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小隊的知青再次迴到了雙齊市,盡管他們的戶口和糧食關係要落到學校去,但他們還是有一個深切而獨特的感覺,這次迴市裏,比以往任何一次心裏都踏實。他們再不是這裏的外人了,終於重新投入了家的懷抱。

    一出站口,喜迎遊子迴家的氛圍立刻將他們團團包圍了。雖然沒有敲鑼打鼓,沒有張燈結彩,但接站人的一張張臉上,卻是拂著春風,寫著笑意。見了親人的驚喜聲,見了老同學的狂笑聲,聲聲敲打他們的心弦。看著他們的入學通知書,看著他們的笑臉,家家都是心滿意足。

    “哥,哥,”四妹李玉潔看見了歸來的哥哥,她那急切的唿喚聲裏,一半是驚喜,一半是悲愴。她曾做過一個夢:古戰場上,她和哥哥各自帶領一路人馬,分別突圍,喪盡了兵卒,隻有他們兄妹分別殺出一條血路,化險為夷,卻各在一方,不知音訊,若幹年後,才終於會合。此時此刻,如同夢裏成真一樣,隻見她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哥哥的手,熱淚奪眶而出,再叫一聲“哥”,撲到哥哥的肩上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已經二十八歲了,她走時,剛剛十八歲。十年來,陰差陽錯,她和哥哥隻見過兩次,兩次都看見哥哥寄居家裏收酒瓶子,半工半讀。如今,她和自己的哥哥終於重新屬於雙齊市了,她如何還能顧忌自己人已成熟。她隻知道,她對哥哥日夜想念,卻連書信也通得不多……

    玉茹、玉蓉、玉琴,馬上跟了上來。本來,她們每個人的笑容裏都像徹底解決掉一塊心病一樣,猛然看見四姐哭得淒慘,她們的笑臉也都消失了。李家寶又激動,又感動,但他還必須關照同伴兒,就連忙哄勸四妹:“玉潔,快別哭,哥得把一起迴來的同學先送走。他們都比你小,可別讓他們笑話!”

    玉潔揚起了頭,濕潤的臉頰上流露出羞赧的神色,眉宇間釋放著欣喜的光彩。她擦一擦興奮的淚水,掩飾住愉悅中的苦澀,連忙答應:“哥,你快去吧,我們在這兒等你。”

    原來,李家寶他們被小屯子送到縣裏以後,一起到郵電局給家裏發了電報。按鍾點兒,各家都提前來了人。接到了親人,家家的親友都是歡天喜地的。突然,易俊紅問起了鄭小微的父母,易俊紅的父母頓時臉色抑鬱,董強和吳雅琴的至親得知原因,不禁也隨著傷感,李家寶趕緊寬慰大家,又將一家家送走,這才迴到妹妹們的身邊。李玉潔已恢複了常態,羞赧地將一個頗有氣質的男青年引向了哥哥:“哥,這是我的男朋友,上海青年,老高二,叫楊默。”

    “楊mo ?哪個mo ?”

    楊默笑了一笑,立刻自我解嘲:“下鄉前現改的,本想下鄉之後就緘口不語,但遇到了玉潔,見我總是寡言少語的,有一次,就向我講起了你和嫂子的故事。我非常驚異,就向玉潔借來玉茹給她寫的信,簡直像小說,使我深受感動,禁不住向玉潔發出了深沉的感慨,‘我可以仍然沉默,但不能再不讀書了。’漸漸地,我就和玉潔成了知己,也來用我們的行動悄悄寫我們的曆史。今天見到大哥,非常高興!或許可以說,是你和嫂子的故事將我和玉潔拴在一起了,很可惜,還不能見到嫂子……”

    忽然,易俊紅氣喘籲籲地跑了迴來,李家寶不知所以,急忙問她:“你怎麽啦?”

    易俊紅連忙迴答:“董金華過些日子才能迴來,明天上午,你一定得陪著我,一起去鄭小微家……”

    “好,明天早晨八點,我準時到你家。”

    易俊紅走了,李玉潔不禁問哥哥:“怎麽迴事?”

