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時,李家寶講了他要走的事情。老陳聽了他的想法,尋思好半天才開了口:“家寶啊,我和老耿本來想把你和趙嵐安排在學校,讓你倆每天上完課願意咋鼓搗就咋鼓搗。最終,還是沒能幫上你們……”歎息之後,他把老耿婆子的煙笸籮拽過來,一邊卷旱煙,一邊迴想李家寶和趙嵐為小屯子所做的事情。想到他們倆又進監獄,又關馬號的,他那輕易不肯流露感情的臉上每條皺紋裏都透出了傷感,“走吧,咱們小屯子雖說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贅你的腿啊!隻可惜,你和趙嵐來到這裏,一直都在替咱小屯子分憂。你們眼下的做法明明是為了國家,但還很難被人理解。不是你對不起咱小屯子,是我們老哥倆對不起你和趙嵐喲……”

    耿隊長見陳書記的麵目突然變了形狀,心中很不忍,就端起酒杯寬慰他:“這能怪你嗎?種莊稼遭雹子,想幹事來運動,一場又一場,上哪說理去?如今咱倆連黨員都不是了,自己跟自己較勁,又是何苦來呢?老陳,要我說,家寶要走,咱們該送送,就送送,誰也別提傷心事兒,中不中?來,把酒幹嘍!”

    “唉……”陳書記喝了酒,長長地打了一個咳聲,用兩隻大手上下搓了搓臉,又揉了揉眼睛,真的就不說話了。

    老耿見老陳失去了常態,就忍住自己心裏的不忍,代替老陳把話說了下去:“家寶啊,讓誰說,你和趙嵐對咱小屯子也是夠份兒了。咱小屯子裏,本來就一個趙嵐還能幫幫你,可她已經自己出去闖了。你要出去,還有啥不行的?我敢說,除了懷揣壞心眼兒的,屯子裏誰都想得開。一個饅頭掰兩半兒,堿大堿小都是一樣的。別書記和老陳能體會趙嵐的心情,還能埋怨你嗎?可有一樣,你可得老老實實地記著,俗話說,不是冤家不碰頭,往後要是和趙嵐碰一塊兒,還是得想法過日子。可別讓你們的兒子缺爹少娘的。沒爹的孩子就腰杆兒直的少。沒娘的孩子就鼻涕長,淚多恨也多,和旁的孩子紮在一個堆兒裏,咋也是兩樣兒!”

    聽到這樣的叮囑,李家寶還能說什麽呢?隻能心裏感激。

    當天晚上,齊金庫趕車,小屯裏知道信兒的都去送他。火車一聲鳴叫,馮玉蓮眼圈兒一紅,就鼻涕眼淚地哀求他:“李哥,你可得找到我趙姐。你這輩子沒有她,心裏可就更苦了。她也一個樣兒,一迴迴,滿眼含淚和你哇啦哇啦地說英語,那也是苦水給泡的,心裏說不定啥滋味兒呢……”

    馮玉蓮的話,汪佩佩聽得受不了,淚珠兒連成了串兒,明明長著一張嘴,卻是已經不會說話了。李家寶無言迴答,隻能深深地感激大家,懷著小屯子的深情厚誼,深沉地迴到了雙齊市。

