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已經是八月天了。每一個角落都散發出夏日的氣息。注視著大圍牆轉折處那個角落總容易引起心動,仿佛毫不相關,又實際戚戚相連,幾乎可以是自己的手臂;知道它很小,不足為提,卻總猛然間想起廣闊的原野。

    昭音緊緊地端詳著那渺小的轉折,懷疑它裏麵所藏的滿滿的東西究竟是什麽,為什麽在十分鍾之內讓人不肯離開,生怕錯過走進一條新路的機會。它用那樣的姿勢(像很多角落一樣平常,可是隻有這一個被她看到了)仿佛要離開她走向深遠,先麵對人懷疑、側身,然後走過了。

    是什麽呢?在那個新的、看不見的、可能的地方,難道——真像個奇跡,真有走去的門路?也許自己錯過了許多,靠注視這一個最近的所在,自己就將補償所有過失,明白所有那些別處也有的洞口。

    是夏日了。有人笑著走過她麵前,無謂地說:“發呆呢?”

    昭音轉頭注視。

    “已經是夏天。”她說著走過了。

    已經是夏天,已經是秋天。怎麽說話呢?這些話語怎麽總像毫不相關呢?而現實遠為真實,很難改變……是好的,還是壞的?

    昏昏迷迷地亂想,幸虧總是有一件事可做:此時此刻,有這件事可以想:就是那個“原野——樹林——角落”,空氣從眼前寬廣地延伸到那兒,舒坦安然,總是有處可去;陽光早已不知何蹤,從看到眼前情景的時候起,它就不知到了何處,正像人們翻拾了菜園之後離去,留下溫順的田地一樣,陽光也抹過了這個操場地,把一些物事抹倒、掩蓋,提筐離去了。

    當昭音在這兒依舊見到它的眼光時,她已經不知該怎樣感覺,假使它還在這兒,在眼前——但是她怎麽能相信?——它也早已在別處精神勃勃地操勞了。昭音覺得自己所見到的不過是它每天例行的散步的影子,所過之處留下它生命的一小部分,就像是田地不能抹去那將它改變的主人的存在一樣。

    當自己這樣想著的時候,陽光它是否用後背知道了?那麽我們的心思,又將因為它,被引到多遠呢?這多遠的距離難道就真的勝過自己此刻在這兒、勝過自己的所有隻在這兒嗎?恐怕是不能的。

    但是昭音覺得自己可能想錯了,並不是這樣。也許自己所以能受它觸動,是因為有一些剛才未曾想到的東西。看一看這個場地吧,假如這裏麵還藏著更深更滿的東西?這樣廣闊的陽光,溫順的陽光,柔和的草皮,昭音忽然知道有什麽在行走了:

    或許是它走過之後又化為一個高大的幽靈,在煌煌的日光之中仔細審視著草縫?

    不能這樣想,昭音搖頭說:我的心沒有這樣感覺。她趕緊換了一種想法:

    這煙海之中,遮蓋一切包括人們眼光的敞亮之中,這超越大家腳下的院子之中,當父親離開,女兒便相繼出現,從草根,從地麵之下她們像西遊中的挑水女妖一樣幽然出來,提籃采摘。

    我們知道這身著模糊衣裳的女兒采摘了什麽。想一想當什麽都沒有,你依然能摘到的是何物?好多次昭音自己正是這樣挎籃到父親的田地上,逡巡上半天,沒有人跟她說話,她卻一直高高興興,安靜溫和,那時她手指觸碰到的是稀疏的菜棵,而摘下的更少,然而人們心裏都很滿意。

    有這樣連番的想象,昭音心情就好起來了。在這想象剛接近末尾時,一個聲音忽然出現了。

    昭音因為懷疑還有別的細節未曾被捕捉卻必須分神來應付這些聲音所帶來的事情,一時不高興了;但又因為實際已經想得厭倦,有事情來打斷使她有事可做,不致厭煩生氣而滿意。所以一時間明知不好,她卻還是歡然去接應它,仿佛那是白送來的一個借口。

    這個聲音從相鄰處過來,瓊老師趿著拖鞋迅速地走過來,神采奕奕地笑:“起床了——昭音——咦,你起來了。”

