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寶懷著對劉天民的擔心,焦急地迴到父母家,果然有別立人寄糧票時寫來的信。打開一看,萬分慶幸,小屯子裏沒有什麽動靜,知青仍然在看書。陳書記和耿隊長還沒有恢複職務,卻是“無論什麽事情”,都替別立人“想在前頭”。別立人相信,“他們總會得到平反的”。唉,時事懸人心,刀臨忍字頭,這樣忍耐的日子哪一天才會結束呢?不,“國家還沒有垮”,還是躲進小屋成一統,且憑隱忍寫春秋吧!

    他已經不管他能不上大學,隻管學到真本事。一天清晨,他照樣拉著他的手推車,早早就離開了三姐家,疾步向一個大工廠的家屬區趕去。頭一天,夏誌平替他約定好了,幾個樓裏,將同時把酒瓶子集在一起,讓他一次裝滿一車。他非常興奮,心中暗想,今天,自己也將收獲不小。他對這種求朋友找居民組長搞串聯的收購方式很欣賞,還想把這種辦法抽空兒去告訴薛景才。走著走著,他突然發現,路旁坐著一個關裏家打扮的老太太,幾次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他立刻停下車跑過去,蹲下來問那位老太太:“大娘,你怎麽啦?”

    “一輛車把俺撞咧,撞完就跑咧……”

    李家寶不待尋思,理所當然一般,緊忙將老人抱到他的手推車上,匆匆忙忙,拉起車就向醫院跑。來到醫院,他將老人抱進急診室,大夫給老太太檢查完以後,很負責地作出了診斷:“老人家右腿骨折,得住院!”

    “這……”李家寶犯難了。

    大夫見他為難,不由得問他:“沒帶錢?”

    窘迫中,他硬著頭皮迴答:“帶了。”

    “那就先交押金去吧,一百元。”

    不多不少,李家寶的口袋裏恰恰有一百元。別無他法,破車已經攬了重載,他顧不得去收酒瓶子了,急忙問那位老太太:“你叫什麽名字?”

    “俺叫張桂蘭。”

    “你多大歲數?”

    “五十四。”

    大夫聽李家寶這樣問患者,就問他:“老人是你什麽人?”

    “我不認識。路上見她被車撞了,肇事司機逃走了,我就把她直接送來了……”

    “你家住哪兒呀?”大夫問老人。

    “花園胡同六十九號,三樓一號門兒。”老人背誦一樣。

    原來是這樣,大夫想了想,就同李家寶商量:“小夥子,你看這樣行不行,救人救到底,你先把押金替她交上,然後再去她家找一下她的家裏人,這裏我來安排,兩不耽誤,好嗎?”

    “好,好!”李家寶就像大夫幫了自己一樣,答應過大夫,匆匆交了押金,趕緊去找花園胡同的六十九號。

    敲開六十九號三樓一號門,李家寶禁不住吃了一驚,前來開門的,竟然是陳路。

    “你?你他媽皮子癢癢啊?”陳路一見是李家寶,頓時怒氣橫生,眼睛裏冒火。

    “陳路!”屋子裏傳出一個聲音,提醒一般阻止他。

    令人奇怪,陳路聽到那聲音,居然很聽話地返迴了屋子。一

    位老人走了出來,幹部模樣,禮貌地問李家寶:“有事兒嗎?”

    “有一位叫張桂蘭的老人被車撞了,我把她送進了市第一醫院,需要手術,大夫讓家裏人趕快去!”

    問李家寶的老人急忙迴身喊陳路:“路路,你娘叫車撞了,快拿好錢,趕緊上市第一醫院!”

    真是無巧不結緣,陳路的母親遭車禍,偏偏被李家寶送進了醫院,偏偏今天陳路正好又去了他的父親家。去醫院的路上,陳路的父親陳家克帶著譴責的語氣問陳路:“路路,人家為你娘才找上門來,你剛才為什麽不講禮貌?”

    很明顯,老人通過問陳路,是在間接地向李家寶道歉,陳路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斜一眼李家寶,不但沒迴答父親的問話,反倒站住不走也不動了。

    “路路,有恩圖報,以德為懷,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可他,他就是截我婚車,兩次鬧我婚禮的李家寶!”陳路氣急敗壞,雙手一用力,把他的自行車摔到路旁去了。

    “你就是李家寶?”陳家克深感驚異。

    “是我。”李家寶的語氣變得有些僵硬,很顯然,他還不能諒解陳路,偏偏因為陳路的母親又不能不與陳路同行。驀地,他感到很奇怪,陳路的母親也不是關裏的農村老太太呀?禁不住問陳路的父親,“那位老太太到底是陳路的什麽人啊?”