    下了火車,李家寶沒有迴家,直接就去找留城的夏誌平,想讓他幫助自己馬上找到薛景才。 很巧,夏誌平休班,猛然見了李家寶,興奮不已。一陣寒暄,立即各自打聽對方的情況。

    當夏誌平聽說下鄉的同學在看書比賽的時候,他的心裏不由得一驚,反觀自己,生活上可以,工作上在廠辦當科員,在許多人的羨慕眼光下,他根本沒想過繼續看書。當他聽說李家寶已經在學大學二年級的數學課本、英語也是天天在學在背的時候,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甚至暗暗自責:夏誌平啊,夏誌平,你和李家寶曾經同時逍遙闖天下,也曾經一起暢談大誌與大智,可是眼下,下鄉的幾個在比賽,留城的各自在絮窩,人生的路上,各奔前程,你卻是隨波逐流,不知不覺,學識上早已悄然落伍了。當他聽說李家寶這次迴來的目的是為拜師修業,並且要以收破爛糊口,隻求可以半工半讀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得知趙嵐已憑腹中所學,進京毛遂自薦的時候,他既驚歎又羨慕,想到留城以後的心安理得,禁不住再次責罵自己,夏誌平啊夏誌平,你簡直也太渾了!人家看到農村的落後麵貌,就憤然而起,一起進行終生的比賽,你明明也看到,工廠裏設備陳舊,技術落後,怎麽就沒有和你聯係在一起,感到暗藏的危機呢?

    “家寶兄,”夏誌平激動了,連連慨歎,“你們下鄉的一群實在是太感人了!薛景才我幫你找,他是我妹妹的同學,等我妹妹晚上迴來,馬上就讓她領咱倆一起去。現在,咱倆先喝酒吧,也讓我開閘泄水,把剛剛產生的憂慮向你好好釋放釋放!”

    李家寶感其盛情,可是,晚上要見薛景才,也是久別重逢,自己還要拜人家為師,餐桌上能沒有酒嗎?他略略思忖,就直截了當地向夏誌平講了自己的意思。夏誌平不由得慨然:“好吧,那就晚上再喝。大學委,我是真服了,三日不見,刮目相看,關鍵還是馬不停蹄啊!既然如此,那你就給我講講,應該怎樣自學吧!”

    惺惺惜惺惺,誌趣相投,他們一聊,就是一個下午。

    傍晚,夏誌平的妹妹夏舒平按時迴來了,聽說李家寶要找薛景才,放下背包兒就催哥哥:“哥,真要去找他,你和李哥就趕緊把書本放下吧。不抓緊時間堵住他,他飯碗一推嘴一抹,說不定到哪兒去‘抓蒼蠅’呢!幹脆,晚飯也揩他的油兒!”

    “不,哥知道,薛景才是你的同學,真有事兒,你就是罵他都行。但是這頓飯,無論如何也得哥來請,他隻要作陪就行了!”

    夏舒平起初不肯答應,最後才依了哥哥,到對麵屋告訴一聲父母,返迴來就領他們出了門。走在路上,她仍然心急:“哥,你和李哥先別嘮了,你們不知道,薛景才的個性可特了,就連玩兒撲克,麵子上也講究,沒有一天遲到的!”

    夏舒平說的一點兒都不錯,薛景才的性格確實很特,戶口本兒扔在鄉下,賴在城裏收酒瓶子,卻是四處混得臉熟,每日悠然自得。這個星期,他特別走字兒,酒瓶子收了滿滿一車,上邊還起了尖兒。今天傍晚,換成了錢,穩穩當當朝兜兒裏一揣,心中高興,就自由自在地哼小曲兒。哼到家裏,先把手推車規規矩矩地放好,再把錢如數交給老娘,往倉房裏麵一紮,脫得光光溜溜的,立刻就洗漱。洗好了,穿上睡衣,把髒水倒掉,換上老娘為他事先準備好的幹淨衣褲,摸摸下巴,照照鏡子,別看是個撿破爛兒的,立立濃眉,瞪瞪眼睛,照樣還是大男人!上了炕,一盤腿兒,立馬捏起了小酒壺兒。一個人,四個菜,一盤油炸酥黃豆,一盤豬頭肉,一盤炒土豆絲兒,一盤白菜熗木耳,撒上早已備好的材料油。嗬,酒盅沾嘴唇,咂得吱兒吱兒響,再點上一支“大前門”,舒舒服服地吐煙圈兒,不說心滿意足,也是挺牛兒的了。忽然,院子外邊有人敲門,他卻動也沒動。他早就習慣了,吃飯的時候不挪窩兒。毛病不大也不小,全是他娘給慣的。