    李家寶的喜悅心情被心底的深沉取代了,他如實地向幾個妹妹和楊默講了鄭小微之死。楊默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也向李家寶講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楊默的三個女校友,都是初中生,下鄉時,沒能上兵團,也沒能上農場。插隊以後,她們年齡小,她們隊又窮,口袋裏麵沒有鈔票,心裏也想家。七0年春節前,她們三個搭伴迴家,偷偷爬上了一列貨車,想不到火車駛向了山裏。天越來越寒冷,卻沒法叫火車停下來,三個花季的姑娘抱在一起,被活活凍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默默地上了電車,又默默地下了電車。走在路上,李玉琴突然有所發現,許多人家的煙囪在不該做飯的時間裏,唿唿地向外衝著炊煙。她想借此打破沉默,就有意考哥哥:“哥,你看,好多人家的煙囪都在冒煙,看,那家,看,又一家!哥,你知道這是怎麽迴事兒嗎?”

    李家寶會意地一笑,笑得卻不好看。他知道,中國人講究接風洗塵,講究有了喜事合家同慶。多年來,多少人家盼兒歸,多少人家盼女迴。可一下盼來了出頭之日,那情感,還有不流露的?那激情,還有不噴發的?那心緒,還有不宣泄的?那酒杯,還有讓它閑著的?可是,又有哪一家不是愉悅伴深沉呢?又有哪一個知青,能把自己受苦的事情說給父母聽呢?

    迴到家裏,李家寶立刻看見了眉開眼笑的麵容。父母的,姐姐們的,姐夫們的,還有鄰居們的。原來,家裏像李家寶的小屯子一樣,在雙齊市也創造了奇跡。兩個下鄉的,都考進了省城。留城的李玉茹七三年被推薦上大學,盡管學校以大批判代課,她卻大有長進。借著批林批孔,她誰也不批,既學儒家,又學法家。有兩位先生發現了她聰明,對她每問必答,並偷偷把有關的書籍借給她。如今,她已經得到了可以重進北大“迴爐”的信息,兩位先生都在替她一天一天地期盼著,都想收她做弟子。家裏兩個最小的,李玉蓉和李玉琴為減輕家裏的負擔,報的是雙齊市師範學院,雙雙都被錄取了。如果真的男女都一樣,李祖炎家,恰恰是五子登科。

    家裏的酒桌早已擺好了,隻等李玉潔幾個把李家寶接迴來,立刻就炒菜了。眼見兒子到家了,李家寶的母親樂得呀,一個勁兒叨咕:“還是考試好啊,這才講政策呢!”

    其實,她老人家並不懂得政策,可是前後院兒的,家家都在這麽說,情不自禁,她就跟著這麽講。再說了,鄰居的話很中聽,作為母親,能沒有獨特的感受?

    “一個工人家庭,一下子就考出四個大學生來,加上就要迴爐的五丫頭,叉巴開手指頭瞧一瞧,那叫整整一巴掌啊!這樣的奇跡天底下哪兒有啊?可人家老李家就有!一個個,水靈靈,叫呱呱的,肩挨肩在那兒擺著呢,就連咱左鄰右舍的,看著也高興,就別說老李婆子自己啦!”

    “是啊,七女一男,出了名兒的孩子窩,容易嗎?不易呀!眼下又不是五八年,肥皂泡兒放衛星,一鼓腮幫子就吹得出來!人家那一張張通知書,哪一張不是沉甸甸的?那上麵蓋的,都是大學學府的鋼印啊!”

    “就是,人家那孩子,都是咋教育的呢!”

    前後院這樣議論著,母親聽了心裏舒坦,在外邊喜興,迴家也樂和,一有閑空就叨咕:“還是考試公平,推薦就有歪嘴的,人都有個遠近,就連秦檜兒還有幾個好朋友呢,他們能推薦嶽飛?

    被請來一起慶賀的鄰居都是知近的,見老太太又說考試,又講推薦,就有意同她開玩笑:“你這老婆子,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告訴你吧,說到底兒,還是你們家孩子都懂事兒!讓你攤上個不三不四的,就是上邊有天好的政策,老牛打滾兒驢倒嚼,也是休想!你老太太連個大字也不識,還把政策掛到嘴邊兒了,當初你就看出四人幫啦?”

    長期在外的四妹不讓了,媽高興,她就高興,明明知道鄰居們是在開玩笑,她卻專挑母親樂意聽的字眼兒,笑嗬嗬地跟著湊熱鬧:“我媽當然知道政策啦,對下鄉,我媽就說過政策好。我和我哥下鄉她哭過,牽腸掛肚地惦記著,眼巴巴地盼望著,如今讓考了,我們憑著本事考出來了,還不是高考政策好?”

