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的打工者流動性都非常大,你走了我來,工時卡總是在換名字,但這個店裏總要保持有八個服務生才夠用。眼下除我而外,其他四男三女全是日本在學高中生,反正是計時工,幹1小時給1小時錢,所以他們打工的時間也早晚、長短不同。三個女孩子都是7點到11點,幹四個小時。一個黑胖,一個白胖,都剪短發,長得都不好看,“李大少”看不上她們,管她們叫“黑皮”和“白皮”。另一個留長發、五官清秀的叫久美子,人很文靜,幹活也不偷懶,管我叫姐姐。“黑皮”和“白皮”小小年紀倒會欺負人,比如撤台子時,裝滿了盤碗和杯子的托盤相當重,她們就喊我去拿。這可真是個功夫,我需要左手五指張開托起沉重的大托盤,右手還要用手指挾住三個空啤酒瓶,慢走負擔更重,隻得碎步小跑。我以前哪幹過這個?在國內大酒店公關部工作,有時負責培訓新員工,也隻是看別人練這功夫,現在自己倒跑外國親身體驗來了。剛開始頭一個月真把我苦壞了,但店長命令我們必須學會這套基本功,否則根本適應不了這種快餐店的工作節奏。我咬牙幹著,頭幾天手指疼得要命,胳膊和小腿都腫了,晚上躺在榻榻咪上四肢酸痛得不知如何擺放。想起趙會明說的“胳膊腫得不敢放、架在小茶幾上”,現在我也嚐到這滋味了。

    開始時動作慢點兒,“白皮”就說:“來了快一個月了,動作還這麽慢。”不小心打碎個煙盅,店長隻是開玩笑地說:“玲子呀,我又得買煙盅了。”她倆卻撇撇嘴,鼻子裏還哼了一聲:“真笨!”後來我幹得熟練了,動作比她們還快還麻俐,店長一誇我,她倆又支使我幹這幹那,笑嘻嘻地說:“玲子能幹,玲子去吧。”

    我心裏憋氣,想刺她們幾句,又一想她們畢竟才十六、七歲,我年齡比她們大一倍,謙讓點兒算了。她們也知好歹,並不敢太過份,彼此倒也相安無事。有空時閑聊幾句,她們問我:“中國的高中生也課餘打工賺錢嗎?”我搖頭說沒有。並問她們為什麽打工。“白皮”說是想賺零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和零食吃,一個月賺5、6萬日元夠花了。“黑皮”則是家裏要買房子,全家人齊心合力攢錢。久美子羞澀地說賺了錢寄給鄉下的老祖母,祖母眼瞎了,她很愛祖母的。我說這樣打工很累,不怕影響功課嗎?不想考大學嗎?她們仨人都說不想上大學,高中畢業就找工作,在日本就業是不成問題的。要是上大學家裏供不起,學費太高了。她們倒很佩服我們中國留學生能吃苦,竟然敢到東京來上大學,東京的高物價是世界聞名的。

    據我看來,那幾個男孩子卻好得多,既懂事又憨厚,幹活主動勤快,對我和“李大少”都非常友好。男孩子一般都幹到12點鍾。有一個叫齋滕的年齡較大,十九歲了,瘦長的個子,白淨的麵孔,話語不多但性情溫和,在這個店幹一年多了,算個小領班,時給也比別人多100元錢。聽他說,他沒有父親,家裏很困難,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要上大學。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後就有機會進有名的商社大公司,才能出人頭地,賺高工薪。眼下打工是賺上大學的費用。其他三個男孩子打工是為了攢錢做假期旅遊用。

    這幾個高中生再加上我和“李大少”、瑪布洛,店裏當然很熱鬧。店長和廚師長不在時,他們便會豎起小指頭,意即店長和廚師長找女人或情人去了。原來店長不是老板,也是雇員,月薪45萬,廚師長50萬。既然不是老板,再忠誠也有鬆懈的時候,生意不忙,店長和廚師長溜了,我們也偷偷懶。日本高中生早熟,什麽都不避諱,公然談論男女關係,講自己的男女朋友,拿出照片互相品評,七嘴八舌地講自己的性經驗。我表示吃驚,問齋滕:“日本的高中生都這樣嗎?”齋滕少年老成,見怪不怪地說:“這算不了什麽,他們都不是壞孩子,隻是社會環境造成他們早熟罷了。”

    這天“李大少”不知為什麽氣哼哼地板著麵孔誰也不理。胖小子用串燒討好也不奏效,便偷著遞給我一串烤珍肝,問道:“誰惹李桑了?玲子你去問問他。”