    在家裏,他是老疙瘩。他的哥哥姐姐都已各自成了家,一個娘,哪兒也不去,老兒子沒了糧食關係和戶口,窮富也得守他過。眼見著,兒子撿破爛也比別人會揀,別人啥都收,他專收酒瓶子,收入多,也不算最埋汰。一天三頓飯,頓頓有葷腥兒,沒有雞鴨魚肉,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每晚看著兒子小酒壺兒一捏,像模像樣的,老太太心裏總是樂滋滋的。迎來送往,她可不許兒子動。久而久之,薛景才的屁股一沾炕,立馬就沉了,不過,酒足飯飽之後,卻是拍拍屁股就出門兒。每天都如此,準時“打蒼蠅”,老娘不但不挑他,還要像兒子迴來之前就擺好小飯桌兒一樣,兒子剛剛出門兒,她就撤桌子掃炕,趕緊給兒子鋪被窩

    兒,不管兒子什麽時候迴來,被窩兒裏總是熱乎兒的。鄰居們都說老太太慣兒子,老太太卻自己有理:“兒子累了一天了,到家又沒個媳婦心疼著,當娘的不疼他,還指望誰疼他?打打撲克散散心,又不動輸贏,還不是理當的?”

    這一次,也一樣。聽見敲門聲,老太太緊忙朝外走,打開院子門,一眼看見夏舒平,頓時,心裏樂和臉上繡花兒,招唿還沒打,迴頭就衝屋裏喊:“景才--夏舒平來啦!”

    薛景才一聽見是夏舒平,屁股立馬離炕了,慌忙忙係上兩個襯衣扣兒,急匆匆把鞋一趿拉,笑盈盈地就往外迎。迎出了房門口,眼見老娘把夏舒平讓進了院子,就喜滋滋地站在屋簷下,眯著眼睛恭候著。突然,他發現夏舒平的身後跟著李家寶,禁不住又驚又喜,急忙上前,雙手握住李家寶的手,激動得不得了:“我的李大哥呀,你咋摸上門兒來啦?這是哪陣風啊!”

    李家寶很興奮,和他握過手,迴身就向他介紹:“這位是你老同學夏舒平的哥哥,夏誌平,我的同班同學。”

    薛景才微笑著,連忙同夏誌平握手,忽然,臉上有些熱,心裏直打鼓。自己連鞋也沒提,急火火就迎夏舒平,卻不料,後邊還有她哥哥。隻覺得,自己對人家妹妹的熱乎勁兒,早叫人家的哥哥一覽無餘了,心裏想掩飾,嘴上反倒說個明明白白:“你好,夏大哥!你看,趿拉著鞋就迎出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夏舒平很聰明,眼見薛景才對李家寶很熱情,舉止言談也坦然,可是見了自己的哥哥,不光有些磨不開,甚至還慌張,知道他是尷尬,就明著揶揄他,暗裏幫他找麵子:“咋的,見了我哥和李哥,就把老同學扔在一邊不管啦?”

    薛景才很機靈,順著台階著了地,尷尬立馬成了詼諧:“收破爛兒的怕同學,見了你哥,就比見你還怕,本來就手心出汗腿打顫,你就饒了我吧!三天不見兩天見,跟你還用握手?再說了,女士不把手先伸出來,男士還能主動靠前啊?”

    夏舒平立刻成全他:“嗬,一個收破爛兒的,還怪講究呢!那就來吧,既然我是女士,我就先伸手--”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開一迴玩笑,老太太頓時高興了。她耳不聾,眼不花,眼睛看得真真的,水靈靈一個閨女家,平時,對景才就是怪好的,這會兒當著她哥哥,就和景才手拉手……她心裏喜興嘴就勤,馬上搭了話:“舒平啊,可別小看收酒瓶子的,收入可不少,一個月百八十塊呢!快,快領客人進屋兒吧!”