    昭音笑著從窗口看她,聽她逛過門口來又說:“一起來就是九點,我剛睜眼還以為很早,誰知道已經晚了。七點鍾就醒過來一次,睜眼一想,咦,沒什麽事做了,得好好睡,於是又睡過去了。太舒服了,放了假真好。還是放假好。”

    “睡夢總是吸引人的。”昭音平靜地說。

    那個老師剛剛醒來,幹幹淨淨,穿著粉紅上衣,像一個好玩的圓球一樣結實。

    她站到了門口上,又是一連串話流利地吐出來,昭音一動不動而清醒地注視著她,這才發覺她竟然沒看自己,隻是自顧自地扭著頭說,一下子又說完了,沒有什麽強占著空間。昭音忽然感覺這種流暢的語氣跟潮汕話有所不同:在家鄉時,她總覺得自己整天都在說話,整個生命和空間都是人們喉嚨的影子作為底色。

    這樣一想,昭音心中遲疑,便簡單地說:“我睡到討厭極了才起來的。”

    她已從門檻上下去,轉到窗口外跟昭音對望,接著一下子就不見了。知道她走開,昭音心裏總明白是好事,但是沒有準備,仿佛時間浪費得還不夠,又不自在地要想一想:是自己怠慢了她,還是她心情不好,或者她本來就對自己沒好感呢?可是無論如何,已經走不進剛才遇見草原的情景中了。於是昭音轉身進去倒水出來燒。

    一刻鍾後,當她俯首看著暗色的茶壺,探出手要摸摸壺壁時,瓊老師又在窗口看著她了。昭音迴頭一笑,瓊老師想了想又說:“你做什麽呢?”

    昭音告訴她:“我要燒水喝茶。”

    她拈著一根拿到的線說:“我不喝茶。今天一天都沒事。”

    怎麽會沒事呢?難道會有這樣的日子?那麽,怎麽把它剪去?

    她又繼續說:“我還要在這裏呆一段時間。你呢?”

    昭音迴答說:“你擋了我的光線了!我一直在看著外麵操場,看得眼睛都花了。”

    瓊老師便順口說:“你幹嗎看呢?沒事找事!難怪我一直見你呆站著,站了多久了?我還以為麵壁呢。”

    她又走了。夏天裏的陰涼仿佛是給人留設的內心,從中你可以感覺到自己,其實自己是什麽,並不是我們所能做主的,也不是這陰影就會正確。於是昭音坐下來仔細想:

    我要這樣坐著,直到看出什麽來呢?我應該相信這到處存在的陰影有很多東西。她從旁邊走過,隻是擦肩而過;假如她知道一點什麽,她能夠夾進去嗎?如果她走近一點,她就會從裏麵掠過,而那時候,她難道是有意的?如果她知道一點這兒的事情,她真的做到了從我眼前的陽光裏或者陰影裏留下動作嗎,那時她的存在是給予我的,還是為了她自己呢?有誰會是為別人的,人們是多麽自私,多麽自我。

    她想完了,卻還在桌邊坐著不動。

    瓊老師又到了她麵前。這一次,從瞥見她的那一秒開始,昭音就開始憤怒了。這些時刻,她真希望自己沒有見到她,沒有一點餘光碰到世上這個人,不是為了她有什麽不好,而是她自己內心不能忍受。她憤怒地想:我要忍受多少——在這樣的生命中——要忍受多少自己的麻木冷漠呢?

    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堅固成了山頂的頑石,卻不曾想到可以改變世界的時間之溫柔。然而時間已經浪費得夠了,一切都已經夠了。

    “她以為我跟她是一樣的嗎?她以為我是為了安慰她而存在的嗎?這個該死的賴皮。我那麽厭惡她,就跟早上厭惡了睡覺一樣,是同樣的質量。”

    然而那個女子卻無知無覺,依舊輕鬆地過來昭音身邊,無話找話問:“你也沒事幹?還不去買菜?”

    昭音控製著聲音迴答她:“不買菜。”

    她奇怪地問:“為什麽,不吃了?餓死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呀?”

    昭音忽然微笑:我們?如果事實是這麽美好,那真是符合我白天的夢想了。那我生氣豈不是很好笑?