    “是他的生母,生母……”陳家克流露出尷尬的麵色。

    陳路氣沒消,仍然不給李家寶好臉色,也不說話,走到路旁拎起被他剛剛摔倒在地的自行車,一跨腿,騎上去,撒野一般,先走了。陳家克趕忙替兒子打圓場:“我這兒子啊,讓他養母慣得一身臭毛病,也是我當時不負責任啊。如今他很想改他的脾氣,可是重新做人確實難啊。求你諒解諒解他,可別和他一般見識!”

    一路上,陳家克向李家寶問這問那,這才知道,為送自己的老伴兒上醫院,李家寶已經耽誤了收酒瓶子的時間。他趕忙加快了腳步,快速的腳步裏,也含著向李家寶道歉的意味。他們趕到醫院時,陳路的母親已經被陳路安排進高級病房了。

    老太太看見李家寶,馬上向陳家克和陳路誇讚他:“路路,錢帶來沒?可得好好謝謝這位小夥兒呀,連住院的押金,都是人家給墊的,人家的心眼兒,可好使咧……”

    她跟兒子說完話,迴頭再看送她上醫院的小夥兒,發現那個小夥兒已經離開病房了。

    “快,路路,快去追他。他的錢是收酒瓶子用的,他和賣酒瓶子的人家早已定好了,八點準時趕到預定地點。可是,他為了送你娘,已經去晚了,忙得連錢也顧不上了。你快去,把錢給他,也把自行車借給他,讓他用自行車拖著手推車,還能快一點兒!”陳路的父親忙而不亂地吩咐陳路。

    陳路也不答話,匆匆忙忙追出醫院,隻見李家寶快步推著手推車,已經走遠了。望著李家寶的背影,想到多年的積怨,他真不想去追趕。可是,不去追趕,他就覺得對不起他的老娘。

    一想到他的老娘,他心軟了。盡管他被他的繼母慣得性格頑劣,但是受骨血的影響,他卻憐惜他的老娘。他的身上早已染上不少紈絝子弟的習氣,骨子裏,偏偏又講哥們義氣。看《水滸》時,李逵的老娘被虎吃了,他恨惡虎狠毒,也怨李逵大意,甚至討厭宋江,煩感吳用。他們能把許多降將的家眷接上梁山感召他們,怎麽就不能多派一些人手,幫一幫李逵呢?隻派一個來迴送信的,又是隻靠紙馬才跑得快、身上沒有大能耐的戴忠。及時雨對李逵,根本就不及時下雨!他心疼李逵娘,更心疼自己娘,父親迴老家接來他的生母,他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關裏家的農村老太太。生母在老家,還伺候著他的老奶奶,一直送到走。二十多年來,是養母不許父親說出他的生身母親,記事兒以來,他竟然沒有見過親娘……一時間,他可憐他的老娘,也可憐自己。他曾經以他的家庭感到自豪,當生母身著破舊的衣衫來到他的麵前時,他不禁愕然。可是娘就是娘,他是娘身上的肉,血管裏流著娘的血,娘身上的衣服就是再舊再破,娘也是娘啊。尤其當他的父親又拿他當親兒歉疚地向他講述一切時,他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抱住生母的大腿就哇哇地哭叫起來:“娘,我的親娘,我的父親對不起你,你的兒子也不孝啊……”至此他才知道,是他的繼母,不惜誣蔑陷害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才被打成了走資派。是他的繼母,親自率人奪權,不僅取代了他父親的職位,還把他的父親逐出了家門。他先是傻了一樣,醒過腔來,肺都快氣炸了。這個女人,簡直就是手裏捏著梁山書信要挾宋江的閻婆惜。更是清風寨南邊小寨裏那個劉知寨的賤老婆。事後,他才第一次迴憶養母對他的寵慣,迴憶起鞭打郝玉梅的情景,他才翻然知悔,暗暗承認,他幾乎失去了人性,幾乎就像鞭打李平兒的西門慶。他的哥們家裏,有線裝黃紙的《金瓶梅》,他曾偷偷看過,他最瞧不起的,是花大哥,最恨的,就是西門慶,心狠玩得花,可是,怎麽自己就成了他呢?