    進到屋子裏,薛景才滿臉笑容,伸著胳膊,手指飯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誰也別客氣。炕裏坐貴客,咱們就按雙齊人的規矩,二位,快請吧!”

    老太太連忙幫兒子:“對,我兒子讓你們上炕裏,你們就快點兒脫鞋吧!舒平,我再去弄倆菜,你可不行領他們走啊!”

    “大娘,”夏誌平急忙阻止景才娘,“你老可別忙,中午,我就和李家寶說好了,今天我請客兒,讓你兒子幫我陪陪就行了,你老就快坐下歇一歇吧!”

    “那可不成規矩!你們仨沒來之前,俺景才就把酒盅端起來了,還能趕上酒桌讓你們走?酒咱家裏有,菜也是現成的。想吃想喝,也就是添幾副碗筷兒。到了家裏,外麵吃飯,俺老薛家從來就沒有這個理數兒,今兒不管誰,就衝我是景才娘,你們的輩分還小呢,橫豎也得聽我的!”

    眼見著,薛景才和他的老娘讓得真心真意的, 三個人誰也不好再推辭,隻得脫鞋上了炕。景才娘見兒子高興,就比兒子還樂和,悄沒聲地出去一趟,迴來就動手。刺拉鍋一響,也就是十五六分鍾,桌子上的菜都換成了大盤子。很快,又端上來一大盤子炒雞蛋,一大盤子豬耳朵,還有小半盆兒肚絲兒拍黃瓜。數了一數七個菜,喜興的酒桌出了單兒,那可不行!她索性就把頭晌排長隊買迴來的大辣椒和水蔥,抓個盆兒洗幹淨,掰巴掰巴配上大醬碗,再把水蔥捋巴捋巴,桌子上立刻變成了八個菜。一切都張羅完了,她就關照夏舒平:“多吃點兒啊,閨女,外屋可還有的是呢!閨女,你也把酒倒上,不會喝白酒,就喝那個紅色的!”

    大家端起了酒杯,老太太就坐到地桌旁邊的椅子上,端起了旱煙袋,看著兒子陪客人,心裏要多滋潤,就有多麽滋潤。飯桌上有個夏舒平,咋看咋招人稀罕,她還不喜興?

    三杯酒下肚,薛景才的心裏突然畫了魂兒,小心翼翼地試探李家寶:“李哥,你這趟來,不是找我迴屯子吧?”

    誰都看得出來,收破爛兒,捏酒盅,薛景才過得很知足,再吃屯裏的“老三樣兒”,他的嗓子眼兒早就變細了。李家寶趕緊向他解釋:“我可不是找你迴去的,不僅沒那任務,還是特意前來拜你為師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這邊,早就一廂情願了。”

    薛景才以為李家寶是開玩笑,馬上自我解嘲:“拜我為師?淨瞎扯!除了收酒瓶子我會個啥?滿肚子裏,去了‘燈籠掛兒’,剩下的全是酒,你還拜我為師!”

    “真的,就因為你會收酒瓶子,我才來拜你為師。”李家寶直來直去,實話實說,“景才,我想‘半工半讀’,半天跟雙齊市師範學院的楚先生讀書,半天收酒瓶子糊口。”

    “啥,你收酒瓶子糊口?你可得了吧,誰收酒瓶子,也不能讓你收酒瓶子呀!我的李大哥,大學的教授扛‘大個兒’,也就是幹校裏頭瞎折騰。如果讓你收酒瓶子,就連市革委主任,也得賣豆腐腦兒去!”在薛景才心裏,李家寶是塊料,是塊上等料。混吃過日子,找誰也找不到他。他幹的,應當是大事兒,起碼也得識文抓字兒。拿低級活讓他幹,也就是下鄉沒辦法。迴到城裏本來就是求學問,要是收酒瓶子糊口,那可就應了一句話:金碗裝蝦醬,不光屈材料兒,味兒也不正啊!