    於是她說:“倒想餓死,隻是沒有這個能力。”

    昭音恍惚間聽說,昨夜有人來找她了。她很想知道黑暗中的歡樂呢。

    “你知道嗎?昨夜有人來了呢。我碰巧去借本書,不提防就推門進去,於是看到了。”

    “那是什麽樣的人呢?”

    “看不大清楚,不過不小了。”

    “唉,人世,何必……”

    “你就知道?人生事,沒有對錯。”

    “為什麽阿瓊不趕緊嫁呢?”

    “沒有人,嫁給誰啊?。”

    “要找個人真不容易。你爸媽就不擔心你?”

    “擔心個屁呀。”

    “哇,這樣說粗話。”

    於是有人開心地笑了。

    瓊老師又出來走廊上了。聽到她的聲音,昭音抬頭一望,看見她隔著護欄從稍遠的高處看著自己。

    昭音盯著她看,想看她還會說什麽話。一陣風從眼前飄過,使得樹木和陽光更加地鮮明了。她依然是那樣流利暢快地說:“咦,你不是要出去嗎?還在這兒?要不要去?”原來她說的是這種話。

    昭音不知道怎麽迴答她,於是別過臉低下腦袋,看到了一棵草。便對著地麵說:“出去啊——幹嘛不去?就會去的。”挑簡單的語句還是說得不響亮,也許她隻是模糊聽到昭音在下麵迴應了。

    “我都看完一段節目了你還在這兒?要去幹什麽呢?”

    昭音忘記她有一台讓人高興的電視機了。知道她看電視,心裏還是比較高興。於是她開口說:“有什麽事好做呢?我要去看看,有什麽就看什麽。”

    “看來你姐姐不要你了,把你拋在這裏,到現在還不迴來。”

    “是啊。”昭音含糊地說。

    再一次迴到宿舍時已是下午三點多,昭音心裏又非常高興了。整個夏天的下午都是這樣給人熱烈活潑的麻痹的。從操場的台階上站起時,她便已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和睦。這個季節是神奇的,最神奇的便是這陰影明暗變幻之間突然觸動心弦的感情。什麽都輕鬆了,什麽都可以放開的呀。從什麽地方看來不必有任何理由一切便已化為火煙呢,是要從夏天的這一瞬間吧。隨著這樓層結構被風吹透的瞬間湧臨的是另外一種強烈的信任,包括對自己的信任,對外物的感情,撫摸整個身體的正是這種信仰的感覺,從此大家便得以開口語笑了。

    當她獨自在屋裏地板上赤腳轉圈時,這種安靜的感動更加如午後的濃鬱陰影一樣,靠偎牆壁、弄醒屋頂,安靜了空間。神奇的人心啊,當你想高興時,就什麽都擋不住。隻有當過往的感覺突然掩襲上來,才使人凝思停步。

    她正在屋裏轉動,姐姐的聲音忽然就迴來了。

    “怎麽樣了呢?”

    “能怎麽樣,就是那樣咯。”

    “那樣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原來那樣。”

    於是問話的人明白了:昭華什麽都沒行動。也許她存心不行動吧。

    瑩老師雙手抱著她那個睡去了的嬰孩走到走廊上。昭華開心地迎上去,看一看那個做夢了的小臉。那個母親把孩子遞給她,說道:“你先幫我抱一抱吧,趁他睡了我要趕緊吃一下飯。一整天都在鬧,看見人就笑,現在好不容易睡過去了,晚上又要清醒了。你先幫我一下,我吃完飯去找你好嗎?”

    昭華小心抱過那柔軟的小身子,答應了,又說:“我到樓下去走一圈,等完了你下去找我就行了。”

    那個媽媽便到阿瓊宿舍一起吃飯去了。昭華看著她走開,卻沒有說:她有乙肝病,你最好別去。傳給孩子就不好了。

    上次她跟昭華一起去檢查,發現自己有了乙肝病,連忙叮囑昭華不要透露,如今依然請別人一起吃飯。雖然不一定傳染,但是瑩老師如果知道了,也不會想去她那裏吃的吧。

    春夏漫長的時段裏植物總是長得繁盛。春天有一種撲鼻的清新、濕潤的柔綠和生澀,而到了夏天,楊柳的柔軟(假若它們能延緩到夏日才呈現生命的麵貌)一定會變成成熟的、高大的、繁複的女郎的堅強。是一個海洋般的世界。樹木和草叢繁盛地變化得含蓄深沉又有條理,並不是有意遮蓋,於是從每一片葉子中你的眼光透越陽光的麵貌,都將看到透明光亮的心地,最使人不敢輕薄的是同時還會強烈感覺到樹葉的心胸,那是一個有內容的、有心思的深沉的心胸。

