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夜裏的夢,馮玉蓮和汪佩佩非常興奮,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早早就來探望趙嵐和李家寶。馮玉蓮笑吟吟的,自得地撤去頂門杠,當當當地敲門,就連敲門聲裏,也有畫外音,你們終於和美了,可別忘了誰是紅娘!門開了,馮玉蓮和汪佩佩的興致頓時煙消雲散了。眼見著,李家寶穿著大衣,鼻尖兒和手背紅刺刺的,趙嵐沉著臉,一副怨氣未消的樣子。

    “唉,你們哪……”馮玉蓮打了一個咳聲,扭身就走。

    她急急地出房門,匆匆地向她和魏長順的小家跑了迴去。她的心裏十分委屈,真想痛哭一場。跑迴家裏,隻見魏長順,哈鋪子抱枕頭,唿唿地仍在睡,馮玉蓮忽地惱火,掀起他的被子就捶他的後背:“睡,睡,睡!太陽照屁股了你還睡,我叫你睡!”

    魏長順莫名其妙,稀裏糊塗就吃了拳頭,睡眼惺忪的,連連問她:“你這是咋地啦?我咋地啦?你到底咋地啦?”

    “咋地了,你說咋地了?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自覺自願地摸摸書本兒啊?你文化高啊?”馮玉蓮拿魏長順撒氣,也有那麽幾分是真的,人家賭氣也看書,他可倒好,媳婦不在抱枕頭,哈喇子不擦光知道睡。馮玉蓮越想越委屈,坐在炕上,雙手捧住臉,嗚嗚嗚嗚,越哭心裏越委屈。

    魏長順急忙穿衣服下地,下了地就哄她:“我摸書本兒,認真摸書本兒還不行嗎?你別哭,魯迅的那篇《藥》,看不明白我也按你的要求看完了,就差李家寶給講講了,不信,我給你說說。”

    魏長順想法設法地親近她,她晃著肩膀不讓魏長順親近,晶瑩的淚珠兒簌簌地朝下滾落。她咋也沒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的,李家寶和趙嵐不但沒有從此和和美美做夫妻,反倒認可了現狀……

    眼見著,放假的知青陸續迴來了,可是,李家寶和趙嵐卻仍然各行其是。馮玉蓮不甘心,氣得去找陳書記。陳書記十分理解她,想把李家寶和趙嵐找到一起,由馮玉蓮陪著,好好嘮一嘮。他們剛要起身,突然,縣知青辦主任洪太敏率人闖進了他的家。進來就宣布:“陳子寬,你好好聽著,從現在起,你必須繼續反省,不能參與隊裏的任何事情!”

    驀地,陳子寬和馮玉蓮全都懵懂了。

    小屯子裏,頓時心驚肉跳。眼見工作隊進來就整陳書記,而且要誓死揪出總後台。都以為這是縣革委會主任李長德對地區革委會的公開對抗,殊不知,首先挑起事端的,正是這個洪太敏。

    自從葛老五惹了事兒,洪太敏的心裏就發了毛。坐在辦公室裏,該他說話的時候,他也顧不得遣詞造句兒硬裝文化人了,嘴裏蹦出大子,也沒有心掩飾了。他心裏明鏡似的,他和葛老武穿的是連襠褲,隻要有人戳破這層窗戶紙兒,立馬就看得見,一個人掉褲子,準露倆屁股。雖說事情一出來他張口就咬住了別立人,但胸口還是直撲騰。晚上迴家躺在被窩裏,他就臨時抱佛腳,心裏敲木魚兒,嘴上不消停:“葛老五啊葛老五,好歹你可別進去,千萬千萬別進去!

    可是,說來就像天報應,他剛剛知道拜佛,佛爺就掉了腚。劉天民結合進地區革委會沒幾天,也沒見地革委刮風,也沒見公安局下雨,一天夜裏,向陽公社冷不丁就進了地區的警察,把葛老武從被窩裏邊薅出來,手銬子一銬,就給銬走了。地區把嫌疑犯弄到了手,才通知縣革委會,你們的葛要武已被拘留審查了。洪太敏得到信兒,心裏一下子就生了蛆,兩眼來迴瞅著手腕子,時時害怕房門響。等了幾天,沒見來人逮捕他,唿啦一下,他明白了。老葛夠意思,沒咬他。保葛,必須保葛!得快,必須得快!日子拖長了,那小子聽不見動靜,齜牙就會當瘋狗。可是,有啥招兒才能保住他呢?琢磨來,琢磨去,洪太敏想起了李長德,要是幫他幹掉劉天民,他舒服,自己也自在,準保兩頭兒樂。

