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昆現在想起來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氣,那就是他覺得他的媽媽當時真的不該號召街道那幾個婦女建這麽個工廠。媽媽那時紅的耀眼,是街道上的模仿,哪一場政治運動都拉不下她,甚至還建過夜校,讓許多家庭婦女不再是睜眼瞎。就憑著媽媽當時那股子風風火火的勁頭,如果那時幹點別的,哪怕到一個大工廠當一名工人,他相信媽媽也一定會幹出更大的成績。可不知是什麽精神頭鼓舞 著她,一時間心血來潮,不僅建了這個工廠,還在這麽個地方一幹就是幾十年,末了還讓他接這麽個班。

    時代真是變化得太快了。幾十年前的火熱場麵他雖然沒有趕上,但他似乎還感受著從媽媽的身上時常流露出的那股子勁頭。那時,遠近的男男女女隻要一提起劉玉秀的名字就沒有人不知道的。她像是個新時代的穆桂英,陣陣拉不下她。當聽說有人拉起了幾名婦女走出了家門,建了個工廠,為社會主義做出了貢獻,她就一步邁入了區政府,對政府的區長說她也要帶領街道的婦女建立一個工廠。

    那時的區長隨和得像一個街道老大媽,他說現在正缺少這樣帶領婦女走出家門的人。可是,建立一個什麽樣的工廠呢?

    媽媽竟然一拍胸脯說:“那你就別管了。你給我找的地方就行。”

    地方找到了,她竟然把在一個大工廠當技術骨幹的爸爸叫來了,她要爸爸幫她建這個工廠。媽媽說一不二,爸爸隻好離開了那個叫許多人羨慕的大企業,來到了這裏。那時媽媽爸爸把這裏真的當成了自己的家。爸爸為了建這個廠累吐了血,很早就去了,媽媽除了有他這個當兒子的,就還有這個廠。可是,現在可倒好,誰還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呢?現在他連養活兒子老婆都成了問題,更主要的,甚至連老娘的生活都成了整天叫他操心的事情。

    他一個四十來歲的大男人,活到了今天越來越覺得活得窩囊,活得委屈,一句話,就是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能耐。

    都說現在的人趕上了好時候。其實也是這麽迴事。能發財的發了財,想當官的有官當,可他這個這些年來就知道幹活掙錢的人連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了。

    拖家帶口,上有老娘,中有妻子,下有兒子,誰活得都不容易,誰都需要有一條掙一口飯吃的路子。對於這些自覺得身上有責任的男人來說更是這樣。可不知什麽時候,這口飯吃的越來越不容易,他們這些年輕力壯的人還好說,那些年紀大了的,說句難聽的話,有今天沒明天的老人們呢?哪一個當兒子的不想讓他們在有生之年享點清福,過上幾天的好日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口袋裏一沒錢,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娘。因為老娘在家做飯時,就像一個麵對著灶間沒肉,袋裏沒米的巧婦,總是犯愁。

    老娘就他這麽一個兒子,他沒有兄弟姐妹,媽媽那時候就知道幹工作,把精力都用在了這個廠子上,再說爸爸死得早,媽媽孤身一人拉扯著他,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媳婦。如果他有個兄弟什麽的,他還能減輕點自己的壓力,這樣,養活老娘就隻能靠他自己。

    原本這不是個什麽事兒,可現在,這也成了個問題。

    這話說出來都丟的慌。

    他是獨子,小時候就享受著孩子多的家庭所沒有的較為富裕的生活。爸爸掙七十多塊錢。在那一斤豬肉隻需幾毛錢,一斤蘋果幾分錢的年代,他真是覺得自己過著地主一般的日子。爸爸去世時他已經長大成人,他和媽媽相依為命。他發誓一定要他媽媽過上比他小時候還要好的日子。

    中學一 畢業他就被媽媽帶到了這裏。媽媽當在她的那些同事說:“這是我的兒子,我要他來接我的班的。”

    媽媽很快也退了。他也滿足,他覺得當個工人就會過上不錯的日子,討個老婆,養活老娘,再有個兒子,其樂融融。

    他覺得自己是快樂的。

    那幾年單位好得幾乎沒法再好了。有錢的日子真是幸福死了!