    昭華在樓前走了幾步,又走近去看草地上野生的青草,這是一種葉子長條形的草,可以煮來解暑清肝的。昭華一直走去,直到碰翻了它的一片大葉子才停步。如果不是手臂上臥著一個小孩,她很快便會彎腰湊近,伸手一摸,把它們拔出來。

    這時,她隻是慢慢蹲下去,越過小孩恬靜的麵容和細微地唿吸著的胸脯,望了望青草。

    他媽媽的聲音不響亮地傳下來了:“昭華——”

    昭華恬靜地微笑仰頭,沒有迴答。她從護欄後探出了腦袋,笑著輕聲說:“還沒醒呀?”說著不見了。大概是從樓梯下來了。

    她們三人——還有瓊老師——一起又在這個傍晚走了一圈。走到青草旁時,瓊老師也停下了眼光,接著便說:“這種青草煮出來有一種怪味,我覺得不好,有些人卻不覺得,我一個朋友很喜歡聞呢。明天我還要過去他那邊,順便拿一些過去好了,要曬幹了才好,幸好我已經曬了很多。”

    昭華心裏一動,說:“知道它的來曆就什麽都吃得下去了。”

    接著又說:“我媽以前經常煮一些奇奇怪怪的青草涼水,夏天感冒上火頻繁,我們就都喝這種涼水喝個不停,也不知道是涼水把火壓小了,還是因為要喝涼水所以一整個夏天都不停地上火。這些青草會把潛藏的火氣都引出來的。”

    瑩老師俯頭端詳孩子,因為他小手動了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媽媽便說:“睡得也不安穩呢。昭華,你幹嗎這麽快迴來呢?有事情做嗎?”

    昭華迴答:“沒事做,有什麽事呢?”說不下去了。

    她又問:“你迴了家,你媽見到你很高興吧?”

    昭華不禁笑出了聲:“是啊。當然高興死了。在家就好了,安心地睡覺,在熟悉的地方看這看那,厭煩了就走。幾個人一起喝茶,閑說半天話,我經常坐在桌旁隻是喝呀喝,要不就看著別人笑,她們總說一些這家故事,那家活兒,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不是你們家裏的人一起嗎?”

    “有啊……我們家裏的人無話可說呢……有時候是鄰居沒事的嬸子嫂子什麽的。”

    “那也不錯,為什麽不多呆一個星期呢?”

    昭華笑說:“家裏現在忙,所以我就逃迴來了。”瑩老師驚訝地看了看她。昭華麵不改色。

    瓊老師已經跑去拔青草,現在正迴身向她們招手:“你們看,這棵草長得多好笑呀。”

    瑩老師便說:“你不是有了嗎?”

    “留著下次可以用呀。”

    這時瑩老師看到丈夫的車子,便向他走過去了。

    昭華轉身,有些發愣地看著她。

    你怎麽可以相信這樣的世界呢?昭音搖搖頭,聽到聲音說:“他們過得多輕鬆啊。好像理所當然呢。”

    “難道不對嗎?”

    “對啊,誰讓她們命運比較好呢。同樣的工作,她們的工資可是我們的兩倍。家裏又有錢,真羨慕。”

    “因為家裏有錢,她們才不得不賺兩倍我們的工資呀。”昭華笑說著,一下跑到拔草人身邊,看她一邊說個不停一邊挑選。

    “明天天氣應該會好吧。我明天上午就要過去了。”

    “會好的。”

    “你說我還帶什麽東西過去呢?”

    “不用了。”

    “你幹嗎這麽早迴來?呆在這裏是不是偷懶?”

    昭華直起身說:“說對了。家裏正在大收割,我才不想迴去呢。”

    “你們那裏也叫大收割!”