    洪太敏早就看出來了,李長德當上縣革委會主任以後,眼睛時時瞄著上邊的空椅子,事事處處整節目,他就偷偷盯住的李長德的椅子,鉚足了勁,四處吹喇叭,一心幫助李常德。沒想到,一眼沒照顧到,早已被擼到公社的劉天民,前不久剛剛被李長德停職反省,卻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風,忽悠一下,把他卷上了青雲。不僅被結合進地區革委會,還坐上了第一把金交椅。洪太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劉天民被提拔,就是李長德有問題。如果劉天民坐穩了地區的椅子,李長德現在的椅子就得鬆扣,他的椅子萬一散架兒,自己的椅子就得陪著填灶坑。洪太敏急得吃不安睡不寧的,就成天捧著雞蛋找裂縫兒,繞著磨盤想道道兒。三找兩繞,忽然,他用雞蛋殼做了個望遠鏡,凳上磨盤就往遠處看,一下子,就把形勢認準了。哈哈,他嘴裏的詞兒頓時閃光發亮了,筆杆一捏,又有了派頭兒。最近黨中央號召反極左,不僅有可乘之機,而且他還發現了大做文章的好材料。

    誰都記得,一九七0年九月十三日,突然發生了林彪事件。國人無不驚詫,洪太敏卻是一驚又一醒,如獲天機。縣革委會傳達文件時,他的彎子轉得比誰都快,對江青首長的講話領會得極其深刻。他聽清了,早期的林彪,革命立場就不堅定,在井岡山時期就曾懷疑過,紅旗還能打多久。文革中毛主席重用他,那是“為了打鬼,借助鍾馗”。可是,已經身為地革委一把手的劉天民,最近在一次發言中卻與中央首長唱反調,公開宣稱:“林彪的惡性膨脹是有其曆史發展過程的,我們的同誌應當以此為戒,防止自己的私欲惡性膨脹,走向反麵。”哼哼,洪太敏立刻抓到了把柄。

    來前進小隊之前,他千方百計地了解了上一個工作隊所掌握的情況。在前進小隊明目張膽組織知青“看書比賽”的趙嵐,一直管劉天民叫叔叔,劉天民還有意把那個一心隻看書本的李家寶當眾稱作國寶。貌似玩笑,實質是什麽?更有陳子寬,居然還請那個連黨員都不是的李家寶,用趙嵐寫給他的一篇《贈言》,給黨團員和要求入黨的積極分子上黨課,豈不是上下一條線?什麽線?黑線!明目張膽地破壞學習毛主席著作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

    他有了攻擊劉天民的基本輪廓,就打著了解原工作隊進展情況的幌子去了一次地區拘留所。明裏說不能因為葛要武個人有了問題,工作隊就停止工作,暗裏卻塞給葛要武一個小紙團兒,上麵寫著:咬住,你被抓起來,是劉天民搞右傾翻案。

    定下了攻守同盟,他以為時機已經成熟,就悄悄溜進縣革委會主任李長德的家裏,迎合李長德的心思。他知道,根據中央最近的要求,劉天民反極左極其賣力。不僅務了虛,而且在李長德的頭上務了實,認為局部遭災號召貧下中農交“紅心糧”就是本地區搞極左的一個重大實例。李長德耿耿於懷,他就趁機火上澆油,有意流露憤慨:“李主任,在這件事情上,劉天民是停職反省過的,如今他的囂張行為,就更說明他是搞右傾翻案!”說罷,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李長德,見李長德沉思許久,緩緩地點了點頭,立刻就扒住了李長德的耳朵:“李書記,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反極左,肯定反不長。”

    “你說什麽?”李長德頓時感興趣,“說,說下去!”

    “林彪死了,誰還極左?明明是指嘔心瀝血的中央首長,就此否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是最大的右傾翻案。雖然老右們大鬧懷仁堂不讓再叫‘二月逆流’了,但老右們想徹底翻身可能嗎?根本不可能!他們仍是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障礙!”