    “就是嘛!”玉潔的話母親樂意聽,聽了心裏更舒坦。

    父親見母親的臉上樂出了花兒,不由自主,也替老伴兒撐口袋:“你也別說,咱們當老百姓的,說是說不出子午卯酉來,可茶壺裏煮餃子,肚子裏都有數。啥對心思,啥揪腸子,也能看得出來感覺得著。鼓腮幫子放衛星,餓著肚子喊不餓,以前咱也跟著折騰過,可誰的心裏真情願?形勢逼迫著,你敢說不好?打完右派又抓右傾,扒門縫聽見了,偷偷也匯報,誰敢忘嘍加小心?人人都長著嘴,嘴是吃飯的,也是說話的,但凡一開口,誰不樂意講點兒實際的,要是以往我這樣說話,能行嗎?插上白旗想翻身,美死你!人人有檔案,跟你一輩子,明著就說,看祖孫三代,誰敢拿祖孫三代開玩笑?”

    “你瞧瞧,你瞧瞧,姑娘向著媽,誰也挑不出啥,你個白毛蹀躞的老家夥,當著姑娘、兒子麵兒,專揀老婆樂意聽的誇,你可真是沒羞沒臊了!”

    屋子裏,大大小小,老少三代,都被劉大爺逗笑了,劉大爺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順勢下台階,“迴家吃飯去嘍”,以此表示,說輕說重的,大家都是開玩笑。

    “他劉大爺,你趕緊坐下!高高興興請你們來,就是讓你們喝酒的,大勺都響了,哪能走啊?”鄰居還推辭,李祖炎緊忙掏了心窩子,“多少年了,你們都親眼見了,好不容易,家裏一個不落地聚到了一塊兒,沒個外人不講究,你們快都坐下,該捧場就捧捧場吧!你們說,家寶迴家過過年嗎?從沒迴來過。玉潔迴來,他不在,他迴來,玉潔又在鄉下。從我們玉潔下鄉那天起,眼睜睜的十年裏,他門哥倆,總共見過兩次麵兒……”

    “好好好,叫你說得心裏怪酸的,我們哥仨捧你場。”劉大爺眼見李祖炎動了情,就趕緊岔開傷心事,有意繼續開玩笑,“那可有一樣兒,大妹子可不行再講政治課!”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玉潔聽見父親留客的一番話,心中不免難過,她怕影響別人的情緒,就趕緊躲到廚房看二姐夫炒菜去了。李家寶看在眼裏,好像四妹就是可以證明高考政策好的活教材,不由得,想起了趙嵐對幾個妹妹的間接影響,驀然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四妹從廚房裏返了迴來,李家寶敏銳地發現,她剛剛擦過眼淚。四妹見哥哥異樣地看她,心裏明白,哥哥和自己的心情肯定差不多,就衝哥哥笑一笑,裝作沒事一樣,去找楊默。李家寶的目光下意識地尾隨她,禁不住也看楊默,想起路上楊默對趙嵐的感激,心裏不免又是一番酸楚。當年,四妹為了自己能留城,趕緊就報名下鄉,那情景,至今曆曆在目。後來,三姐和六妹也要替自己,五妹甚至問大姐,“下鄉的和留城的還能不能換”,這一切,都是親情,都是自己永生不能忘記的。可是趙嵐,並不是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艱辛中卻告訴自己,人該怎麽活。這樣的情,又怎可舍去呢?自己隻能思念她……

    俗話說,旁觀者清。楚鯤早已發現,內弟的心裏始終是深沉的。此時此刻,老人剛剛說的是一個不落地聚到一塊兒,卻是沒有李家寶的妻子和兒子,他的心情怎麽會平靜呢?想到此,楚鯤拍了拍內弟的肩膀,有意開了個玩笑:“炒菜是你二姐夫的專利,擀皮兒是你三姐夫的絕活,包餃子的人手也不缺,咱倆和楊默,還是給會幹活兒的騰騰地方吧!走,出去遛遛,給肚子倒出點兒地方,多吃幾個餃子!”

    楚鯤說罷,向鄰居笑一笑,就出了屋子。來到外麵,他展展胸,做幾個深唿吸,就很婉轉地問李家寶和楊默:“二位,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沒有上山下鄉運動,大學生三十歲,該是出成果的年齡吧?