    那時,工廠裏的機器飛轉,廠房裏到處都是工人們忙碌的景象。廠房的高處經常懸掛著大幹多少天,拿下產值多少萬的橫幅。在工廠的小喇叭裏也經常聽到葛玉婷那清脆的聲音說:“下班到我這裏領這個月的獎金啊。”於是,下了班後,財務室裏就擠滿了人,大家紛紛領著獎金。領完了獎金,他和老張、李大陽一幫朋友就在一個小飯店裏高興地吃喝一頓。

    這時,老張就會問:“玉婷,這個月誰的獎金最多?”

    葛玉婷說:“當然是你了。”

    龍興平就看著葛玉婷說:“反正不會是我。”

    李大陽叫道:“子昆呢,永遠是我們這裏得的獎金最多的那一個。”

    葛玉婷聲明道:“哎,你可別給我瞎說啊。他隻是個調度,不走工時,獎金隻拿你們的平均值,他什麽時候得的獎金超得過你們?”

    李大陽笑著說:“他的獎金可不能用錢來論的,但可值錢多了。”

    “這你還不知道?他得的獎金可是我們這些人永遠也得不到的了。他得的獎金可是夠他花一輩子的。”

    葛玉婷也明白了:“你是把我當成了錢了?”

    大家大笑……

    還是那個工廠,還是那些工人,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一片破敗的景象。同樣是那些工人的麵孔,笑臉變成了一張張無奈而苦澀的臉。

    他不止一次地向上級部門唿籲說:“我們這些工人都是一些好工人,我們不會鑽營,沒有什麽文化,也不會上市場上去做買賣,我們這輩子就準備老老實實的好好的當個工人,我們就指著這份工作養活老娘和兒子。可是,我們現在連個工人都當不成?我們如果離開了工廠,我們會做什麽?”

    老娘也時常不解地問他:“我好容易建成的工廠,怎麽就讓人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就氣唿唿地說:“你問我我怎麽知道?還不如你一直這麽幹下去呢。”

    “我要幹下去也不會這樣。”

    這倒是句實話,至少她不貪,認幹,管誰誰服氣。

    現在就連這個建廠的元老連工資也拿不迴來。

    不管他們的問題有多大,但誰也不出麵為他們解決這樣的問題。

    一個多月前他竟然被局長招唿去了局長辦公室。

    閻局長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前。龍興平忐忑不安地坐在局長的對麵,他想不到的是,局裏竟然叫他當這個廠長,這不是一個能力不能力的問題,而是這個廠的廠長究竟還能幹什麽。

    “局長,你不是說我們這個廠子很快就要賣給私人了嗎?那還需要個廠長幹什麽?”

    “在沒賣成之前總得有人管事吧。我知道現在誰都不願意當這個廠長,要權沒權,要錢沒錢。但正因為這樣才需要一個好人來站好最後一班崗。我覺得隻有你來幹了。不用多長時間,就會對你們有一個交代的。”

    “局長,我不幹這個末代的廠長,這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再說我也沒有這個能力。”

    龍興平的說還沒有說完就被閻局長打斷說:“子昆呢,你說什麽呀,什麽末代廠長,留守廠長,多難聽。你還愛著這個廠子是不是?你可不如你媽媽,你說是不是吧?啊?要是你媽媽就不會推三阻四的。”

    龍興平實在是沒有辦法迴答。他隻能點頭。

    “既然這樣你就要負擔起這個責任,是不是?廠子也不能就這樣沒人管了,廠子就這個樣子了,我也不期望你有什麽起死迴生的作為,我隻希望你能在這裏維持幾天。維持,你懂嗎?”

    維持他到是懂,可單位的人竟然開始廠長廠長地叫起來了,有了事情還真的找他了,他推脫得了嗎?

    媽媽一聽說他當上了這個廠長,就問他:“你準備怎麽幹?”