    我也奇怪,就問:“小李,怎麽啦?告訴我。”

    “李大少”把手裏的盤子“啪”地一放,罵起來了:“他媽的,狗養的,昨天老板來查過賬之後,店長和廚師長嘀咕半天,原來是算計我哪。剛才店長說,後半夜客人少,不用專門洗碗的了 ,讓我以後幹到12點就下班。媽的,前半夜累得像孫子似的,本少爺全指後半夜掙點兒輕鬆錢呐。這點兒賬他們都算計,真他媽的小鬼子,一點兒不假。”

    我對他說:“就這點兒事兒呀。店長也對我說了,讓我星期一休息,因為這天客人不多。休就休唄,少掙點兒也行嗬。”

    “李大少”卻怒氣不消:“不行,這裏沒一點兒便宜,我得另找地方去。”

    過了二天,“李大少”係著花領帶,穿著新襯衫,打扮得光亮新鮮地來了,身後跟著一個漂亮的姑娘,還有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男青年。

    “李大少”對我說:“本少爺不幹了。我另找了一個地方,在銀座一個高級夜總會洗盤子,一夜掙1萬日元。喏,我又介紹來一個語言學校的同學來頂替我。”他指著那男青年說:“小張,這是玲子。玲子,小張才來二個月,日語不大會,你多關照嗬。”

    那男青年便笑笑朝我點點頭。我說:“都是留學生,沒說的。”

    “李大少”又介紹那姑娘說:“這是我女朋友。”

    那姑娘典型的江南秀女模樣,白白的皮膚,清秀的五官,苗條的身材。她用帶南方味兒普通話說:“常聽小李說你幫了他很大的忙,真謝謝你了。我們去銀座打工,不能常見麵了,有事再聯係吧,我把住處的電話和地址告訴你。”

    我問:“你也去夜總會嗎?”

    姑娘看小李正在同店長和廚師長講著什麽,小聲對我說:“我和小李在一個地方打工,他去那裏是為了監視我,怕我叫日本佬勾跑了。”她伸伸了舌頭,又笑了一下。

    看著她天真美麗的臉,我心裏不由一陣悲哀:唉,又一個陪酒女郎。

    “李大少”同店長、廚師長談好了,走過來對我說:“玲子,出門在外不能太老實了,你在這兒也是老資格了,別總讓著那些日本仔子,該偷懶你也偷點兒懶,傻幹也不多拿錢,不行就走人,跟我們一起去銀座,怕什麽?我女朋友剛來都敢去,每小時1500元,不就是喝喝酒嗎?也不能掉塊肉。”

    我苦笑著搖搖頭。“李大少”也不再多說,向店長和廚師長打個招唿,拍拍小張肩膀,對我說:“多關照嗬。”就領著女朋友走了。

    店長和廚師長笑嘻嘻地對我說:“那姑娘可真漂亮嗬,我們還以為李桑介紹來的是她呢。”

    我冷冷地說:“誰願意在這兒幹哪,錢又少活兒又累。”

    店長說:“哎,玲子,你不是也想‘跳槽’吧?”

    我故意氣他:“那可說不定,哪天不高興就‘沙腰那拉’!”

    小李說得對,越老實就越有人欺負。每當店裏生意興隆、顧客盈門時,店長為了鼓勵幹勁兒,往往在8點鍾左右最忙的節骨眼兒上,給每人發一個小紅包,裏麵裝有500元的硬幣,嘴裏說著“一視同仁,加油幹哪!”而實際上並不如此。一般周末、周日誰也不許請假,但“白皮”和“黑皮”卻經常借口同學聚會或者家裏有事就不來,躲過這最忙最累的二天,店長也隻是說:“再這樣可不行嗬”就算完事。而我隻因為某個星期六隨班級去東京國立劇院看傳統歌舞伎《忠臣藏》請了一次假,店長便大發雷霆,完全沒了好好先生的樣子。我辯解說:“店長,這不公平!為什麽別人可以多次請假,我請一次假都不行?”

    店長毫不隱諱傲慢地說:“你不能同她們比,因為她們是日本人!而你是‘外人’!”

    “外人”這個詞可以翻譯成“外國人”,但在日語中有許多文字都在維護一個基本的概念,那就是:在日本人的潛意識裏,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任何一個別的民族都比不上它。所以,這個“外人”就成了一個貶意詞,帶有侮慢的意思。

    我氣得真想罵聲“叭嘎”甩手而去。但終於還是強咽下委屈的淚水,扭頭幹活去了,然而,我永遠忘不了店長那傲慢輕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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