    “那可不。”楊默很有感慨。

    楚鯤便借機問內弟:“家寶,如果沒有你和趙嵐的巧遇,如果沒有趙嵐對你的一片真情,也許,你和妹妹們就不會有今天的實力,我這麽說過分不過分?”

    “姐夫,我謝謝你!”李家寶深知姐夫此時出此言的用意。

    “我讚成姐夫的說法。我和玉潔走到一起,就是受嫂子和大哥的影響。”楊默目睹楚鯤對李家寶的激勵,以及李家寶對大姐夫的信任,頗有感觸,這個家非常和諧,人與人十分真誠。

    “家寶,既然你明白,楊默也讚成,那我可告訴你,你要是追不迴弟妹來,連姐夫都替你難過,也許,還會恨你無能。”

    “姐夫,你放心,既然是鍥而不舍,我就會堅持到底的!”姐夫的話激起了李家寶奮然向上的情緒,不由得,就連說話的語氣裏也充滿了信心。此時,他對自身已有的實力不僅心中有數兒,並且覺得,按趙嵐的要求,該他做到的,他都做到了。隻可惜,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眼下他還無緣去北京。他看看激勵他的姐夫,又看看未來的妹夫,拋棄了一時的惆悵,說起話來已是言語鏗鏘,擲地有聲,“姐夫,事在人為,如今你的內弟已經可以與你弟妹用外語爭辯是非了。相信我,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尋求機遇,一定會堂堂正正地把她領迴家來見親人!”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李家寶再次離開了父母,也告別了三姐任他吃住的家。他認真地鎖起伴他收過酒瓶子的手推車,懷著巨大的感慨,奔赴省城,跨進了高校的大門。

    北方大學的條件還是相當不錯的,可是,由於繼續深造的欲望不泯,由於急切地準備去找趙嵐,身在大學的校園裏,李家寶甚至產生了新的苦惱。數學本科的課程他已經學過了,重複學習固然可以鞏固已經掌握的知識,但畢竟過於浪費時間。思慮再三,他決心向上走,不等待,權且仍舊苦學和苦戀,一旦遇到時機,也走趙嵐的路。心一橫,他想起當年在運動場上追趕張雷的情景,笑一笑自己當時的幼稚,卻堅定了追趕趙嵐的信心。從此,許多課他都不去聽了,就連參加課外活動也少了,他浪費不起時間,也顧不得許多,時時都在告誡自己:你已是三十歲了,而你至今未立!他獨自鑽進了圖書館,或者,獨自留在宿舍裏,靜悄悄地看書,看書,看書。解題,解題,解題。他獲得了一個極為深切的的感受,能這樣無憂無慮地看書,連收酒瓶子也不用,盡管是自學,但比起在鄉下自學的情境來,又該是多麽大的幸運幸福啊!他抓緊一切時間,研究,研究,研究。

    然而,他的癡迷做法已經冒犯了係裏負責管理學生生活和紀律的一位副書記。這位副書記,為他的工作有成績,為了他能再進步,在爭創文明先進係方麵,煞費苦心地想出了許多花花點子。例如:運動會上一定要爭到風格獎,那獎狀是有目可睹的。因此,大太陽底下不許戴帽子,不許看書;場地沒項目時就要高聲唱歌,再向別的係拉歌,一直把他們拉跨;事先尋找往屆運動的稿子,認真組織人抄改,到時候積極往上送,以此保證本係投稿數量第一等等。可是,李家寶對這位副書記的苦心和積極性,卻不知不覺地都給忽略了。一天晚上,班長來到李家寶的宿舍找他談話,通知他必須按時去上課,按時熄燈,也要按規定積極參加各種集體活動。他未置可否,卻不以為然。第二天,仍然鑽進了圖書館。當晚,班長就又來找他,他有些煩躁了,就沒有好聲地對付班長:“管我上課不上課幹什麽?學習成績,大家可以考試見嘛!”

