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太敏果然已是惱羞成怒。

    在他的手下作為被轉變的對象,不但沒有轉變,居然當眾羞辱了他--工作隊的領導--縣知青辦主任,他豈能甘心?他的心裏暗暗在叫:一個小小的知青,竟敢如此狂妄!竟想將洪某人玩弄於你的股掌之間,呸,自不量力!我洪太敏就是手下暫時沒有精兵強將,憑著多年官場上的經驗,也不能栽在你小小趙嵐的手裏!你父親不就是雙齊市的革委會主任嗎?可惜,他管得著雙齊市,管不著省轄的地區!咱們就看看,是現官大,還是現管大。若是我洪某治得住你趙嵐,說不定,還會成為不懼高壓,誓死捍衛革命路線的典型呢!到那時候,哼哼……

    洪太敏並不知道趙嵐的父親已經逝世,心中隻管做美夢:和走資派對著幹,注定是英雄。想到此,他就問紅星小隊的黨支部書記:“連慶,你們這裏有沒有《反杜林論》?”

    連慶從來沒有注意過這本書,就肯定地迴答:“沒有。”

    其實,這樣的著作在知識青年手裏很可能就有,隻是他不知道,便順口應付。

    “那就去縣裏,馬上去縣裏。披星戴月,也要把這本書買迴來。書店要是說下班了,你們就說是我讓你們連夜去買的。今天不解決問題,咱們就堅決不睡覺!”說到這裏,洪太敏的腦子裏突然又閃出一篇文章的題目:《革命的反擊不過夜》。哈哈,他暗暗為自己叫好,這篇文章要是寫出來,說不定在《人民日報》上也能出彩!興奮之極,他立刻告訴正在打發人去買書的連慶,“不行就騎馬去!馬蹄疾飛求真理,連夜秉燭退思潮嘛!”哈,又是一篇好文章!他轉怒為喜,頗為得意,自己欽佩自己思維敏捷,甚至已經在想,“寫出這樣的文章,還有不被重視的?”

    在洪太敏情緒的感染下,連慶忽然也精明起來,索性不再派人,連個招唿也不打,起身就往外走。他直奔馬號,抓了一匹可騎的笨馬,親自打馬,朝兵團的一個團部直奔而去。路上遇到鵝和狗,他躲也不躲,一心來個“馬踢雞飛”。來到人家的團部,他找到一個老朋友,很快,在團政治處找到了一本白皮紅字的《反杜林論》。連慶暗暗得意,爬上笨馬,迅速返迴,前後還不到四十分鍾,就把《反杜林論》呈給了洪太敏。

    “不錯不錯!”洪太敏滿麵春風,搓著兩手,連忙問連慶:“你是騎馬去的嗎?”

    “完全是按主任的意思辦的,馬踢雞飛求真理嘛!”

    頓時,洪太敏眉開眼笑,順口便把任務派給了儲得海:“小儲啊,這‘馬蹄疾飛求真理’已是有了,下麵,可就看你如何‘連夜秉燭退思潮’啦!”洪太敏眉飛色舞,單盼著他能在《人民日報》上連續上文章。他的心裏萬般得意:哼,和我鬥?

    儲得海翻開了書,他也是老高三,雖沒讀過《反杜林論》,但知道什麽是 -1開平方。他快速地翻書頁,專門注意-1開平方。很快,他找到了,連連說:“在這兒,在這兒!”

    一看內容,他不得不佩服趙嵐,暗暗琢磨,連夜秉燭倒是可以,退思潮嘛,大概你洪太敏也不會有這個能力。但他絲毫不露聲色,指著書麵告訴洪太敏:“趙嵐說的就是這裏……”

    “媽的!”洪太敏一看,真相畢露,氣極敗壞地來迴踱步。突然,他大叫了起來:“她這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用恩格斯的論述反對毛主席!其用心,何其毒也!我就不信,咱們無產階級的工作隊,就打不敗反革命修正主義的返城思潮!”

