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聽鳳姐問起,酈嬤嬤笑道,“說起來卻不算外人。當日我們四個都是老太太撥過來伺候老爺的。後來這位鄭姐姐在京裏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說要娶她,求了老太太便放出去了 。


    可惜造化弄人,待鄭姐姐一家進京之後,那個男人家道變故,早已舉家不知所蹤。鄭姐姐是個最要強的性子,便立誓終身不嫁男人,依舊找了一家大戶人家進去當差。 去年我們林府進京,鄭姐姐聽說了,便從那一家告了老,依舊迴來我們府裏。


    那日奶奶說想給大小姐尋個可心的教養嬤嬤,老奴心裏便想著,鄭姐姐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隻是不知她的意思,當時並不敢和奶奶提起。誰知鄭姐姐久聞奶奶待我們姑娘諸般好處,又聽聞大小姐伶俐乖巧,倒是十分情願過去的。隻是這些日子府裏為了老爺的喜事十分忙亂,倒耽誤了下來。若是奶奶不嫌棄,等下便命人傳了鄭姐姐過來和奶奶見一見。”


    鳳姐想了一想,難得有這樣沒有家人拖累的嬤嬤,又是林府出來的,倒比別家更放心些,便笑道,“既然是這樣,倒也不必看了。等你們這邊大事畢了,打發人過去和我說一聲,我派人來接鄭嬤嬤便是。”


    酈嬤嬤笑道,“那便明日罷。也不必奶奶來接,我們命人把鄭姐姐送過去也就是了。”


    說話間裏酒席已畢,大家看戲。尤氏坐在那邊桌上,這半日隻抓不著人,見鳳姐過來,忙拉住悄悄笑道,“又不是你老子辦喜事,倒把你忙成這樣。”


    鳳姐也悄悄笑著呸了一聲,道,“你老子才是辦過這樁喜事的呢,倒好意思說這樣的話。沒得教我好笑。”


    一句話戳在了尤氏心上,訕訕道,“偏你這張嘴不肯饒人,專挑著人家心窩上紮。今兒這樣大喜的日子,你們二太太和二老爺倒是沒來?”


    鳳姐道,“你都看見了,倒來問我。二老爺和忠順府原本就不親近,況且今日有事,不能來也是沒法子的。二太太今日身上不大好,故此也不能過來。”


    尤氏笑道,“你隻管拿這話哄別人去,怎的倒哄起我來。你當我是剛嫁過你們賈府的人麽。”


    鳳姐也壓低了聲音,笑道,“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多次一問。姑媽如今貴為當今的嶽母,哪裏能輕易賞臉出來。”


    尤氏掩口一笑,道,“行了,宮裏那麽多妃子,聖上都去認親戚,還認不過來呢 。誰不知道隻有皇後娘家才是聖上正經的嶽丈嶽母呢。 外頭這些別說咱們家了,就是吳貴妃那樣得寵,也沒見吳夫人在外頭就趾高氣揚起來,那才是正經人家的明白人呢。”


    鳳姐道,“你不也是個明白人麽。”說著兩人都笑了。


    尤氏道,“可是你大哥哥他原先還糊塗著呢,非要攙和省親的事兒。這迴被老太太將了軍,生生拿出去五萬兩銀子。雖說也是應當的,可我心裏總是覺得不大痛快。 按理說拿出多少來還不是隨意麽,偏生他好麵子,胳膊折了往袖裏藏。還是你們老爺心裏有數,拿了五萬兩就應付過去了。要我說,分家你們也沒占了甚麽便宜,這五萬兩也是多給的。”


    鳳姐道,“都是老爺做主的,我也不過是聽聽。再有珍大哥哥心裏自有一個算盤的,嫂子也不必惹他才是。”


    尤氏道,“就他那性子,我還敢捋虎須麽。如今還好有紅蜻在他身邊,肯瞅著機會時時規勸幾句,倒是我也省了些心。隻是那丫頭終究比不了平兒,雖然待我也是恭恭敬敬的,那心裏終究還是另有些想頭的。”


    鳳姐笑道,“這樣也算很好了,總比前頭那幾個仗著大哥哥寵愛就忘本的小賤人強些。我聽說薔兒捐了個五品在身上,想必近來提親的越發多了罷。”


    尤氏道,“正要和你提這事。薔兒說了,既然捐了功名在身上,如今並不著急成家,倒要先立一番事業,才肯成家的。 你大哥哥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倒也讚成。我也就不說甚麽了。”


    鳳姐知道賈珍因著那些舊事,偏愛賈薔之心是要勝過賈蓉的,自然巴望著賈薔日後能娶個體體麵麵人家的媳婦。 如今賈氏宗族裏又出了個娘娘,賈薔也捐了官,過些時日越發水漲船高了再提親事,自是有更好的人家可以挑。


    橫豎不能再使他和那些小戲子們親近也就是了。因此笑道,“橫豎薔兒還小呢,再等兩年也罷了。蓉兒的親事又怎麽樣呢。”