    班長也是老高三,但他並不知道李家寶的經曆和學習基礎,也不知道李家寶心中有一個大目標,就依據自己的看法,幾乎是苦口婆心地勸導他:“唉,李家寶,你也別煩我,就算我討人嫌,我也得和你說上幾句了,咱們這麽大年齡才來上大學,要是浪費時間學得不好,肯定連妻子兒女也對不起。要是不為畢業分配打個好基礎,到時候可就會吃大虧。咱們的年齡和經曆都差不多,你心裏一定也明白,我為什麽要找你說說心裏話……”

    “我的大班長,你說得非常有社會道理。我知道,你是好心為我好,我也真心真意感謝你。不過,你也得相信我,我不會浪費時間,也會自己管理好自己。”李家寶對係裏的某些死板規定產生了不滿的情緒,對班長的好心雖能夠理解,卻仍然不肯去上課。

    第三天,班長不厭其煩地又來了,十分負責地告訴他:“李家寶,你一定要去上課!有的老師已經在你不在的時候,故意點你的大名了,係裏對老師的意見是很重視的……”

    正巧,和李家寶同時考入北方大學的董強笑麽滋兒地從外麵迴來了。聽到班長和李家寶的談話,就從書包裏掏出一張報紙來,默默地遞給李家寶,似乎是為李家寶有意尋求脫身的辦法。李家寶不明白董強的意思,董強就指了指一條消息:中國科學院應用數學研究所將招收碩士學位研究生。李家寶頓時興奮,立刻把報紙遞給了的班長。

    “你要考研究生?”班長流露出莫大的驚訝,猛然想到同學裏有許多人曾當過老師,就退一步暗想,老高三的要是考中文研究生多少還可信,社會大學咋說也促人增長社會知識。可是,高中畢業生要考數學研究生,當年你就是老高三尖子裏的尖子,也是天方夜譚啊?他似信非信地問李家寶:“你確實要考研究生?”

    李家寶不管班長吃驚不吃驚,也不管他對自己的能力相信不相信,有了最新消息的鼓舞,大覺機遇難得,便信心十足地迴答班長:“當然想試試!”他差一點兒就隻說“當然”,瞬間感到不妥當,這才加上“想試試”三個字。“當然”,是趙嵐的習慣語,憐情思人,一瞬間,他就想起了趙嵐。趙嵐以往的模樣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裏。如今,她也年近三十歲了,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李家寶偶然獲得能盡早見到趙嵐的機遇,早已忘了班長是來催他明天必須去上課的,往床上一躺,就反複看那段小消息。班長見他心有旁騖,又見他胸有成竹一般,尤其見他對自己已是理也不理,隻得暫且先讓一步,好心好意地告訴他:“如果你準備考研究生,那就這樣吧,我先給你問問,看看得怎麽請假。”

    喲,班長還沒走,李家寶驀然清醒過來,一心希望好心的班長快些離去,連忙應付他:“好吧,如果係裏不給假,我馬上就迴去上課。有話我自己和老師說,可以吧?”

    班長暗暗覺得,李家寶有些自高自大,幾乎是自不量力,搖搖頭,隻得悻悻地離去了。班長剛一出門,李家寶立刻興奮地問董強:“大強,從實招來,快告訴我,你是怎麽發現這條消息的,簡直太及時了!”

    董強見他已是忘乎所以,心裏替他高興,嘴上卻仍是不緊不慢的:“不是我發現的,是別人打來加急電報,讓我迅速給你找到這張報紙,並且漫不經心地交給你,可是剛才班長對你逼得緊,我就把它當作救命稻草,順便送給了你……”

    “別管剛才,我隻問你,是誰讓我看這條消息的?”李家寶心裏認定是趙嵐,嘴上偏偏反著問,“是你那玲玲?”

    “這你就不用管了。隻要你能把研究生考上,大家就都會替你高興。連咱們的小屯子也會替你高興。”董強迴答的內容是令人振奮的,他的態度卻仍然十分平靜。

    “大家?大家指誰?”李家寶的問話極不平靜。

    “這還用問?”

    “你和趙嵐通信?”

    “通信。”

    “從什麽時候?”

    “從她一走。”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

    “壞蛋,你簡直是天底下最壞的壞蛋!”李家寶又怨又愛,狠狠地拍了一下董強的肩膀。

    “趙嵐是你的夫人,自己的妻子跑了你自己不急,就是別人替你把她領到你的麵前來,頂多也是友情故事。”

    “那好吧,我聽清了你的話外音,不經波折,不得知己,不經磨難,不得真心。是吧?”李家寶暗下決心,非得把趙嵐重新攬進自己的懷抱不可。

    “如果趙嵐不同意你找她呢?”

    “同意不同意歸她,找不找她在我。隻要愛之真魂在,愛就珍貴,愛就深摯,愛就充實,你說是吧?”