    看著愈走愈遠的李家寶。陳路撓了撓頭皮,唉,沒臉兒也得找人家,人家是為自己娘。想到此,他趕到醫院的車棚,急急忙忙取出自行車,跨上腿就用力蹬。

    “李家寶,李家寶--”陳路一聲又一聲地大聲唿喊著。

    李家寶不得不站住了,陳路飛快地追了上來,跳下車,趕到李家寶的麵前,躲開他的眼睛,悶聲不響,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來,數也不數,就遞向李家寶:“還你錢!”

    “我不要了!”李家寶見他掏出厚厚一遝人民幣,一水水都是十元的大白邊兒,少說也有二百元,頓覺受辱,起身就走。

    陳路上前拽住手推車的車把,立起眼睛就分辨:“還你錢你就接著,我幹嗎花你的錢!”

    “那好吧,我隻墊了一百元,你就數好一百元吧!”

    “也行。”陳路數了十張十元的票子交給了李家寶,卻怎麽也說不出謝謝二字來。

    李家寶也不想聽他言謝,揣好錢,拉起自己的手推車,頭也不迴,隻顧匆匆離去。陳路忽然感到有些慚愧,想起父親方才的囑咐,跑上前去,把李家寶的車把又給拉住了。

    李家寶莫名其妙,仍無友善的表示:“你還想幹什麽?”

    “我……”

    “你想怎麽樣?”

    “得,我想放屁!”陳路本想把一件事情告訴李家寶,見李家寶依然小視他,索性把要說的話憋迴肚子裏,發一句難聽的牢騷,隻說了他父親的意思,“為我娘,耽誤了你的時間,我爸讓你用自行車拖著你的手推車,給你!”

    “不用。”

    “用不用在你!”

    陳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自行車斜靠在李家寶手推車的車把上,轉身就走。李家寶招唿他,他頭也不迴。李家寶無可奈何,隻得像陳路說的那樣,用自行車拖著手推車,快速向他的收購點趕去。緊趕慢趕,當他趕到時,賣酒瓶子的人們正在憤憤地議論:“他定的鍾點兒,到時候反倒不來了,不講信用嘛!”

    “你說,咱們按點兒把酒瓶子弄下來了,還得等他!一個撿破爛兒的,架子可是夠大的!”

    “要不是弄上去費勁,幹脆我就不賣了。這麽大個麻袋,扛著輕巧啊?也真是的!”

    人們彼此發著牢騷,越說越氣,就把趕先來的夏誌平圍了起來,不住地發火:“咋弄的,你們?糊弄小孩子哪?真沒見過你們這樣收破爛兒的!”

    夏誌平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了!我同學肯定是遇到了事情,不然他不能……”

    “諸位諸位,”李家寶汗流滿麵地出現了,連忙向人們賠禮致歉,一再請求,允許他解釋:“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了,大家聽我說,就請大家耐著性子聽我說說吧!”

    當人們得知,他是因為幫助陌生老人上醫院又替人家去找家屬,這才未能按點兒趕到時,不滿的人們不僅住了口,還有人當場編出詞兒來讚許他:“寧可生意關門,也不耽誤救人。小夥兒品德不錯,小夥兒態度感人。好樣兒的!”

    人們又聽夏誌平解釋,他是為自學成才,拜師苦讀,才不惜拋頭露麵撿破爛兒,不禁對他已是另眼看待了。

    “拜師讀書,撿破爛兒糊口,也真是太難為他了……”

    “啥,自己找人學大學課本兒?”

    “我說他臉上文質彬彬的呢!趕情兒,他是老高三下鄉不服氣,自個兒想成才,不易呀!”

    “唉,學又有啥用呢?這年頭兒……”

    “學了腹中有,不怕有用時!”

    “我那敗家小子,要是能趕上人家一半兒,哪怕就是心甘情願撿破爛兒這一半兒,我也算燒高香啦!”

    好些人受了感動,有迴家收集第二趟的,也有原先不想賣現迴家拿來賣的。其中有一個人,沉默不語,把一對一換啤酒的啤酒瓶子也拿來給賣了。李家寶勸他別賣,他非賣不可,李家寶對他很感激,便再三地表示:“謝謝,謝謝啦!”