    “有了,”一直也不出聲的紅星小隊的隊長,大名甄有謀,外號磨刀水,忽然獻上一條計策來,“洪主任,您已苦口婆心地幫助儲得海和魯亞傑轉了彎子,連文章也登出來了。要是學習小組迴到前進小隊都種紮根樹,下麵的文章可就大了……”

    “好,好好好,你說得好啊!”洪太敏冷丁抓住了稻草,立即又鼓起了勇氣。

    連慶見磨刀水受到了縣知青辦主任的表揚,馬上就更積極了:“我現在就去集合人,馬上就給你們去刨樹栽子!”

    連慶成心搶磨刀水的功勞,趕緊雷厲風行,立刻吹哨集合隊伍,馬上就去挖樹栽子。洪太敏對自己樹立的典型非常滿意。殊不知,連慶是一心拍馬屁,那位號稱磨刀水的甄有謀,卻是借機攆他走。磨刀水兒實在是太累了。備耕本來就很辛苦,還得沒白沒黑地聽他耍,就在心裏暗暗祈禱:作妖的,能走你可快走吧!

    樹栽子說刨就刨來了,連慶是按政治任務布置的,隻可歎,一些執行政治任務的熱血青年單純地表現著自己,卻不知他們是在助紂為虐。那些略知一二的知青早已被連慶當成了落後分子。

    洪太敏看見樹栽子,一時興起,當即就讓他的參觀小組打行李,連夜往迴趕。迴到前進小隊,早已是三更半夜了,他卻咋咋唿唿,喊起了所有知識青年,必須參加緊急會議。會議開始了,他嘟嚕著臉,煞有介事地宣布他的思考題:前進小隊返城風的風源到底在哪裏?

    得,就看這題目,再看他的要求,“所有的知青都必須參加會議”,魯亞傑不禁暗暗叫苦,人人陪他熬通宵,看來已是在所難免了。突然,他又開了口:“每一個人,迴去都必須認真思考,明天開始討論,散會!”

    “他是哪根兒神經出了毛病啊?”周玲玲悄悄問馮玉蓮。

    “他是要對趙姐下碴子!”馮玉蓮偷偷迴答周玲玲。

    第二天,洪太敏宣布全隊停產辦班。首先,他組織他的積極分子在知青宿舍的房前掛起了“紮根幹革命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大條幅。然後,就打發他的積極分子挨家挨戶去通知:“午飯後,全隊男女老少,除陳子寬和耿文武以外,必須一個不落地到知識青年的院子裏,現場觀摩學習班的開班儀式。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任何人不許請假!”

    上午,他逼著知青在男宿舍做書麵準備。午飯後,在政治任務的要求下,隊裏的男女老少都來了。洪太敏暗中得意,罵罵吵吵地親自整理隊伍,並指令魯亞傑主持會議。

    會議第一項,洪太敏做學習班開班的動員報告。

    第二項,儲得海代表參觀學習小組的同誌談學習體會。儲得海照本宣科,念洪太敏連夜修改好的稿子,號召前進小隊的知識青年,真正把紅星小隊的經驗學到手,學以致用。

    第三項,栽種前進小隊的第一棵紮根樹。洪太敏用謝老三特意帶來的鐵鎬,當眾刨下了第一鎬,以示老一代的傳幫帶作用,然後就讓儲得海率先垂範,刨坑,栽樹。洪太敏還讓儲得海在樹杈上掛起了一個紅牌牌,“一輩子紮根幹革命,”,並且署名。儲得海有口說不出,種下了紮根兒樹,真怕日後迴不了城,但是,他立刻想起了父親的囑咐,光棍不吃眼前虧,能忍就忍。魯亞傑看著儲得海,卻是另一番心態,隻要不是讓她批判李家寶和趙嵐,她就應付,但必須板著臉,決不露笑模樣。

    儀式過後,學習班立即轉入武裝頭腦階段。洪太敏讓知識青年圍成一個半圓,坐在院子中間,再讓隊裏的所有人圍在知青的外麵。他站在圍成半圈的圓心上,剛要講話,趙嵐卻蹲了起來。

    “你幹什麽?”洪太敏高聲大喝,“坐下!”