    “真的?”董強不禁流露出欣喜之色。

    李家寶看出了董強的心思,不由得感慨:“其實,連你也得承認,浪漫地說,她從來沒有離開我。”

    “是心?”

    “當然!”

    “那好,我請你喝酒!”

    “好意心領了,你那點兒助學金,還是多買幾張郵票給親愛的的玲玲多寫幾封信吧!”李家寶舍棄幽怨,拾起了幽默。

    董強一笑,憨厚地認可:“倒也是,不喝就不喝,反正等你考上研究生,還得為你踐行!”

    李家寶受到了深深的觸動,暗自猜想,他們一定是有意激勵自己,讓自己下決心報考研究生,從而與趙嵐匹敵,繼而,重敘友好,齊頭並進!或許,隻有如此,自己才能與趙嵐重新麵對麵地比賽。或許,也隻有如此,自己才能重溫高層次的家庭。是啊, 層次不同,心境就不同。標準不同,心境也不同。一個在山腰,一個在山頂,如何聯袂淩絕頂?如何同覽眾山小?況且,並肩比翼才雙影,也免得孤影長長。李家寶擅長長跑,懂得落後應當堅持,也明白如何才能堅持,如今自然也清楚,憑借什麽才能追上去。看著吧,早早晚晚,注定會有那一天!一條消息,激勵著李家寶繼續向上的奮然情緒,也勾起了他對許許多多往事的迴憶,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大腦也未休息……

    晚自習過後,按規定,宿舍裏早已熄了燈。躺在被窩裏,他仍然興奮,憶起了婚後同趙嵐一起爬火山的情景,又憶起了婚前月夜尋詩的意境,趙嵐的音容笑貌清晰極了,李家寶恨不能馬上就把她逮住,再不鬆手。可是,此時他隻能隱忍地等待,不,必須披堅執銳,擊破堅壁,堅韌地去爭取!他忽地坐了起來,爬下床打開燈,坐在地桌前,再次揣摩那條招收研究生的消息。那消息很短很短,他看的時間卻是很長很長。

    燈亮刺眼睛,董強先是臉朝裏,不一會兒,翻個身,覷著眼睛從蚊帳裏麵探出身來,關切地發問:“李哥,你還折騰啊?”

    “你也沒睡?”

    “嗯,老是惦記周玲玲……”憨厚的董強此時卻很乖覺,用詞非常注意分寸,不說“想”,用了個“惦記”。

    李家寶非常理解,這惦記的內涵是複雜而又誘人的,幾乎是牽腸掛肚、揪心扯肺的,不過,卻給人以希望,引人以渴求,令人於苦澀中能夠聊以自慰……

    “媽的,”一個叫蓋雲祥的同學撲棱一下坐了起來,開口就坦白,“我也睡不著,在想老婆,想得要死!李家寶,幹脆,咱們哥兒幾個喝兩口,我抽屜裏有紅腸兒,背壺裏有小燒兒……”

    老蓋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地挨個掀被子,笑嘻嘻的,硬把全宿舍的同學都給捅了起來。一個同學叫欒傑、還沒有結婚,立刻 調侃:瞧你這點兒出息,一個人想老婆,還得大家陪!”

    “讓你陪是瞧得起你,給你生荒子上上課!你以為想老婆,就想你想的那點事兒啊?”

    “嘿嘿,我就不信,還能想出別的來!”

    “你呀你,都說沒人嫁給你。你小子也太不懂現實生活了。我敢說,迄今為止,啥叫結婚你能知道,啥叫居家過日子,你還四六不懂!記著點兒,娶了媳婦就有家,有家就有爺們的責任。為了高考,我從煤礦到管局裏去了一個月,迴到家裏差點兒沒嚇死,你信嗎?剛開始,還真像你說的,滿打算見了老婆就親熱,可抬頭看看房子,你嫂子腆個大肚子,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弄一個大鐵穿子正穿煙筒呢!心疼想喊她,卻不敢,怕她一時激動摔下來,可她拔出鐵穿子,一眼就看見了我,喊我一聲名字,腳下一滑,一下就摔倒了,幸虧她扒住了房脊,算是沒出人命!從房頂上爬下來,她抱住我就哭。你說,我他媽還有心親熱?進屋一看,住人的屋子成了菜窖。她找個做伴兒的,倆人就睡廚房裏屋的小炕上。為了保暖,她每天上班她都用濕煤壓火,沒出二十天,煙筒根子裏都是冰,她卻爬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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