    “我有什麽能耐改變這個批廠子的麵貌?對付一天算一天吧。”

    媽媽咳了一聲就不發一言。她知道自己已經落伍了。對於她來說她也需要單位幾百塊錢的工資,可是她不能過多地怪罪自己的兒子。誰都知道這個時候當這個破廠長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如果光是不開工資他還能克服,誰都這樣嘛,又不是他自己在受煎熬,可是麵對著老張的腿他真是有苦難言。他來到一個路口,把自行車停在馬路的旁邊。他給魏達明打了電話,他希望這個老同學能給他救救急。

    不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就吱地一聲停在龍興平的麵前,車上是一個胖乎乎的男人。他就是魏達明,一個小型飲用水廠的老板。

    魏達明從摩托上跨下來說:“你這大晌午的把我叫出來是不是要請我上飯店呢?我可是聽說你當了什麽廠長了,看來今天中午是吃定你了,要不要把哥們都找來呀?”

    龍興平苦溜溜地說:“你就別拿我開心了。我那個破廠子是個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發揮能力起死迴生啊。”

    “拉倒吧,我可沒有那樣的能力。”

    “那你找我幹什麽?”

    “找你來是為了救救急的。”

    “咋迴事兒?”魏達明看著龍興平,臉上正經起來。

    “達明,說老實話,我現在沒錢請你上飯店。我不但現在沒錢,你現在還得把你兜裏的錢都掏出來。”

    魏達明一臉困惑地看著龍興平:“怎麽,你這明著搶啊。”

    龍興平無奈地笑了笑說:“我這不是搶,是向你要,啊,向你借。”

    “你不是請我上飯店的啊?我這白高興了。可你這當了廠長的怎麽還向我這個體戶借錢?”

    “我那個破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廠長也是別人不願意幹才硬讓我頂幾天的。末代廠長難受著呢。不說了,給我拿點兒錢,我有急用。”

    魏達明歎著氣掏著兜。龍興平數了錢後說:“四百八十塊啊。記住了。”

    魏達明看著龍興平一抬腿上了自行車,在他的身後搖著頭。

    玉婷中午不迴家了,路路在學校吃,這樣就隻有他和老娘。從魏達明那裏拿了錢,想現在也沒有必要非迴家不可,他給老娘掛了個電話,說他先去老張那裏,一會兒就迴去,娘什麽也沒說就掛了。

    近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娘的話越來越少。過去的媽媽是那種快人快語,雷厲風行的女人。在如今的家庭裏,年紀越大就越是不吃香。他家四口人,娘,他,玉婷,還有個小祖宗路路。在沒有媳婦孩子的時候,他和娘一起過日子,日子過得勁道十足。娘那時還年輕,精神頭十足,忙完了外頭忙家裏,他有心但插不上手。他一心想著工作,娘也支持他幹好工作,接著就是談戀愛,接著就是結婚,再接著就有了路路,有了路路那年娘說:“我幹不動了,迴家看路路吧。”這樣娘就永遠離開了她建的這個工廠,迴到家來給他們做飯洗衣看孩子。

    他覺得娘是不太喜歡玉婷的,但他剛和玉婷好上的時候,他也征求了娘的意見,可娘卻說:“隻要你喜歡就行。”

    喜歡是喜歡,可過起日子就不是那麽迴事。玉婷雖然各個方麵還不錯,可正因為都不錯,就有許多由此而來的問題。首先,她總是覺得自己的書讀得多,就總是擺出自己什麽都懂,而他什麽都不懂的高傲勁兒;還有,玉婷從結婚那天開始就不幹家務,到了現在依然連碗都沒有洗過,過去是娘洗,現在他也隻好上手了。

    這些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家裏沒錢,什麽都是問題了。

    他發現玉婷看他越來越不順眼了,好像她長了脾氣,或者是成了什麽公主,而他卻是個笨頭笨腦的家夥,不管做什麽事情都叫人看不慣了。他終於有一天開了竅,那就是他一個大男人,掙不來錢;掙不來錢別說是媳婦,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會怎麽高看你的。想明白了這些,他也就忍了。但是叫他看了極不舒服的,是他發現玉婷對娘的態度也不像過去那麽恭敬了,雖然沒有出現過紅了臉的事,但他覺得如果這樣下去,那是早晚的事情。

    一個男人是不該想這些的,想這樣的事情不光是鬧心,也說明你本身就是個沒出息的貨。他邊騎著破自行車邊歎著氣。

    龍興平有些日子沒上老張家了。老張家還是那個樣子,也不可能有什麽改變。一間十分簡陋的平房裏,炕上鋪著地板革,電視機還是最老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麽現代化的東西。老張一看子昆來了,就要下地,子昆趕緊走過去扶著他說:“又不是外人,你這是幹什麽?”