    “讓你說的,不收酒瓶子我會啥?除了還會拉二胡,啥也不會!就是收酒瓶子,不來跟你學,我也登不了場兒。”

    聽了李家寶的解釋,薛景才心中不忍,就遲遲疑疑地問他:“你還真想收酒瓶子啊?”

    夏誌平主動插言了:“景才,我來出麵打個證言吧!他已經豁出去了,寧可高價吃黑糧,也要盡快學完大學本科的數學課。可是,他已經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情願再吃家裏的。就想到拜你為師,自食其力。起初,我也不信,說來說去是真的,弄得我差點兒掉眼淚,我是百分之二百服他啦!”

    “不行,咋說也不行!”聽了夏誌平的一席話,薛景才這才領悟,李家寶是寧可一時掉價,也要學到真本事。他感動,也激動,就想資助李家寶,不說給,他說借,隻求李家寶能接受,“李哥,你要是用錢,就從我這兒拿。你要幹的是正經事兒,當老弟的,咋也不能眼瞅著。我也不說給你,算是我借你,你真有了就還我,好歹哥們兒一場,這樣總可以吧?說真的,李哥,我收酒瓶子,是我的出息就這麽大,讓你幹這活兒,你不怕掉價,我還怕呢!你李哥有事兒我不幫,不管我掙多少錢,都該燒了它!”

    “不,景才,我不怕掉價,你掉什麽價?如今的街麵,放眼看一看,哪裏不像破爛市兒?要說真怕,就怕想幹還害怕!”

    薛景才雖在收破爛,腦袋卻始終很清醒,一下子就聽得明明白白,這是“大誌與大智”的辯證法,不由得,想起了趙嵐,就直截了當地發出了疑問:“你和趙嵐不在一起學啦?”

    李家寶前來,本來就是求薛景才幫忙的,眼見他,收酒瓶子捏酒盅兒,並不糊塗,又是情義至上,真心實意地關心自己,隻得以實相告:“周玲玲被推薦上了大學,趙嵐立刻也走了……”

    “上哪兒啦?”

    “我估計是北京的一所大學。”

    “你倆掰啦?”

    “目前真的不在一起了。將來會怎麽樣,還很難說。也許,我不讀完大學課程,分道揚鑣就在所難免了……”

    “這扯不扯。”當著夏誌平哥倆,薛景才不便刨根問底,就有意轉移了話題,“其他人都怎麽樣?”

    “都算可以吧,隻是,鄭小微死了……”

    “死啦?”薛景才不由得驚叫起來。

    “唉,”李家寶打了一個咳聲,憤憤不平,也無可奈何:“死了,就在你走那天晚上。得的是攻心翻,西醫不認,中醫不治。萬般無奈,陳書記硬著頭皮把跳大神的老焦太太請來了,老焦太太你見過,就是給崔二求兒子那個老太太。跳大神是她糊弄人,治這種病她卻是手到病除。可是,葛老五個王八蛋,四六不懂,黑著一張棺材臉,就是不許老焦太太動手……”

    “我操他八輩兒祖宗!”薛景才一拍筷子,破口大罵。提起葛老五,他的恨就不打一處來,此時,葛老五不在眼前,有氣也沒處撒,他就抹了把眼睛恨自己:“當天中午,鄭小微就跟我說他肚子疼,我,我咋就沒當一迴事兒呢……”

    “景才兒……”景才娘連忙暗示兒子,在姑娘麵前說話要有分寸,哪能出口就不幹不淨呢?大男人咋還能抹眼淚疙瘩呢?

