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來聚餐的十幾個人,看樣子好像是漁業公司的員工,個個體格魁梧,嗓音洪亮,定下要吃10萬元的,各種肝肚五髒、牛肉、韓國拌菜全都要品嚐一下。老板娘在案板上頭也不抬地切肉配料,我則像走馬燈似地用大托盤往桌上送菜、送酒水,還要招唿其他散客,忙得腳不沾地。

    當這一批吃完,撤下的餐具在水池邊堆了老高。

    我剛上完菜,又奔到水池邊涮洗盤碗和鐵篦子等,不小心打碎了一玻璃杯,手被劃了一個大口子,血一下了流了出來,我不由叫了一聲。老板娘聞聲過來,不耐煩地說:“哎呀呀,越忙越出岔兒。”迴身從收銀台下拿出止血貼遞給我:“快貼上,快點兒把這些洗完,9點還有一夥十幾人的大份聚餐呢。”說完又切肉去了。

    我含著眼淚,貼好傷口,趕忙繼續洗盤子,用同學們的話鼓勵自己:“咬牙堅持住,挺過頭一個月就好了。”

    9點鍾來的這夥共十二個人,男女各半,言語之間聽來是經營服裝的。那個三十七、八歲很精明、很帥氣的男子看來是主人,頻頻給各位敬酒,不斷地說“請多關照。”他們吃了很長時間,又唱起日本民謠,直鬧到快12點才走,一個個醉得已不成樣子了。因為星期日可以睡懶覺,所以我每星期六都幹到12點,坐最後一班慢車迴去。

    閉店後,老板娘用胖手點著鈔票眼睛樂成了一條縫,扭著啤酒桶般的粗腰對我說:“今天你辛苦了,手又劃破了,我來洗盤子,你去收拾桌麵好了。”

    我拾掇完桌麵,將四張桌子分開,又將坐墊重新擺放時,在一個坐墊下發現了一個一本書大小的黑色皮包,拉開一看,裏麵有許多票據,還有一迭鈔票。我連想都沒想就喊:“這裏有客人忘掉的錢包!”

    在“嘩嘩”的水聲和盤碗碰撞聲中老板娘根本沒聽見,仍在背著身子低頭涮洗,我便拿著錢包走過去說:“媽媽桑,我在坐墊下拾到一個錢包。”

    老板娘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錢包看了看裏麵,用一種說不出什麽意味的眼光看了看我:“這些足有30多萬元嗬。玲子,你可真是——換了別的打工的呀——,好了,放在這裏吧,明天他自會來取的。”

    外麵下起了小雨,我打著傘向車站走去,不由想起了那30萬元,假若我不作聲藏匿起來不就是我的了嗎?老板娘根本沒看見,即便失主來找,我就說不知道,懷疑我又怎麽樣?大不了辭工。30萬嗬,要幹多少天苦力才能賺到這些錢呐!我開始後悔剛才的幼稚舉動,怎麽那麽傻哪,幾乎是出於本能,出於自小受到的“拾金不昧”的傳統教育——。但是,我又罵自己貪財、變壞了,這是應該的呀,如果昧了這些錢,自己怎麽能得安生?我又為剛才的想法感到羞愧了——。

    迴到公寓洗頭衝涼,躺在榻榻咪上舒展開酸痛的四肢,累得要命卻睡不著,仍想著那30萬元錢。唉!30萬,被600除,等於我幹500小時的工錢,可以買6台大彩電!我翻來覆去一會兒後悔,一會又罵自己沒出息,折騰到快天亮才睡著了。

    中午起來,做了大米粥、青椒炒土豆絲,吃了一頓真正的中國家常便飯,將一大堆衣服扔進洗衣機,然後開始整理一周的學習筆記。說實在的,這些課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吃力,倒是經濟上的壓力太大了。我又想起了那30萬——,算了,不想了。看看表已4點多了,星期天也照常要去店裏打工的。我將洗好的衣服晾在陽台上,便甩著兩隻空手出門了,口袋裏隻有一張乘車通勤月票和二枚100元的硬幣,以備買筒飲料什麽的。

    剛進店門便聽老板娘說:“她來了。玲子,有人要見你。”

    昨天來請客的那位很帥氣的男子從桌邊站起來,向我深深地一鞠躬:“我叫本田。謝謝你替我保存的錢包。為了表示我的謝意,請收下這10萬元錢。”他拿出一個精美的信封雙手捧給我。