    夏誌平望著滿滿一手推車酒瓶子,已經相當於李家寶以前一個禮拜收的了。不由得,也替他高興,就連賣酒瓶子的人們也替他興奮:“小夥子,這迴豐收啦!”

    他連連迴答:“豐收了,豐收了!”

    “這個星期天,你可沒白來,滿載而歸呀!”

    “沒白來,真的沒白來,多虧大家照顧!”

    “行,小夥子!有了酒瓶子,下迴還賣給你。別人來了,我保證不理,專門兒給你留著!”

    “謝謝,謝謝大家幫忙!”

    在李家寶誠心誠意的答謝中,被感動的人們嘖嘖讚歎著,陸續離去了,一個看熱鬧的,也向同伴兒讚佩李家寶:“不錯,這小夥子真不錯!苦中求學,必成大器,沒跑兒!”

    人們迴到樓裏去了,看熱鬧的也走遠了。忙得滿頭大汗的李家寶總算鬆了一口氣,靠在酒瓶子已經齊胸高的手推車上,頭向後一仰,雙臂下垂,向外唿著長氣,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覺。

    夏誌平慌忙問他:“你怎麽啦?”

    “沒事兒沒事兒,瓶子收得多,有點兒累了。也是慶幸,人來晚了,不僅得到了諒解,還得到了更大的支持,多虧了你。”

    “我替你拉車吧!”夏誌平發自內心地心疼他,也想借此體會體會,為讀書而收破爛兒的真實感受。

    “那好吧!”李家寶隨手把自行車放在了手推車上。

    李家寶和夏誌平輪番拉車,來到收購站,夏誌平累得通身是汗。當他看著沒有一點兒文化修養的髒老頭兒吐著唾沫用他的黑手指一張一張地數過黏糊糊的錢、斤斤計較地把錢交給李家寶的時候時,驀地,他感到很心酸,隻覺得,那一遝錢是地地道道的辛苦錢。再看看心滿意足的李家寶,他忽然看見了毅力,看見了誌向,看見了追求,也看見了感人的苦學和苦戀……熱淚模糊了夏誌平的眼睛,他禁不住默默地思索:一個人看清了事實,不顧一切,不遺餘力,艱苦地積澱才能,癡心地投入“誰為國家貢獻大,誰為民族爭氣”的比賽中,卻被許多人誤解,以為他是逃離艱苦的場合,隻圖錢,或是追求個人名利,他的心理該靠什麽來平衡呢?特殊年代特殊場合下的一遝辛苦錢,引發了夏誌平特殊的感觸與沉思,令他不能不從特殊的角度來認識自己最可敬的老同學了,他忽然覺得,麵對著曆史李家寶分明就是一個紅癡。

    從廢品收購站走出來,李家寶舒心地拉著空車,去還陳路的自行車。夏誌平疲憊地跟在車後麵,望著他的背影,心裏不住地叨咕著:紅癡,紅癡,無可非議的紅癡……李家寶卻不顧勞累,第二次敲開了陳路父親的家門。前來開門的,又是陳路,麵目上有些尷尬,卻似乎早有精神準備,開口就問:“你們吃飯了嗎?”他的眼睛不看李家寶,盯住了夏誌平。

    夏至平很客氣地迴答:“先來還你自行車,一會兒去吃。”

    “那就進屋一起吃吧,正好我是迴來吃飯的……”

    陳路的態度令李家寶疑惑不解。兩年不見,他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盡管言語還難聽,行為方法上也怪異,他卻有了難得的人性。不過,李家寶還是迴絕了他的邀請:“不,一會兒我們倆再吃,給,你的車鑰匙,謝謝!”

    “假模假式,沒吃就趕緊進屋!不進屋,你們就走人,自行車我也不要了!”

    “別……”

    “那你們就進屋,我正好想找你李家寶,好好問一問呢!”

    “有什麽要問的,你就在這兒問吧!”

    “我在讓你們進屋,進屋!”陳路瞪起眼睛叫了起來。

    “不!”

    “不個屁!是我的一個哥們兒,再三地讓我轉話,說他非要見見你不可,事到如今,你還卷我的麵子啊?”