    家裏的稻田依然沉沉一片在地裏,還是被台風摟抱之後憔悴地衰老了呢?甚至是早已變成稻穀藏在房裏而自己還在此胡思亂想?

    “不過說真的,我自己家裏弟弟也在收割,今年不想幫他了。他自己那麽懶。”

    昭華不顧她的心思就笑說出來:“你該死!居然偷懶。”

    瓊老師果然是不大高興了。自己想自私又不讓人說,哪有這樣的好事呢?

    昭音一覺醒來,意識到自己如此清醒、活潑地活著,心裏就非常高興而奇怪了。有時你醒著,心靈就像夢魅般強烈、複雜地感受著,無限地鮮活,無限地有啟示意義,勝過塵埃滿心頭的現實一百倍,那時歡喜使人不停地笑,醒來心裏還留著笑過的劃痕,笑得過分了剩下未平複的心痛。

    什麽時候你坐在椅上,你走在房中,心中湧起的是那樣實在的感覺,是那樣強烈的夢魅的瑰麗,是那樣地相信這風有著特別的力量,能夠把人安置,能夠像翻書一樣翻動人,能夠是你生命的春夏中自始至終從南拂來的那一個友伴,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更有力量,更高尚的眷顧,像母親一樣是此生存在最大的安慰,然而它不是母親,正因為此時我們清醒著、活潑著、健康愉快地唿吸著,眼睛轉到海洋,轉到柑園,看到樹葉,看到樹蟲,正因為如此,它才不是母親,而是先於我們存在的人世的眷顧。如果你走動一步,一陣風從外一拂而過,突然引人好想好想哭,又好想好想笑,那就是清醒時的夢魅,那就是盛夏有南風的氣氛啊。那裏有一個樹葉的長屏風,風的綠波映涼了我們的臉龐,當我們行走時,就在樹叢的沙沙聲中。

    在這樣的清晨醒來,沉靜地興奮,昭音清楚地記得,那時她身穿一件看起來不薄,柔滑的黃白色舊襯衣,那件衣服不知道從何而來,何時何人所給,她並不喜歡它,卻避免不了要穿上它,所以也總是隨便地套上,若有如無地想著:什麽時候能夠不用穿它呢?似乎沒有那樣的未來。穿著那件襯衣,從床上坐了起來,突然間就興奮地微笑了,夏天,我的夏天,它就在來臨!

    昭音用腳找鞋,然後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耳朵開始靈敏有感覺了,這事實也增添了她的興奮。最底裏是一種廣闊的明媚的陽光的聲音,在郊外滿田野地占據;而最接近、驚擾到她的是清脆的正從奇怪地方升起的鳥鳴聲,仿佛有哪兒堵不住,水急急地冒了出來,知道不是潮濕的水,心裏就更加高興,於是安然地、驚奇地聽著它們,直到一隻大鳥的歌聲高引而上,把其它都嚇住了。

    她聽到媽媽平和的聲音了,急忙跑下去,媽媽從牆角後的小徑上走了迴來,看到她就微笑,因為昭音居然自己懂得起來。

    這樣清醒地迷醉著的時光在別處再也不會有,每天當她醒來,想想將有什麽事可做時,總是發現什麽都不用去做,於是又睡了。再多上一兩個小時又有何用呢,這樣可有可無的時間。感到它空疏,感到它粗俗,不是百般無賴,而是可以度過的,卻又是毫無意義的。

    她起來燒水喝茶,又想起昨天早晨看到拐角處的感覺,便推開窗戶看向外麵。上午是安然而清幽的,空氣放鬆地流著。這一次她居然什麽感覺都沒有了,感受的心全都厭煩了。

    現在她輕鬆得無事可做,在這兒四麵看也什麽感覺都沒有。突然便想起外公去世後的喪宴。

    也許有人跟她一樣覺得什麽都毫無作用,都是一些石場濺出碎屑的石頭。昭音坐在單車上,隻想著何時可以迴家,一個婦女走過時溫和地招唿她去吃飯,祠堂裏已經開飯了。

    昭音發現她也跟自己一樣沒有別的感覺,心裏不禁輕鬆了許多,於是順著她指點的路走去了。她不知道那是自己一個阿姨還是一個舅,但是在當時一樣親切。

    不久,昭音看到媽媽,她也沒有任何不善的神色,還是像在家一樣溫柔,看見昭音的時候還微微一笑,示意她到一旁去裝飯。

    之後所有人似乎都不見了,昭音又開始一無所感地坐在單車上,百無聊賴。

    好久之後哥哥熟悉的臉突然出現,讓昭音猛然興奮起來。他經過昭音旁邊說:“我們去爬山好了,太無聊了。”