    老張的老婆在一邊看著龍興平,過去都很不錯,他現在當了廠長,就把他當成了敵人似的。

    “我說子昆老弟,我們老張這個樣子了,你說咋辦?聽說你也不管,是不是?”

    “子昆這不是來了嗎?”老張對老婆說。

    子昆對老張的老婆陪著笑臉,像是自己做錯了事,又拿出自己口袋裏僅有的錢湊上了個整數,放在炕上。

    “嫂子,我和老張是這麽多年的哥兒們,沒有什麽說的。這是五百塊,你先拿著,我這……”

    老張的老婆不滿地拿著錢,開始高興的臉又撂了下來:“就這點錢?這可是一條腿啊。為你們廠子幹啊幹的,可你們就拿這麽點錢來應付我們?你不知道,我們這可是斷了一條腿啊。”

    “你就別說了。我知道子昆這錢是怎麽來的,子昆,我……我謝謝你。”老張的眼睛裏閃著淚花。都是些窮朋友,能做到這一點誰都知道是不容易的,誰家也得過日子啊。

    老張的老婆說:“幹什麽不讓我說。你們廠現在是沒錢,可是你們有機器啊,拉出去賣一台給我們,我們就再也不要什麽了。”

    子昆無奈地看著老張的老婆說:“大嫂,這可不行啊,床子怎麽能買啊?再說我也沒這個權力。”

    女人就是女人,總是翻臉不認人:“你不是這個廠長嗎,把你們工廠能賣的都賣了,大家一分,散夥了也撈個夠本。如果不聽我的,我保證你們到時候連哭都來不及呢。”

    “大嫂,我可不敢這樣做呀。”

    老張的老婆又勃然變色:“你不聽就給我們拿錢來。你們這些當官的個個都肥了,就讓我們這些工人遭罪。我們也不是訛你們,我們腿上的傷是真的吧,這可是給你們賣命落下來的啊。”

    老張衝著老婆喊道:“你快行了吧你。這點兒錢還不知道是子昆怎麽弄來的呢。廠子現在怎麽樣跟子昆沒關係。”

    龍興平聽到這句的話真感到心裏一陣溫暖,他覺得有人理解他,他的心裏要好受多了,他攥著老張的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子昆,我鬧,可我不是鬧你。我是鬧我們這個單位。我知道,過幾天我們就連個廠子也沒了。沒了廠子,我就是想找人發火也沒人來聽我的了。子昆,我跟你說,我這腿也沒什麽大事兒,我想弄點錢,弄個掌鞋的小攤兒,好歹也能弄點吃飯的錢不是?你就別怪我了。你走吧。這錢我知道你是借來的,可我也不想還你了。”

    龍興平喃喃地:“我不怪你。不用還,不用還。”

    龍興平拍了老張一下,猛然走了出去。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真的濕了。有人說那些富了的家夥們整天喊著累呀苦啊的,可是,他們知道在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上,窮人是什麽滋味嗎?看到那些讓你眼花繚亂的東西你隻有幹看著的份,你沒錢給老娘買治病的藥,你沒錢給兒子買件他喜歡的玩具,腦袋胳臂腿身子骨長得沒有什麽大的區別,可一比口袋裏的硬貨,完了,那才叫沒錢的腰軟腿輕沒根底呢。

    他不怪老張,不怪玉婷,他誰也不怪,怪隻怪自己沒有能耐,沒有本事,不然他為什麽就不能口袋裏揣著大把的鈔票,看誰困難了就甩他一遝子錢呢?

    給人錢的感覺不錯,可是你得有啊!

    不知為什麽,他又想起了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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