    李長德再次點了點頭,洪太敏更加興奮了。他十分羨慕林彪事件以後冷丁冒出來的王洪文。一個小科長,一下子就管起了大上海,吧嗒吧嗒嘴,他品出了特殊的滋味。不由得,又扒李長德的耳朵:“文革中的事情得看旗手,辨風向得讀《文匯報》。隻有站在文革小組一邊,才站得高看得遠。為什麽中央文革反複強調,‘一定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顯然,誰搞翻案就必須重新打倒誰,不然就進行不到底!那麽,咱們在地區揪住劉天民死死不放,就準能出彩!”

    李長德琢磨琢磨,忽然,衝他一挑大拇指,重重地吐了四個字:“入木三分!”

    他幾乎得意忘形了,眯著眼睛想象著劉天民被打倒的情景,立即就向李長德請纓,他要親自到前進小隊去捅馬蜂窩,徹底查清本地區刮起知識青年返城風的風源,誓死揪出破壞屯墾戍邊的總後台。李長德當即慫恿他:“據說,省裏一位重要領導,對起用、提拔劉天民是很不滿意的……”

    哼哼,洪太敏帶著縣革委會的紅頭文件煞有介事地出發了。帶領工作隊進屯子的當天晚上,他一眼就發現,李家寶的身邊有一個董強,趙嵐的左邊有一個周玲玲,右邊還有上一個工作隊就地臥倒的汪佩佩,伏在鍋台前,明晃晃地在讀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教科書。

    好,太他媽好了!洪太敏暗暗擊掌,心花怒放,以狩獵的心腸興奮了起來。獵槍剛剛操起來,眼前就來了獵物,天之助也!他不用翻材料,就清清楚楚地記得中央首長對教育戰線的兩個“基本估計”:解放後十七年“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基本上沒有得到貫徹執行”,“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大多數教師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那麽,李家寶和趙嵐他們看的是什麽書呢?看書的目的是什麽呢?又是誰讚賞支持他們呢?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活該你劉天民撞上了我洪太敏的槍口!他恨不得立馬就扣扳機,但他要放長線釣大魚,便控製住衝動,力求穩妥。一連三天,他強壓急迫的情緒,穩坐釣魚船,不對屯裏的事情作任何具體安排,隻是暗暗觀察,偷偷找人談話,悄悄地積累炮彈。

    第四天早晨,他突然搞了一個全隊集合。先學《毛選》,再學某某某見縫插針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文章,然後就尖銳地指出:“這裏,有人在以學知識為幌子,對抗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熱潮,對抗毛主席上山下鄉的偉大號召!這股明目張膽的返城風,是什麽人煽起來的呢?現象在這裏,根子又在哪裏呢?”

    大會散了以後,他親自組織知青討論。討論會上,大多數青年保持沉沒,隻有未曾看書的,顯得十分輕鬆,甚至幸災樂禍。朱曉莉和吳同峰聽了洪太民的上掛下聯,非常興奮,不僅沾沾自喜,而且擺出一副曾經傲霜淩雪的架勢,發言時一再強調:“盡管我們有時非常孤立,經常遭受諷刺和打擊,但自覺堅持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再孤立也光榮!”

    儲得海照常代理別立人和蔡繼富的工作,暗暗慶幸,幸虧自己控製住了看書的欲望,要不然……他的心裏有一大堆體會。

    魯亞傑的表現非常特殊。她也是沒敢看書的,但她卻保持沉默。她覺得,人為地把學習文化課同學習毛主席著作對立起來不合適。她已經向李家寶問明白了趙嵐的《贈言》,如果將趙嵐為了使祖國擺脫貧窮自覺刻苦讀書的主張,看成是對抗學習毛主席著作和破壞上山下鄉,那就更不合適。不過,她不知道上邊是什麽來頭,害怕剛毅直言被人家把她同她的右派伯父聯係在一起,就把怨言藏了起來。但她有過跟隨葛老五的教訓,就不想跟著洪太敏積極地表現。她暗暗要求自己,能不說就不說,不說不行的時候,就放放空炮。如果讓她針對趙嵐和李家寶進行麵對麵的批判,她寧可承認自己看不懂那《贈言》,也不昧良心。

    出頭的椽子是趙嵐。她痛恨這種顛倒黑白的運動,卻又不得不講究一下策略,默默地思索一番,便找出了俄文版的《毛主席語錄》和英文版的《毛選》,而且在討論會上,就大大方方地湊到李家寶身邊,悄悄邀他,散會以後出去走一走。

    李家寶巴不得,散會已是半夜了,兩個人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走上了月夜評詩那條路。李家寶很激動,仿佛是要重新談戀愛,可是,趙嵐卻沒說一句有情話,隻講了她寧可引火燒身也不能牽連劉天民的想法。李家寶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卻不能不附和她:“本來就是我們自己要看書的,即使他們討伐,我也不會停下來,這樣,就不關老縣長和陳書記他們的事情了。”

    “陳書記已經擺脫不掉幹係了。”

    “是因為我講了你那篇《贈言》?”