    盡管我後悔了一夜,盡管我是那麽需要日元,但我知道這錢是不應該收的,連忙推辭:“不,不,這是應該做的,你的心意我領了,錢無論如何不能收。”

    本田看看我,想了想就笑了,收起信封說:“真不知怎麽謝你才好。那包裏的錢雖不多,但裏邊有至關重要的二份合同和取貨單,假若換了別人,將錢拿走,錢包隨手扔在垃圾箱裏,我的公司就完蛋了。玲子桑,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兒我和內人一起來看你,她要當麵向你道謝。”說完又是一鞠躬,走了。

    9點鍾左右,那位本田帶著他的太太來了,倆人手裏拎著好幾個購物袋。本田太太三十多歲,容貌美麗,身材勻稱,穿著打扮雅而不俗,溫柔地微笑著向我深深地鞠躬,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然後指著那幾個購物袋說:“為了表示我們的謝意,送給你二套衣裙穿用,這是我丈夫自己設計製作的,請笑納。另外幾套是我穿過的,還很新的,因我和你身材相差不多,請不要嫌棄。”說完又是鞠躬。

    我仍在推托,其他的客人便問因由,老板娘一講,他們一齊勸我:“這是日本人的規矩,你不收下他們會難堪的。”我隻好笑著收下了。

    本田夫婦說不打擾我工作,告辭走了,臨走留下了名片,說以後有事可以找他們。我才知道他們是開製衣公司的,地點也在川崎市,離我的住處隻一站地。

    下工後,我拎著這幾個大口袋滿載而歸。進屋後打開口袋一件件試穿。二套新衣服都是西式套裙,一套是純白色大翻領的長上衣,前襟鋃貼白蕾絲,配白短裙;一套是灰、紅淺方格圓領窄袖上衣,配黑色百褶長裙。仿佛度身訂作的一般,非常合身。我知道這樣的套裝最便宜也要3、4萬日元一套,我是怎麽也不會買這麽貴的衣服的。穿上一照鏡子,哈,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其他的幾套連衣裙、襯衫、小外套等也是九成新的,件件設計新潮、美觀大方。此外還有幾打絲襪、女人用的胸罩、繡花內衣等小物件。對於愛美愛打扮的我來說,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禮物了,起碼不用自己花錢添衣物了。

    有了幾套衣服,我也像那些台灣女生一樣每天換一套,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學,結果卻招來懷疑的目光和嘰嘰喳喳,有個嫉妒心很強的女生嗲聲嗲氣地說:“肖桑越來越漂亮了,添了很多衣服喲,打工賺很多錢吧?”我傻唿唿地還沒品出味兒來,照實說:“我打工的烤牛肉店時給才600元,哪買得起這些衣服,都是朋友送的。”

    那個“花花公子”油腔滑調地說:“日本闊佬送的吧?我早說過,誰也抵不過花東京的誘惑,哪怕所謂正統的大陸人。”

    我這才聽出話裏弦外之音,生氣地說:“什麽日本闊佬?什麽誘惑?你少在那兒放屁!”

    “花花公子”訕笑著說:“大家聽嗬,這就是大陸女人的語言,大陸女人的教養!”

    我將書“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氣憤地指著他的鼻子迴擊道:“你少用那種鄙夷的口吻講大陸!大陸怎麽啦?大陸並不比你們差什麽!都是中國人,我們從來沒有用不尊重的語言講過台灣如何如何。罵你放屁是活該,因為你就是在放屁!”

    同學們看我氣得臉色發白,都過來勸解。趙會明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他就是愛開玩笑,別生他的氣。”

    我怕大家再誤解下去,索性全倒出來:“什麽玩笑?是惡意的嘲笑!穿得太樸素,笑話人家寒酸;看我這幾天穿幾件好衣服,便以為我幹什麽下流勾當賺錢去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在幹下流勾當誰自己清楚,我是不會幹那種有損國格、人格的事的。告訴你們,因為我在店裏拾到一個錢包還給了失主,裏麵有30多萬日元和重要的合同文件、訂貨單,價值不斐。失主夫婦為感謝我送給我10萬日元,我不要,他們才送了我幾套衣服表示謝意。不信可以讓常去烤肉店的田姿婉她們去問那個老板娘!”

    大家聽完都怔住了,他們知道我不是在撒謊。曾桑說:“這可真是拾金不昧嗬。”

    陳桑說:“看報紙說你們做這種拾金不昧的事叫‘學雷鋒’?那你是女雷鋒了?”