    “他得過攻心翻,怕涼!”馮玉蓮立刻替趙嵐解釋。

    “那你站到後麵去!”下過命令,他就大談種紮根樹的重大現實意義和反修防修的深遠意義,動員前進小隊的每個知識青年都要種下自己的紮根樹,掛紅牌牌兒。還說,真革命,就一輩子和貧下中農相結合;真革命,就真正拿出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勇氣來!隻要表現好,不管誰,都可以爭取火線入黨!”還說,“種下紮根樹的,馬上就可以從學習班畢業。”最後又補充,“隻要知青裏麵還有人想不通,學習班就一天一天辦下去。就是辦到最後隻剩一個人,也要繼續辦下去!”

    朱曉莉很想火線入黨,她心裏明白,如果自己帶頭種下紮根樹,火線入黨就很有可能。雖說她一點兒也不情願紮根,可是真想迴城就迴得去嗎?既然迴不去,那還不如先入黨呢!何況,最後人人都得種,晚種不如早種,何苦不早種?權衡過利弊,她立刻冠冕堂皇地表了態:“黨的需要就是革命知識青年的需要,現在,黨需要我們紮根,我們就應當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朱曉莉把洪太敏的需要當成了黨的需要,獲得了洪太敏和工作隊的熱烈掌聲。吳同峰見朱曉莉表了態,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跟著表了態。他內心的想法很簡單,隻要能夠和朱曉莉在一起,在哪裏紮根兒都行。但他嘴上說的,照樣也是革命大道理。

    趙嵐的心裏清清楚楚,醉翁之意不在酒,洪太敏辦學習班的根本目的,是逼迫自己和李家寶就範,從而挖走資派和總後台。對其他人,不過是摟草打兔子,能得就得,不得也無所謂。她實在不願意參與洪太敏的政治遊戲,抓住洪太敏剛剛說的“誰先種下紮根樹,誰就可以馬上畢業”,急中生智,馬上走出了隊伍。

    洪太敏立刻問她:“你幹什麽?”

    “你剛才是不是說種下紮根樹就可以畢業?”

    “是啊,行動是思想的反映嘛。”洪太敏一見趙嵐有服軟的意思,頓時麵露得意之色,暗想,趙嵐要是種下紮根樹,那文章可就大了!他立刻眉飛色舞,迴答過趙嵐,馬上又鼓勵她,“你真的想好了嗎?隻要你能種下紮根樹,我洪太敏就既往不咎,決不會抓你的小辮子,我們還會很好地合作,合作到底!”

    “你說話算數?”趙嵐有意問給大家聽。

    洪太敏繃著一臉賴皮肉,煞有介事地又強調了一遍:“別的什麽都不用說,說一千道一萬,最後還是看行動,你種下紮根樹,就說明你的思想深處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然可以畢業!”

    趙嵐聽他當著眾人說了兩遍,便單槍匹馬地走出了圈子。大家十分驚異地望著她,她不管,隻管去刨坑。李家寶不知道她是咋想的,隻知道她剛剛坐完月子,見她掄起了鎬,趕緊跑過去,奪過鎬就刨坑。頓時,洪太敏心裏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哈哈,一箭雙雕!他立刻又想了他的文章。可是,李家寶把坑刨好了,幫趙嵐把樹在坑裏立直,就迴到原地坐下了。

    洪太敏莫名其妙,卻見趙嵐隻管填土。填完土,就進了知青宿舍。不一會兒,又見她挑著水桶走出來,直接出了院子。李家寶看得清楚,知道她是要澆水保墒,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馬上又去幫她。一切都做完了,趙嵐迴到宿舍,用她的紅本夾子也作了一個牌牌兒,非常鄭重地簽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有意不把自己的題詞露出來,從宿舍裏走出來,重新走到洪太敏的身邊,機敏地再次問他:“洪主任,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洪太敏暗暗竊喜,立即迴答:“你去做牌子的時候,我已經對大家講了,我說話不僅算數,還要求大家向你學習呢!”