    “是啊,《這是什麽黨課》,你不是看見了嗎?”

    “那我就在會上公開給他們上黨課!”

    “不,你還是避一避鋒芒,不要出聲。書也暫時不要看,且看他們究竟怎樣動作。還有,咱倆迴去以後,如果他們問你,為什麽和我三更半夜地往外跑,你怎麽說呢?”

    “夫妻間說說悄悄話,總是合理合法的吧?”

    “嗯,那就迴去吧。”

    “沒有其他啦?”

    “沒有了。”

    “你……”

    “我很清醒。”

    李家寶迴到宿舍,心裏的滋味兒越發怪怪的。兩個人出去一迴,隻談了如何應付洪太敏,還得說兩口子說的是悄悄話,可兩口子什麽悄悄話也沒說。抱怨中,他忽然想起趙嵐要引火燒身,不由得替趙嵐擔起心來。要保護劉書記是理所當然的,但不能讓她隻身與工作隊斡旋,明明是“兩串長長的腳印,一雙長長的身影”,關鍵時刻,決不能恢複成“一串和一條”。他輾轉反側的,卻是有理無處講,隻能看形勢如何發展。他在心裏打了個咳聲,就悄悄捅醒了身邊的董強……

    第二天,知青們說不看書就都不看書了,洪太敏明知有人暗地裏搞了串聯,但他急於要深挖,就不顧事實真相,將計就計,把大家迫不得已收起書本的行為,統統當作工作隊進點兒後前進小隊發生的巨大變化,當即親自動筆,寫了一篇文章《快刀斬亂麻,刹住返城風》,要求縣裏的報紙迅速發表,轉呈地區和其他大報。

    很快,縣裏就把他需要的報紙開著吉普車送來了,他美得不得了,搖著報紙到處宣傳:“看,我們的朱曉莉和吳同峰已經上報紙啦,光榮啊!”

    乘此東風,他讓工作隊把報紙都發下去,便作了一個階段性總結。他挺著胸脯,既得意又豪邁:“知識青年已經放下了手中的課本,捧起了毛主席著作,這是工作隊進屯子以後的首戰告捷,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爭奪革命接班人在前進小隊取得的初步勝利,下一步,工作隊將引導革命青年深挖我地區扇起返城風的風源!”

    為鞏固戰果,他決定組織一個“赴樣板隊參觀學習小組”,要把那裏的經驗通過他的小組完全學迴來。同時,通過學習使一部分人受教育,轉變思想,變後進為先進。 實際上他是為避開陳子寬和耿文武的耳目,暗中組織力量,完成第二階段的重點文章《上當的知識青年看清了走資派的真麵孔》,並為後麵的重頭文章《總後台浮出了水麵》,做全麵的準備。

    他按照他要寫的文章先抓兩頭兒,把儲得海、魯亞傑、朱曉莉、吳同峰、崔振發、謝鎖銀--就是被齊金庫臭罵過的那個愛編葷嗑兒的大黃牙--謝老三,視為他的依靠對象,把馮玉蓮、李家寶、趙嵐,定為必須轉變的對象,都編在他的小組裏。他幾乎忘記了他和葛要武穿著連襠褲,他要創造奇跡,以劉天民為目標,一層一層地剝皮,從不點名到指名道姓,一步步,直到將其擊倒。他甚至突發奇想,通過一篇篇犀利的文章,引起旗手的注意,北疆縣出了個洪太敏。要是那樣,哈哈……