    “那好吧。”李家寶心中納悶,很想看一看,陳路究竟有什麽樣的哥們,非要見見自己不可。

    陳路見李家寶答應了,眨巴眨巴眼睛,反而發起了牢騷:“實話告訴你,想見你的要不是我聶哥,這輩子,我要是請你李家寶吃飯,我都是孫子……”

    李家寶很奇怪,這位聶哥對陳路怎麽就會有這麽大的影響力呢?驀地,他想起來了,他和大姐到陳路家去找郝玉梅時,往迴勸陳路的那個人就自稱聶哥。進了房門,李家寶和夏誌平隨陳路直接進了門側的小餐廳。隻見酒菜已經擺好了,酒桌旁邊坐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張報紙。陳路也不說不給雙方作介紹,走到桌前拿起酒瓶子就宣布:“喝酒,誰他媽不喝,誰王八犢子!”

    陳路隻管把桌上的酒杯都給倒上酒,自己端起一個來,脖兒一仰,就把杯裏的酒幹了下去。 桌前的那個人隻得站了起來,微笑著向李家寶詢問:“你們二位,哪位是李家寶?”

    “我。”

    “先認識認識吧,我叫聶光複,陳路的朋友。”說著,他向李家寶伸出了他的手,握過手,又很含蓄地問李家寶:“這位……”

    “他叫夏誌平,是我的高中同學。”李家寶見人家很客氣,自己的態度也很友好。

    聶光複和夏誌平握過手以後,笑了一笑,就很講禮貌地解釋起來:“今天,我是受陳路老爸的委托,和陳路一起替他歡迎李家寶光臨。知道你一定會來送鑰匙,他老爸人在醫院不能分身,就囑咐我,一定要把客人替他招待好。有幸也認識了夏誌平,咱們就薄酒淡菜,一起吃頓飯吧。請坐,都請坐!來,咱們……”

    “先喝酒,願意說別的,以後你們自己說去,現在喝酒!”陳路不管不顧,打斷聶光複的話,就提出他了的要求,也不管別人聽不聽他的,隻管自己幹杯。桌上的酒杯是一兩一的,一眨眼功夫,他就幹了三杯酒,不禁大動感情:“李家寶,上初中,我不是人,欺負過你不假。可咱倆也、也就動手打了一、一迴架。你們仗、仗著趙嵐的父親,揭老底不說,還、還截婚車,拉郝玉梅跟你走。你們是、是不是,也太他媽熊人了?郝玉梅,就、就行你愛?就不行別人愛?你、你糟蹋了我、我一輩子感情,我二婚,你還上上、上門搗亂,你說你,損不損?堂堂堂、大老爺們兒,老婆被、被別人搶,我還、還算什麽東西?狗、狗都不如!不信,你從狗嘴裏往往外、搶搶、搶骨頭……今兒不衝、衝你救我了親娘,不是我爸現、現、現在落了難,我可憐他,要要、是頭半年,我就敢和你拚、拚刀子,白刀子進去,紅、紅刀子出來。誰、誰死,誰他媽倒黴!”陳路胸中鬱悶,麵對的是老情敵,又是空腹喝酒,莫說喝得急,就是不急也得醉。

    “別說了,陳路!”那位聶哥見他說話走了板兒,就連忙勸阻他,“你先去躺一會兒,你的話我替你說,行吧?”

    陳路真聽那位聶哥的,酒後落了淚,由那位聶哥勸說著,到裏屋去睡覺了。那位聶哥把陳路安頓好,迴到酒桌上,向李家寶微微一笑,連忙表示歉意:“你老同學就這樣,耿脾氣,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們稍等等,我打個電話,找個朋友替陳路去護理他老娘,也好把陳路的老爸替迴來。”