    尤氏道,“如今倒是有兩家門第略差一些的,姑娘聽說都是不錯的,你大哥哥已經使人在外頭打聽去了,務必要擇個好一些的。”


    鳳姐微微笑道,“再好的也比不過小秦相公他姐姐了。將就些也就罷了。”


    聽鳳姐提起秦鍾,尤氏也來了精神,冷笑道,“倒不曾想那小子竟能傍上薛大傻子這號人物,真是辜負了他姐姐一片心了。幸虧他老子死得早,要不氣也氣死了的。”


    鳳姐心說,上一世他老子可不就是被他氣死的。這一世算起來,秦業也有一半是為了女兒之死傷心,另一半也是為了兒子在饅頭庵鬧出那事,跟著受了氣惱,兩下裏夾攻,死的也就快了。


    隻是他這一死,秦鍾越發沒人管教,又有澤兒在身邊煽風,自然就可以為自己所用了。這麽算起來,秦老爺死的倒是十分合宜。因笑道,“橫豎他姐姐也去了的,隻裝看不見罷了。前兒你打發人走過幾趟,也算盡了心了。”


    尤氏道,“聽你提了,我想就此對他不管不問也不大好看,才打發人去過兩迴。迴來說他那家裏如今富麗的很,倒不用我們操心了。想必薛大傻子照應的好著呢,往日倒沒瞧出來薛家竟然也能養出這樣的情種。”


    聽她說的刻薄,鳳姐也笑了。這時小琴和銀蝶過來,兩人便各自迴席上去了。


    晚上賈璉迴房,鳳姐便把替大姐找請了教養嬤嬤的事兒對他說了。賈璉聽了也十分中意,道,”今日去林府赴宴,別的倒也罷了,隻看他們家那些下人一絲不亂,可見管家之人是十分能幹的了。二妹妹身邊的戴嬤嬤也是個好的,隻是二妹妹不過這幾年就要嫁出去的,戴嬤嬤教的那些也不是都能在大姐跟前提起來的。果真你想的周全。”


    鳳姐笑道,“那是我和二爺的親閨女,我不想著難道竟要指望別人想著不成。 二爺今日倒是沒喝多少酒的樣子。”


    說話間盥洗已畢,賈璉擦著手,笑道,“有老爺和呂先生盯著呢,我哪裏敢多喝 。倒是老爺今天興致很好,喝了許多酒,方才我把他送到太太屋裏去了。”


    說著上來摟住鳳姐正要說話, ,外頭小琴迴道,”迴二爺二奶奶,芸二爺來了,說是有事要求見二爺和奶奶。”


    鳳姐因怕方才賈璉毛手毛腳弄亂了形容,忙在穿衣鏡前照了照,見並無什麽不妥,才道,“請他進來罷。”又向賈璉道,“芸兒這時候過來,隻怕還是為著建園子的事兒找你的。” 賈璉點頭。


    果然賈芸垂手進來請了安,便說起修建園子之事,道,“侄兒來迴叔叔和嬸子一聲,今日已經拆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咱們這邊東大院中。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也都拆了,大約明日就可動工修建了。”


    賈璉點點頭,道,“你嬸子一力和我薦了你,果然你辦事不錯。如今我外頭大事也多,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去處,若是我不在跟前,隻管來問你嬸子便是。”


    鳳姐也笑道,“如今賴大兩口子年紀也大了,倒不能倚仗著他們。我已經和林之孝家的說了,教他們兩口子幫著你多操些心。這件事你能曆練下來,待娘娘省親的大事出來,也少不了你的差事。”


    賈芸喜不自勝,忙滿口答應。又說了些別的小事,便告辭出去,鳳姐想一想,向外間道,“小紅送你芸二爺出去罷。”外麵小紅應了,替賈芸打起簾子。


    賈璉也知道小紅是林之孝之女,隻是並不十分明白鳳姐為何格外看重這個小丫頭。見小紅出去了,便道,“你倒是肯抬舉這個丫頭。”


    鳳姐笑道,“也說不上為甚麽,看見她就覺得甚是投緣。何況還有她爹媽的臉麵在裏頭,待她好些倒也是應該的。”


    說著想起一事 ,道,“想來過幾日二爺的委任也該下來了。那時二爺便是堂堂步軍副尉,論起品級來,倒比二叔的從五品還要高一級呢。隻是如今有宮裏的娘娘在,二爺還須心裏明白些,見了二叔依舊謙遜些才是。”


    賈璉道,“家有賢妻,果然見得明白。你放心,我省得的。呂先生也反複叮囑過我,便是和同僚之間也須小心謹慎些,如今京裏這些人家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輕易不可得罪人才是。”


    鳳姐笑道,“可惜這位呂先生自己不能入仕,倒是便宜了咱們家。當日林姑父給咱們薦了這個人來,原想著隻是家塾裏用得上,誰知竟還有這樣妙用。”


