說道:依蕙,這個案子我接了而且絕對用心去辦。但現在還沒看案卷,是不是我先把案卷看了以後,我們再找時間商量。現在有一個情況你們必須抓緊辦,那就是盡量拖時間把案子留在公安這邊,拖的時間越長越好,隻要案子沒往檢察院送,我們無論采取什麽手段都有了寬餘的時間去準備。公安那邊有熟人嗎?石依蕙答道:有的,我三妹與治安科的鄧樺熟,鄧樺說了願意幫忙的。夏慧天聽了說道:那就好,鄧樺我知道,那小子很講義氣的。他與金玉康局長的關係也不錯,你們通過鄧樺再聯絡上金玉康,至少先把案件壓下來。石依蕙聽了點頭稱是,說:慧天,我一個女人,沒有主見,一不懂法律,二不懂社會上的這些關係,成天急得六神無主,現在有了你,我心裏總算踏實多了。來,我敬你一杯,拜托了……夏慧天端起酒杯,忽然就看見石依蕙眼裏閃著兩滴晶瑩的淚花。兩人碰了杯,便一飲而盡。夏慧天放下酒杯,說道:依蕙,為什麽哭了?石依蕙用手摸了眼淚,含著淚笑道:我哭了嗎?不,慧天,我是激動哩。剛才我一直在想,都二十年了,怎麽一見麵就能認出你來?那電視電影裏總說隔了七年八年就不認識了,老同學老朋友見麵竟形同路人,擦肩而過。我現在才明白全是胡編亂造。夏慧天也笑了,說道:我現在不看電視的,電影院也被拆掉蓋了商廈,當官的忙搞政績,開發商忙賺錢,南柯人的文化生活就是逛大街。兩人便又說了些閑話,其間夏慧天出去了一趟,迴來再說石築的案子時,夏慧天說讓石依蕙過些天到律師事務所辦了委托手續,他才方便進行下一步的工作。說得差不多了,石依蕙站起來說:慧天,今天就這樣了,你哩,還要去學校接女兒,我家裏也還有一大堆煩不完的事。說完便對站在門邊的服務小姐說買單。服務小姐就說剛才這位先生已經買過了。石依蕙就一臉怨艾地看著夏慧天,說道:說好了,今天我請你的,巴結律師的機會你總得讓給我啊。夏慧天就笑著說那下次吧。

    很長時間沒喝那麽多酒,下樓的時候石依蕙感到自己的臉熱唿唿的,身子卻輕飄飄,好想找一個地方依托。夏慧天卻十分得體地跟在她身邊,保持著一種很適當的距離。石依蕙多麽想挽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但她絕對沒有這種勇氣,直到夏慧天招手叫了的士,為她開了門,二人才握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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