    這位聶哥也真有威信,電話裏,用吩咐的語氣講話,對方就真聽他的。打過電話,他就當真替陳路說了起來:“我是東北光複那年出生的,可能比你倆大一點點。聶陳兩家,兩代都是通家之好。我早就聽說過你李家寶,今天又聽陳叔說,你在收破爛兒讀書,我很想見見你,也想讓你真正了解了解你這位老同學。對你和陳路的事情,我聽了兩方麵的說法。一麵是他爹的,一麵是他的。恕我直言,要我看,你和陳路都有錯。陳路以前侮辱你,肯定是他不對。但你和趙嵐,一成不變地看陳路,以為郝玉梅嫁給陳路就是進了虎狼窩,其實也片麵。不管陳路和郝玉梅是怎麽認識的,我敢說,陳路本來是愛郝玉梅的。誰都能看得見,郝玉梅人漂亮,個兒高,長得白,又是名牌學校的老高三,家庭條件也不錯。陳路處處都滿意,滿打算得了這樣一個媳婦就改邪歸正,正經八百和她過一輩子!可你和趙嵐,卻把人家小時候的事情,看成人家的一輩子。況且你們並不知道,他當年的胡鬧,其實也是事出有因的。”聶哥突然放低了聲音,“事實上,那件事情和我有很大的關係,咋迴事兒,我以後再告訴你吧……”說到這裏,他向裏屋看了一眼,悄悄暗示,他不能當著陳路的麵說陳路的醜事。李家寶點點頭,他就繼續替陳路解釋:“你們知道不知道,郝玉梅雖不願嫁給陳路,但是最初,她也沒有像後來那樣恨陳路。由於你和趙嵐揭陳路的隱私,她就再也不給陳路好臉色了。幾經你們的羞辱,陳路氣,陳路也恨,就是想愛郝玉梅,也愛不起來了。他毆打、蹂躪郝玉梅的行為,絕對不對,不道德,也的確有匪氣。但是一個堂堂的五尺漢子,他實在也是無法忍受。事實上,你們的做法讓誰攤上,誰也咽不下這口氣。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你和趙嵐不惜肇事,截人家的喜車,搶人家的新娘,揭人家的瘡疤,你們對嗎?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情嗎?人家二婚,你又登上門來找郝玉梅,你這麽做也對嗎?不瞞你說,那天晚上要不是我抹下臉來發脾氣,陳路的朋友能饒你嗎?起碼打你個半死!你公正地說,在你和陳路的所有過節中,光是陳路有錯嗎?”聶光複輕聲質問過李家寶,歉意地笑了笑。

    李家寶暗暗思忖,聶哥的言談雖帶著對陳路的偏愛,卻也不無道理。看起來,許多事情還真的需要溝通一下。的確,自己和趙嵐曾把陳路看得太死。郝玉梅對陳路,不愛歸不愛,最初也沒有強烈的恨。而且,陳路還是真愛郝玉梅的。盡管他刁蠻,隻注重郝玉梅的外表,但他畢竟不恨郝玉梅。很明顯,這位聶哥對陳家的事情知道許多,不過,他對自己也是有誤解的。想到此,李家寶就把他和陳路的所有過節,他和郝玉梅的全部感情,以及他和郝玉梅父親之間的嫌隙,統統講給了這位聶哥。這位聶哥十分有耐性,靜靜地聽李家寶講述,其間,他抽了三支煙,也沒有插一句話。直到李家寶全都講完了,他才麵帶笑容,好心好意地為陳路和李家寶調節:“黏黏糊糊兒的,還真有點兒意思!好啦,要我看,既然兩邊都有錯,盡管陳路有錯在先,毫無道理地欺負過你,聶哥也勸勸你,還是琢磨琢磨一句息事寧人的老話吧,冤家宜解不宜結。今天,你幫助了陳路的老娘,陳路也讓你端了他的酒盅,幹脆,就兩下恩仇泯滅,一切都算了吧!人生在世,老老少少都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是不是?就說這個老陳家,陳路的老爹雖說娶了新的,撇了舊的,但兩邊本來相安無事。這邊一家三口,一個兒子,倆國家幹部,要錢有錢,要權也有權,本來還是蠻好的!對那邊,陳路的父親月月給寄錢,原配老伴心甘情願,也算說得過去。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文革一來,陳路的養母忽然發了瘋,一個半大老婆子,突然改名,也叫‘要武’,為了向上爬,她居然無中生有,揭發起丈夫來了,讓你說,這是唱的什麽戲,又是哪一出呢?好好一個家,叫她硬給攪散了,還想讓人家的兒子繼續拿她當親媽,真是異想天開!陳路的身上是有毛病,毛病也不算小,可是要我說,骨子裏,他有種!在他哥們的眼裏,他是條漢子。血管裏流著娘的血,老娘穿的再破他也不嫌棄,小腳娘,照樣是娘!老爹被栽贓陷害打成了反革命,眼見著人也落魄了,他卻是一口一個爸,聲聲叫得親!別看往日不聽話,可爹遭了難,他心疼,立馬不橫也不強了。誰說這不是義氣漢子的本色?矮腳虎王英最好色,可他是英雄!他夠‘人’字的兩撇。‘人’字的兩撇是站著的,人站著,就得這麽有骨氣,就憑這,我也認他是朋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剛並收藏紅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