    那好!”趙嵐走出圈子,把自己的牌牌兒掛在自己種的樹上,反身就往宿舍走去。

    洪太敏好不興奮,急忙上前去看趙嵐的紅牌子。他仔細看,認真瞧,瞧了又瞧,鼻子差點兒沒氣歪歪。趙嵐的牌牌兒,不僅比儲得海的牌牌兒大,粗筆大字也醒目,寫的卻是“紮根祖國大地,一心愛我中華!”洪太敏想挑毛病挑不出來,可是趙嵐明明寫的不是紮根農村幹革命的意思。眼見趙嵐輕輕鬆鬆地脫了身,他怒火滿腔,卻抓不住趙嵐的小辮子。突然,他狠下決心,索性就往死裏整。他顧不得落實種紮根樹的事情了,他要報複,要從反動言論入手,狠狠地整治趙嵐。他氣急敗壞地重新站在圓心上,大聲吼叫起來:“現在我要開誠布公地宣布,紮根樹,知青都要種,但應當抱著什麽感情來種,我們必須有個清醒的認識。全體起立,都去好好看一看,看看趙嵐種的到底是什麽樹?”

    他氣憤地帶領大家去看趙嵐種的紮根樹,周玲玲和易俊紅他們急忙上前,搭眼一看,不僅放了心,而且心裏都笑了,就連屯裏大字不識的,聽了馮玉蓮的解釋,也佩服趙嵐有一套。 洪太敏不允許大家笑,組織大家重新坐好,振振有詞:“事實已經嚴峻地擺在我們所有人的麵前,我們很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趙嵐煽動返城的真實意圖。李家寶,你必須把趙嵐寫給你的黑話馬上交出來!現在,交不交出她的黑話,已不再是一個認識問題了,已經關係到你到底要走哪條路線的問題了。如果你現在把那些黑話拿出來,可以算你立功。到底拿不拿出來,你先表個態吧!”

    洪太敏已在抓證據了,李家寶心裏在打鼓,他決不會把趙嵐的《贈言》交給洪太敏,但是麵對享有政治特權的工作隊隊長,他又沒有不交出去的理由,被逼無奈,他索性什麽也不顧了,理直氣壯,當場表態:“那《贈言》,是趙嵐好心好意贈送給我的金玉良言,與你姓洪的無關!”

    “她那是放毒!”

    “我願意中她的毒!就是她毒死我,我也心甘情願!”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非常明白,要命一條,要《贈言》沒有!你想從我的手裏拿走趙嵐寫給我的《贈言》,我就告訴你八個字:耗子逮貓,癡心妄想!”

    李家寶和洪太敏正麵接上了火,兩個人都喊得很厲害,一直僵持到晚飯前。最後,洪太敏不得不宣布,晚飯後工作隊和他的積極分子單獨開會,學習班明天繼續。

    人們可以自由活動了,大家又都去看趙嵐的紅牌子,經周玲玲和馮玉蓮再次解釋,屯裏的好人沒一個不笑的,難怪洪太敏像瘋了一樣,原來,趙嵐聰明,生生把他比糠了……

    吃晚飯的時候,汪佩佩偷偷向趙嵐講了她離開學習班以後的情況,趙嵐禁不住擔心李家寶的處境。忽然,周玲玲坐到她的身邊去了,悄悄問她:“我李哥又做了那麽多的作業,辛辛苦苦的,是不是得找人批改批改啊?”

    趙嵐一聽,心領神會,三十六計走為上,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周玲玲起身就走,瞅準一個機會,就把她和趙嵐的意思悄悄地告訴了李家寶。李家寶立刻問周玲玲“趙嵐走不走?”