    他滿懷信心,自己極大地鼓舞著自己,找小組裏的每個人單獨談話,對一言不發的李家寶也是循循善誘:“李家寶同誌,讓你參加學習小組,是工作隊對你的充分信任,也是讓你在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中接受實際的考驗。我們不怕趙嵐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施展美人計,而且,就連她,我們也要積極地爭取和挽救。你一定要明白,革命不分早晚,我們的仇恨隻對準走資派。我們希望你能火線立功,火線入黨,千萬不要辜負黨對你的信任,千萬要經得住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嚴峻考驗!關鍵時刻到了,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具體表現!如何對待趙嵐,對你來說是關鍵的關鍵,這也是你轉彎子最難的地方!是你拉她一起覺醒,還是你隨她一意孤行,這是兩條根本不同的道路啊!本來,下鄉前你將近四年沒有摸過反革命修正主義的課本,是誰,又是怎樣把你拉下水的,其實我們早已心中有數。最近一段時間,你和趙嵐不和睦,我們也很了解。可以說這是你很大的進步。你想沒想過,工作隊來了以後,趙嵐為什麽要在深更半夜突然找你談話呢?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一定要有撕破小資產階級情麵的勇敢精神,一定要敢於爆炸小資產階級婚姻的堡壘。我們殷切地希望,你能把你參加參觀學習小組,當成你人生和政治生命的兩個新起點……”

    臨行前,他還再三叮嚀李家寶:“寫個戰前入黨申請書吧,火線入黨多光榮!”他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他的誘餌,想以黨票攏住難以駕馭的李家寶。他要把小資產階級的愛情和無產階級的根本利益同時擺在李家寶的麵前,看李家寶是選擇組織還是選擇趙嵐。他相信他的成功經驗,一心想使李家寶能夠從他那裏獲得政治生命,對他感激不盡,從而乖乖地聽從他的擺布,在徹底炸開前進小隊階級鬥爭蓋子的時候,反戈一擊,致敵於死地。

    李家寶依舊保持沉默,利令智昏的洪太敏卻以為,是他的談話初步打動了李家寶的心,李家寶的心裏在起波瀾。

    小組就要出發了,頭一天晚上,他要求參加學習小組的所有成員,除了行李隻許帶毛主席著作和心得筆記,決不許把非無產階級思想的任何東西帶進他的小組。李家寶暗暗叫苦,恰值無可奈何之際,倒是洪太敏對儲得海的一聲問話,驀然提醒了他。

    “小儲,各個階段的大綱都弄出來了嗎?不能現抓瞎呀!”

    李家寶忽地心生一計,趕緊把他寫在作業本上還沒有做出的幾道題撕下來,抓起手電筒,匆匆忙忙就跑進了廁所。他蹲在茅坑裏,把幾道題強記於心,並把寫著題的白紙塞進他的襪筒裏。他要在有組織地浪費時間的潮流裏,自覺地把時間搶救迴來。他打算在無法看書的情況下,不露聲色,潛心思考解題的思路和步驟。

    洪太敏沒有發現李家寶的秘密行為,第二天一早,留下兩個工作隊員掌管前進小隊,就帶著他的小組滿懷信心地整裝出發了。他讓沈老蔫兒和李二混子各趕一輛馬車,送他的小組到他和葛要武精心培育的樣板隊去現場取經。

    到了紅星小隊,吃過樣板隊為他們準備的憶苦飯,他就帶領他的小組首先參觀了紅星小隊知識青年種下的“紮根樹”,說它們象征著一代人的成長。他又帶領大家參觀紅星小隊的“革命陳列室”。看見那把披紅戴花的寶鋤頭,他立刻想起了向知青交傳統的葛要武,不禁暗暗咬牙,劉天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深知他培育的樣板隊,處處都會給他露臉,他要充分利用他的樣板,在他們參觀學習的日子裏,發揮標杆的示範作用,迅速把紅星小隊的革命大批判帶到前進小隊去。

    清晨哨一響,全隊跑步集合。不管一些人的褲襠大不大,走路齊不齊,照樣喊稍息立正一二一;不管人們的眼屎擦沒擦,到底認字不認字,隻管要求人人都帶《語錄》本兒,顯示革命群眾的革命化。示範過生產隊的革命化,又表演戰地大批判。刨糞前,首先讓革命的怒吼衝雲霄,讓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口號響徹原野,然後才帶著滿腔的階級仇恨,開始刨糞的戰鬥……

    休息時,他按照他要寫的文章提出了要求:“我們的肉體可以休息,但我們的思想決不能有一絲麻痹。階級鬥爭這根弦,必須時時緊繃。路線鬥爭的覺悟,必須不斷地提高。不能給資產階級思想和反革命修正主義思潮任何喘息的機會!我們不僅要有大造聲勢的革命大批判,還必須聯係實際,割掉我們自身的毒瘤!”