    “花花公子”被我劈頭蓋臉一頓罵早已退到牆角,因為我早聽說他同打工的那個店的老板娘有染,老板娘供他錢花,是個“吃軟飯”的。我話裏的骨頭他也聽出來了,訕訕地說:“這可真是拾金不昧呢。不過,一般人可不容易做到。”

    總也不太愛說話的那個哈爾濱老鄉許桑反駁道:“誰說的?我剛到日本時在電車上也撿到一個錢包,當時想也沒想自然而然地就喊‘誰的錢包?’一個菲律賓妓女模樣的女人已經走到車門口了,聞聲跑迴來,拿起錢包閉著眼睛直在胸前劃十字。唉,那女人一分錢報酬也沒給我,我估計那裏麵至少有20萬日元。當時我窮得口袋裏沒有幾百元,後悔得幾夜都沒睡著,發誓再撿到錢包決不聲張。可惜再也沒這種運氣了。唉!”

    大家哄堂大笑。我也笑著說:“我迴家後也後悔得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算計著這30萬能買多少東西,也發誓再撿錢包決不聲張。”

    大家笑得更歡了。這件事過去後,聽說同學們背後悄悄說:這大陸女生可真夠厲害的,不好惹,以後講話要注意些了。

    轉眼在烤牛肉店已幹了快一個月了,雖說腰腿仍然酸痛,但店裏的工作程序和內容已全部熟悉,可以說店堂裏的一切都不用老板娘操心了,老板娘當然省事不少。

    有一天下雨,又是星期一,隻有兩位客人吃份兒飯,即一盤烤肉、一盤涼拌菜、一碗湯、一碗米飯。基本上沒什麽事兒了,老板娘便叫我坐下來同她一起疊餐巾紙,一邊聊起家常。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一個寡婦養育二個女兒如何艱辛,自己一個人起早貪黑支撐這個店多麽不易。我安慰說:“現在不是很好嗎?生意滿不錯的,每月能賺不少錢哪。”

    老板娘馬上警惕地說:“賺什麽錢?這店鋪是租用的,每月租金就20幾萬,還要扣稅費、水電費、人工費——”

    我說:“隻不過我一個人工,時給才600,是最低標準了。”

    老板娘不悅地說:“我這個店從來是時給600的,不論是台灣的、菲律賓的,不論男女,都是600!”

    我反駁道:“我可知道後來給700還留不住人呐,都給累跑了。如果你不給我加工錢,從下個月起,涮盤子的活兒我不幹了,隻負責前台點菜上菜。”

    老板娘一句話也沒說,氣哼哼的。這一天鬧得很不愉快。

    第二天我又同老板娘吵了起來,原因是我踢了客人一腳。一般來說,來此就餐的客人都比較有禮貌,而且有許多是附近大商社的白領職員,常來都很熟悉了,對我一直很尊重。偏偏這天來了三個有點兒流氣粗俗的男人,吃了好多牛肉,喝了好多酒,紅頭漲臉的把我唿來喚去,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我耐著性子始終保持著微笑服務。沒想到其中一個趁我站在桌邊開啤酒時竟掐了我胳膊一下,我躲了一下,生氣地說:“幹什麽?放尊重點兒!”他不在意,又嘻皮笑臉地撩我的裙子。我怒不可遏,抬腳就朝他腿上猛踢了一下,他“嗷——”地怪叫一聲,馬上老實了。其他二個同伴開心大笑,豎起大姆指:“姑娘,勇敢,勇敢。哈哈、哈哈。”

    老板娘看在眼裏,當時沒說什麽,客人走後閉店,她教訓我說:“你對客人太沒禮貌了,這不行!”

    我說:“他對我非禮!這裏也不是夜總會,我沒賺那份錢,也不能提供那種服務!”

    老板娘說:“那也不能踢人哪。日本女孩子斷斷幹不出這種事來。”

    我故意氣她:“哼!我後悔踢得輕呐。”

    老板娘氣得臉繃得緊緊的,大聲叫道:“告訴你,以後這種事再也不許發生!”

    我理也沒理,拎起書包就走了。

    第二天老板娘就耍開了威風,讓我去刷廁所,這原本是她的活兒。我說:“這太過份了,你累死人不償命嗬!我不幹!而且從下星期起,你要給我加100元錢!”

    老板娘眯著細眼說:“還是600,不能加。不幹就算了,隻要招工啟事一貼出去,有的是留學生找上門來。哼!”

    我再也無法忍受,將抹布一摔:“我不幹了!結賬算錢!”

    老板娘也不示弱:“本店曆來是月末結賬,過二天再來取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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