    周玲玲急忙去問趙嵐,趙嵐立刻告訴她:“就說我也迴去,但我不願意和他一起走。”

    聽到不願意和他一起走,李家寶有些傷感,但畢竟可以放心走了,立刻就整理筆記本和作業本。他的行動引起了吳同峰的注意,吳同峰想起來了,周玲玲和董強他們曾經偷偷迴過市裏,李家寶很可能也是想逃跑。他帶著自己的分析偷偷去找朱曉莉,朱曉莉立刻催促他,趕緊向洪太敏匯報。

    洪太敏聽了,先是一驚,驀地,心生一計,立刻向吳同峰和朱曉莉麵授機宜:“按兵不動,免得打草驚蛇!可以這樣……”他的話變成了耳語,他要欲擒先縱,暗設連環套。

    夜裏,李家寶悄悄地起來了,見所有人都睡得很香,便依計行事,不辭而別。他暗暗欣喜,輕輕開門,溜了出去。他剛走,假睡的吳同峰就跟著起來了。吳同峰也是悄悄的,立刻到崔二家的西屋去找洪太敏,及時報告了情況。洪太敏早有準備,他事先已派人埋伏到三岔路口,聽到李家寶已走的報告,馬上叫醒兩個和衣待命的工作隊隊員,迅速騎上馬,繞道直奔三岔路口,與已經埋伏在那裏的人會合,現場抓李家寶投修。

    紅星小隊的兩個青年如臨大敵,拚命打馬,生怕李家寶投修得逞。他們搶先趕到了三岔路口,在附近的一個人家找到事先埋伏下的謝老三和縣武裝部的兩個人,隨時準備堵截李家寶。

    可憐李家寶,好不容易趕到三叉路口,卻被人兩路堵截,攆向了通往邊界的路,他跑得很快,可是人家武裝部的人有摩托,又是訓練有素,有口難辯,他被人家逮了個投修。

    被生擒的李家寶被五花大綁地扔上馬了車。得勝而歸的功臣們,就像拉豬一樣,把他弄迴了前進小隊。

    一路上,他受盡了顛簸,手上,胳膊上,臉上,處處都是硬傷。他怒不可遏,卻無力掙脫。不由得,他的憤怒變成了仇恨,暗暗發誓,此仇非報不可!

    洪太敏抓到了俘虜,好不得意,立刻派人敲響了廢犁頭。全隊連夜緊急集合。但是,陳子寬、耿文武、馮玉蓮、魏長順、齊金庫,及其家屬,統統都被他們趕了迴去。

    寒冷的小隊部裏,洪太敏得意洋洋,威風八麵。就像公審犯人一樣,扯著他的喉嚨,聲嘶力竭地宣布:“把叛國投修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寶,帶上來!”

    李家寶鼻青臉腫,胸前掛著“叛國投修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寶”的大牌子,五花大綁地被武裝人員押到了前麵。

    小隊部裏冷森森的,雖有隊裏和各家的煤油燈,也像是在做苟且的事情。看押李家寶的工作隊隊員按李家寶低頭,李家寶死命抗拒。縣武裝部的一個中年人,上前就是一腳,準確地踢在李家寶的膝彎處,他的腿一軟,被踢得跪下了。看押他的工作隊隊員立刻死死地按住他,按得他連氣都難喘。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 趙嵐見了,心如刀絞,怒火滿腔,猛然一聲大喝:“洪太敏,你想幹什麽?”

    她不顧一切地衝向前麵,她要當眾辯明是非,據理以爭。可是,紅星小隊的兩個女知識青年事先早已做好了準備,趙嵐剛一上前,她們就迅速衝了上來,把趙嵐當成現行反革命分子的重要幫兇,牢牢地逮住了。

    趙嵐要講理,拚命大喊:“洪太敏,你憑什麽亂抓人?”

    紅星小隊的女知青懷著滿腔的憤怒,立刻扇她的耳光,董強忍無可忍,起身要往上衝,周玲玲死死地把他拉住了,十分焦急地提醒他:“不能都進去,穩住!”

    洪太敏眼見他的連環計大功告成,趾高氣揚地開始講話:“同誌們,我們前進小隊險些就發生叛國投敵事件啊!要不是朱曉莉和吳同峰同誌有著高度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覺悟,以及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李家寶的陰謀就險些得逞啊!同誌們,好好想一想,這裏為什麽會出現叛國投敵分子?值得我們深思啊!現在我宣布,把叛國投修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家寶,押到縣裏去!把反革命分子的重要幫兇趙嵐,暫時關進馬號!”