    原來他也隻是覺得無聊,跟她一樣。

    迴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在半路就看到了父親,他騎著車,上不了坡,便在路旁跟別人聊起話來,一邊察看著周圍的山勢。昭陽他們從坡上奔下來,經過他身旁也不停留,好像不知道他是來找他們似的,把他獨自留在那裏說話。

    昭音心裏很高興,知道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輕鬆,讓她突然覺得有些漂浮。覺得死去的人也和善地對自己微笑,就像過去的嬸子一樣。

    但是,假如佛教也要講憐憫,那麽情感裏要交雜著多少這種因素呢?那所謂父母之情,昭音對它非常地不屑,難道是因為暫時不用憐憫嗎?

    在南山寺未建好、還散著碎石子的寬闊大場上,人們來來往往地觀玩。昭陽也在那裏走過一尊佛像麵前,他在笑著,好久的時間裏他都浮著青年的笑,陽光照得地上的石子更碎更白亮,仿佛這沒有遮擋的大地方很熱,不可久待,昭陽在眾人之中,也在走著,沒有懊喪。他有心在那裏待著,像是有了一件雖不必須但也最好去做的事,那便是陪著他的同事觀賞佛寺。他走動過來而沒有離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在那些人麵前,他熱情和藹,沒有人可以憐憫他。昭音不禁冷笑一下,覺得過去還在擔憂他和他人是否有心情好好交流,現在想來多麽可笑!

    姐姐帶昭音出來這裏,大概是覺得錢在別處用得毫無價值了吧?這其中也包括對哥哥的不滿。那麽,所謂兄妹的感情,也是缺乏憐憫了,又何必去南山寺看佛像呢?

    陽光照到了樓前,昭音站起走到窗邊,看到一個人和一隻筐子,這才發現那是在草地上。那個不怎麽動的人引起了她的懷疑,她想知道那是什麽,也許不是一個像大家這樣的人也未可知。昭音一直看著他,直到他有些兒不同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忽然明白了:那是一個鏟草人。

    他雙手在麵前上下移動,不易發覺。大筐裏已經放了半筐草。

    就是這樣一個人,昭音完全可以知道他的一切細節。雖然她並不急切想知道什麽,也不是可以不知道,但她還是想保留完整一點的感覺。於是,昭音覺得他有點像記憶中的外公,沒有轉過身來,沒有抬起頭來,從沒有對她們發脾氣,同時麵目模糊。

    一個女兒從屋裏走出來,看到他就問:“你幹什麽呢?”

    “沒什麽啊,割了一會草……”他不經意地說,俯下去整理一下繩子,後麵的字含糊不大清楚了。

    出來的婦女問:“去割草嗎?”

    他便要解釋說:“是啊……,遲早該割了,長很長了。”

    “沒事你翻一下地好嗎?”

    “你放一下肥好嗎?”……

    於是他總是在做事。

    “你不知道,他身體還那麽好,這幾年胖了,臉色變紅潤了,多麽精神的一個人啊。”

    “對啊,上次看到他,還樂嗬嗬的呢。”

    “賠了幾萬塊,還一直跟我們說對不起。”

    “那還不錯。”

    於是媽媽對外公意外事故的態度,也讓昭音輕鬆起來了:她現在忘記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更願意生活在這裏,因此如此平靜嗎?

    她心裏無疑藏了一個比較,以為它會實現,那便是:假如她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出事,媽媽一定要痛不欲生。

    昭音看向樓下人筐裏的草,看得眼痛流淚起來,他還沒有走,可是昭音自己先走了。關於他的家族的想象便隨之一並還給了他,昭音自己隱藏起來,退到屋裏深處去了。

    姐姐的同事走了進來,一下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很舒服地抵著鋪在桌上的書畫氈。昭音看了他的手一會,似乎對他手肘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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