    薛景才又抹一把眼睛,忖了忖,非常講義氣:“那好吧,李大哥,我薛景才不能折人心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我就不難為你了,從明天起,咱哥倆就一起幹,掙多掙少對半兒分。來,喝酒,喝酒!”李家寶不肯受資助,薛景才就來個“對半兒分”,心甘情願,就這麽講究,誰讓大家既是校友又是荒友呢,誰讓李家寶就讓人服氣呢!

    就這樣,李家寶真的和薛景才一起收起了破爛兒。每天,他從早晨七點幹到下午一點。兩點鍾,到楚先生家去上課,晚上吃過飯,從七點開始,埋身在隔扇裏,一旦看書到深夜,就沒了準點兒。能夠如此痛快地讀書,他的心裏已是非常知足了。

    可是,人走時氣馬走膘,一朝無所懼怕,幸運的雨點兒就認準了李家寶的前額。

    李家寶的三姐李玉霽,從大姐的口中得知弟弟迴到市裏在半工半讀,拉起她的愛人風風火火就迴了娘家,見了四弟,欣喜萬分,三句話沒說完,就不可阻擋地攬責任:“家寶,搬到我家去住吧!這幾家,就我家是仨屋一廚。你三姐夫借了他老爸的光,屋子又大又寬綽了。就是你搬過去,還閑一個屋子呢!”

    李家寶對現狀已經很知足,不想麻煩三姐和三姐夫,可是他的三姐夫,卻一門心思,隻聽自己愛人的。

    李家寶的三姐夫叫程子亮,師範學校畢業,現在是一所中學的數學老師。平日裏,總覺得自己的底子還太薄,猛然聽說李家寶想半工半讀學數學,巴不得能和內弟一起學。雖說他是婚後頭一次和內弟見麵,同李家寶說起話來卻是推心置腹的:“四弟,讓你過去你就過去。趁著我和你三姐還輕手利腳,三姐夫想跟你一起學,興許還能沾你大光兒呢!這樣,就算三姐夫拿你的宿費當學費,還不行啊?況且,大姐和大姐夫也同意了。他們說,這樣做對咱倆都有好處,互相督促,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李家寶仍是不肯答應,忽然,父親也勸他:“家寶,他倆讓你過去,你就過去吧。住你三姐那兒還真有個好處,誰也不會打擾你。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你。”也不知怎麽迴事兒,李祖炎對兒子的做法,總是有些擔心,兒子已經把情況和事理跟他說好幾遍了,但他還是擔心,擔心兒子一旦被人抓迴去,挨批挨鬥,沒有好下場。

    為了安慰父親,也是三姐夫的盛情確實難卻,當天,李家寶就搬進了三姐家。看著今後讀書的環境,他的心裏十分舒暢,似乎他的一切活動從今往後都可以按部就班了。驀地,他想起了趙嵐,心中暗想,不管趙嵐在不在家,自己也該到趙嵐家去看看兒子了。他想讓自己的父母抱抱他們的孫子,讓自己的家裏添些熱乎氣兒。興頭上的李家寶,想象著兒子的模樣,也思慮著趙嵐的任性,甚至想借助趙嵐父母的力量說服她,不由得十分興奮,當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趕到了市委的家屬大院。卻不料,三九天冰窟窿張大嘴,三伏天偏偏幹了井。電話中,一個女人表示遺憾地告訴他,趙嵐的父親早就去世了,她的母親剛剛去了北京,她嵐的弟弟隨著他的嶽父,調到四川支援三線去了。

    “趙嵐的父親去世啦?”滿腔熱忱而來的李家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問人家,“他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就在趙嵐迴來送孩子的前幾個月吧。”

    李家寶前後一盤算,那正是趙嵐懷孕以後幹活最不方便的時候,正是她再也不肯讓自己幫助她、也是她再也不肯幫助自己的時候……卻原來,她,她該是何等的隱忍啊……而自己,在她表示要走的時候,卻張口就責怪她走後門兒,難怪她當時顯得那麽委屈,在臨別的酒桌上會不顧一切地喝酒……