    站在前邊被聯係實際的的,是一個小老頭兒。這位小老頭兒已經被批判多次,早就獲得了挨批的經驗。隻見他麵對革命群眾老老實實地立正低頭,十分流利地交代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事實,並進行嚴厲的自我批判。小老頭兒本來隻會說屯裏話,但他背出來的檢討卻像是在讀報紙:“在人們廢寢忘食大幹社會主義的時候,在人們誓死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的時候,在人們艱苦奮鬥奮發圖強學大寨趕大寨的時候,我卻利欲熏心,喪心病狂,站在自發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去年搞了‘小開荒’,種了黃煙。上秋以後公然把黃煙賣到縣裏,毒害了廣大人民群眾,也毒黑了我自己的心腸。給一心大幹社會主義的紅星小隊抹了黑,也給紅星小隊的貧下中農丟了臉。長了資產階級的威風,滅了無產階級的誌氣。痛定思痛,觸目驚心。那時,我走的是資本主義的道路啊!如今,經過深刻的教育,我萬分地痛苦,誓死痛改前非……”

    緊接著,革命群眾學《語錄》,革命大批判小組義憤填膺,輪番上陣。如同小老頭事先背好別人給他寫的批判稿一樣,他們的批判稿也是事先早已寫好,念稿人也曾多次預演,就連動作也充滿了砸碎反革命修正主義的力量。收工的路上,也不能說說笑笑,紅星小隊的積極分子主動找學習小組的人結對子,進行一幫一,要在參觀學習小組的活動結束以後,做到一對紅,這就要從每時每刻都必須突出政治做起。

    第二天,一切程序照舊,休息時批判一名養雞數量超過規定限額的中年婦女。最後,這位婦女堅定不移地表示:“通過學習,我提高了認識,誓死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今後隊裏讓養八隻雞,就堅決不養九隻!多一隻,就殺一隻。寧可吃童子雞,也不搞資本主義,堅決鏟除資本主義的門牙!哎呀,我說錯了,嘴一突嚕就說錯了。書記教的是萌芽,萌芽。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呀……”那婦女一再糾正她的口誤,已是眼淚汪汪的。可是當天晚上,紅星小隊還是單獨開了她的批判會,逼問她,心裏沒有怎麽嘴上會有?那婦女耷拉著腦袋,規規矩矩地站在地當央,哭哭啼啼的,一直站到後半夜。

    第三天,召開戰地講用會。一位知識青年狠鬥私字一閃念,講他如何產生了返城思想,如何學習了最高指示,如何到貧下中農家裏去訪貧問苦,如何排除了返城風的幹擾,並發出豪邁的誓言:一輩子做貧下中農的好學生,一輩子緊握鋤杆幹革命!一輩子和貧下中農滾一身泥巴,決不搞知青特殊化!

    為此,他十分榮幸地被洪太敏邀請,利用別人幹活的時間,給儲得海和魯亞傑“吃小灶”,嚴肅地要求他們必須以黨員帶頭的姿態,首先自我革命。儲魯二人一連檢討三個半夜也不過關,直至得到洪太敏的親切指點,頭腦才算開了竅兒。洪太敏一本正經地擺出了循循善誘的姿態:“一年來,你們雖然沒有捧書本,但受返城風影響,思想裏有沒有過一閃念呢?!”

    那位青年立即附和:“洪主任指出了鬥私批修的關鍵,你們可不能辜負洪主任的一片心血啊!”

    終於,儲得海在一天夜裏兩點半,十分豪邁地念了洪太敏給他批改過的檢討:《燒掉思想深處的資產階級課本,恢複靈魂裏的無產階級感情》,他一念完,洪太敏帶頭鼓掌,教室裏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魯亞傑也念了一個檢討,《頭腦深種紮根樹,革命路上邁大步》,獲得了“可以通過”。三天後,他們的文章就都見了報。

    接著,洪太敏又輔導朱曉莉和吳同峰寫批判文章,具體的題目是:《從樸素地抵製到自覺地批判》,洪太敏親自幫他倆反複修改以後,讓他倆以革命者的姿態,徒步把文章親自送到縣裏的報社去,報社當天夜裏就下了稿,而且發表了編者按。

    一切都鋪墊好了,下一個目標,該是李家寶了。“李家寶的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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