    賈璉也笑道,“我瞧著呂先生終究不是池中之物,早晚還是要跟在林姑父身邊的。前幾日他不得空的時候多了,還薦了個學生在家塾裏幫著照管那幾個歲數小的孩子,隻怕日後漸漸便離了咱們家塾那邊了也未可知。”


    鳳姐道,“哪能看的那麽長遠,不過是走一步瞧一步罷了。 今日在林姑父家赴宴,倒是我竟想起一件事來”


    賈璉聽她說的鄭重,道,“又是甚麽事。”


    鳳姐道,“今日我瞧著那些禮單裏頭有賈雨村的名字。忽然想起一事。 這位賈大人當日做過林妹妹的西席,後來林姑父替他寫了書信給二老爺,二老爺便替他謀了個複職候缺,接著便去金陵應天府當了官。後來薛大傻子的事兒出來剛好撞在他手裏,倒教他送了二叔和姨媽一個人情。這迴來京候補京缺,我聽說也是我們王家叔父替他累上保本。


    二爺細想想,這個人也太會鑽營了,倘或日後他出了什麽差錯,咱們這幾家倒都要跟著牽扯進去。隻是這話卻不該我說。二爺日後倒要提醒咱們老爺提防著他些,這樣的人久後終是禍患 ,便是林姑父如今也該遠著他些才好。 ”


    賈璉想了想,道,“你說的很是。等我這幾日也和呂先生提一提才好。呂先生和林姑父倒是能說上話的,林姑父如今可算是出了頭了,隻怕也是樹大招風。那樣德行有虧的小人,倒是少來往的好些。


    說著又搖頭笑道,“何必提起他,倒是掃興。”便拉著鳳姐安置了。


    且說第二日賈璉依舊早起出去,鳳姐過去榮禧堂陪著邢夫人用了早飯,正坐著喝茶的功夫,外頭小廝來迴林府來人。 鳳姐便知必定是鄭嬤嬤到了,忙命快請進來,一邊就站起來。


    邢夫人也知此事,笑道,“ 不過是個下人,何必如此鄭重其事。”


    鳳姐笑道,“林府那兩個嬤嬤太太也是見過的,倒和別家的不同,想來這一個也是有些過人之處的,酈嬤嬤才肯薦給咱們。”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也看向門口。 片刻隻見小紅引著一個嬤嬤走了進來。邢夫人和鳳姐對視一眼,都微微有些詫異之色。


    依著酈嬤嬤的年紀肯叫一聲姐姐,這位鄭嬤嬤自然也是快五十的人了 ,不想生的卻是極好,想來少年時必定是一位花容月貌的美人。如今額上眼角雖然有些許皺紋,反倒看著更有一種秋菊傲霜的氣度。若不是穿了一身家常舊衣,隻怕說是誰家的奶奶太太也是有人信的。


    見她請安,鳳姐忙笑道,“小紅快攙起嬤嬤來。都是自家親戚,不必如此見外。 給嬤嬤看座,快倒好茶來吃。”


    鄭嬤嬤便道謝坐了,笑道,“承蒙奶奶不棄,肯以掌珠相托老奴,倒是老奴前世修來的造化。老奴必定鞠躬盡瘁,好生待承小姐,才不負奶奶如此青眼。”


    鳳姐見她舌燦蓮花不輸扈嬤嬤,也不由好笑,忙命小紅去把大姐帶過來。小紅答應著出去,片刻果然帶了大姐進來。


    鳳姐便命她過來,笑道,“這位是鄭嬤嬤,是太太和娘替你請迴來教導你的嬤嬤,還不快上去見禮。”


    大姐便依言過去見禮,鄭嬤嬤忙伸手扶住,笑道,“哪裏敢當。果然小姐生的好相貌。”大姐便也笑道,“嬤嬤生的也好相貌。就像畫上的菩薩一般好看。”


    鄭嬤嬤又驚又喜,笑道,“果然酈妹妹所言不虛。這樣伶俐聰慧的小姐,我竟從未見過。”說著便拉起大姐的手,問她年紀喜好等語。大姐也脆脆的應答如流。


    隻邢夫人見這鄭嬤嬤年紀雖大些,容色卻是十分出眾的,心裏未免有些毛病,臉上不覺就帶了出來。鳳姐最能體察自家婆婆的心意,悄聲笑道,“這位嬤嬤年輕時便立誓終身不嫁人的,我原先想著或許是有些醜陋,誰知今兒見了竟然如此出色的,倒真是一位奇人了。 ”


    邢夫人聽了略略放了心,便也說笑了一陣。因和這位鄭嬤嬤說話很是投緣,說了 半日,反倒去了初見時的防備之心,越發攀談的熱鬧起來。


    鳳姐坐在一邊隻笑看著,卻被大姐悄悄拉了拉衣袖。 迴頭看時,隻見小琴站在門口,便知必定是有事,遂起身笑道,“太太和嬤嬤且坐一會,我家去一趟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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