    傷懷的沉思中,李家寶咀嚼了莫大的愧疚,莫大的悲哀。他於心不忍,甚至煩躁,第二天收酒瓶子的時候,突然,他扯開嗓門兒就大聲喊了起來:“收酒瓶子嘍--收酒瓶子嘍--”

    薛景才很奇怪,多少天來,李家寶一直喊不出口,就是昨天教他,他還笑麽滋兒地張不開口,怎麽隔了一晚上,他就會喊了呢?薛景才替他高興,禁不住就向他調侃:“完了完了,這迴可全完了,我的這點兒本事,叫你全給學去了!”

    李家寶笑一笑,並未向薛景才傾訴他的煩惱,趙嵐父親的音容笑貌,趙嵐那滿腹委屈的模樣,在他的腦際不停地閃動,他索性又喊了起來:“收酒瓶子嘍--收酒瓶子嘍--”

    那聲音,分明淒厲,薛景才卻以為,他還是有些顧臉麵。

    不久,李家寶再也不肯接受薛景才的“對半分”了,就用對半兒分來的錢也買了一輛手推車。他告訴薛景才,自己應該按時出徒了。薛景才不答應,真心真意地挽留他:“李大哥,你還是再跟我幾天吧,啥人家扔酒瓶子,你還不大摸門兒,等你輕車熟路了,真及格了,再要求出徒也不晚啊?”

    李家寶說什麽也不肯,買了車的第二天,就自己串起了小胡同。頭幾天,他的收入果然不多。但一個月以後,他摸到了竅門兒。原來,跟著薛景才的時候,他的腦袋常常溜號想數學,沒尋思也沒積累經驗,自己獨立門戶的時候才知道,拉著車走得太急不行,還得在大門口停一停,來迴轉悠轉悠,多喊幾嗓子,多踅摸踅摸,主動和人家搭訕。有時候還得跟人家上樓,幫人家把沒用的東西背下來,然後再把要收的酒瓶子揀出來。

    一來二去,他的收入漸漸多了。但是,沒有見到兒子,沒能得到趙嵐的消息,他的情緒總還有些煩躁。恰切地說,客居家中收破爛兒,他是主動的,也是心甘情願的。但每天幹活都是孤苦伶仃的,他就常常想趙嵐。每當他用自己的黑手接過由別人的黑手蘸著唾沫數給他的一遝遝零錢時,他的心裏就有些酸,甚至感到悲哀。後來,遇到這種時刻,他就閉起眼睛刻意想趙嵐,看見她在大學的講台上正在瀟灑地講課,頓時,就想追上她。

    不知不覺,伴著荏苒的時光,他就把所有的往事統統壓在心底了。眼見著,他的書被一章一章地翻了過去,一本又一本,他已學過的書摞在一起已然超過了還沒學的書摞。他似乎看見了希望,迴到住處,禁不住就看一看存折,去北京的費用在不斷地增加,很快,他就可以跑過彎道,拚命地衝刺了。

    可是,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下午兩點,他準時去上課,一進門就看見,楚先生站在寫字台邊,雙手拿著一張報紙,一邊看一邊嘟噥:“李寶啊李家寶,你可真是時乖命蹇喲……”

    李家寶不知所以然,輕輕地叫了一聲:“楚先生……”

    “看看吧!”楚老見了李家寶,立刻把報紙向他一遞。

    李家寶接過報紙一看,遼寧出了個張鐵生,考試的時候,不答卷子,在考試卷子上作了一篇“發人深省”的文章,不但《遼寧日報》全文發表,而且《人民日報》作了轉載。

    尊敬的領導:

    書麵考試的進行就這麽過去了,對此,我有點感受,願意  向領導上談一談。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鄉以來,始終熱衷於農業生產,全力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近十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業務複習。我的時間隻在二十七號接到通知後,在考試期間,忙碌地翻讀了一遍數學教材,對於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剛並收藏紅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