    又像拉豬一樣,一路顛簸, 李家寶被帶到了縣武裝部。武裝部連夜突審,他始終隻說一句話:“我要見地區的劉主任。”

    武裝部不再審他了,將他押進了正規監獄裏的牢房,咣啷一聲,從外麵上了鎖。看守走了。牢房裏,一個身強力壯的犯人陰著臉衝他走了過來,兩眼凝望著他,開始挑釁:“你小子挺能啊?”

    李家寶怒視著他,他猛然衝上前來,揮拳就打。李家寶猝不及防,頓時,被打得鼻孔躥血。那家夥見李家寶打不還手,照著他的胸脯,咚地又是一拳。

    李家寶心裏明白了,這是有人在利用犯人打自己,但是,此時自己是被扔在犯人堆兒裏,到哪裏去講理?他索性一聲不響,隻是在那個犯人動手的時候,盡量讓他打不到要害處。打人的犯人見新來的犯人不言不語,不還手,也不求饒,火冒三丈,一頓拳打腳踢之後,直著眼睛盯住了他。隻見他眼噴怒火,仍是一聲不吭,打人的家夥反倒住了手,向他發出了蠻橫無理的質問:“個子倒是不小,你為什麽不還手?懂規矩?”

    李家寶苦苦地笑了笑,盯住對方的眼睛,一邊調整唿吸,一邊講自己的理由:“打你我犯法。”

    那家夥拚命地咆哮起來:“我他媽打了你,打了你!你他媽挨了打,知道嗎?你他媽挨了打,你為什麽不還手?”

    這時候,又一個家夥走了過來,衝李家寶一撇嘴,陰陰地一笑,擼起了袖子,連連向第一個犯人討好:“殺雞焉用宰牛刀,薑大哥,你歇一會兒,讓羅老弟替薑大哥幫助幫助這小子!”

    已經打了李家寶的那個犯人,歇斯底裏一般大叫:“滾,你他媽給我滾開!”

    姓羅的衝他的薑哥一點頭,趕緊乖乖地走開了。那個姓薑的立刻對牢房裏的所有人宣布:“從現在起,誰他媽敢動這小子一手指頭,我就叫他腦袋瓜子開瓢兒!”

    沒人說話,他就又喊了一聲:“都聽見沒有?”

    牢房裏的所有犯人都嘟囔著迴答:“聽見了。”

    “你他媽睡一會兒吧!”打李家寶的犯人十分強硬地吩咐李家寶,順手拽過他自己的被子,朝空鋪上一扔,揉揉打人的手,生著悶氣向犯人們發出了命令:“睡覺!”衝犯人發過脾氣,他再次吩咐李家寶,“你也睡吧,折騰你小子一宿了,條件是監獄,好好品品滋味兒吧。”突然,他又迴頭大喊,“都他媽給我睡!”

    李家寶實在是太累太疲乏了,牢房裏又臊又臭,他挨完了批鬥又挨了打,躺在大鋪的爛草席子上,卻很快就睡著了。

    早晨,他被捅醒了,剛睜開眼睛,那個姓薑的犯人就冷冷地催促他:“吃飯!當犯人也得填肚皮,懂不懂?”

    可是,他倆去拿窩頭的時候,飯盆裏隻剩下一個半窩頭了。姓薑的惱怒了,陰沉著臉,向所有的犯人巡視一圈兒,一直也不說話。一個個犯人都很害怕,有的嚇得臉色鐵青,有的慘白,姓薑的不慌不忙,突然悶聲發問:“誰幹的?”他的聲音又橫又狠,令人毛骨悚然。

    犯人們十分惶恐地望著他,幾乎不敢大喘氣,那個姓羅的嘻嘻一笑,一邊辯解,一邊討好:“昨天管教是把咱倆叫去的,也有我的一份是不是?你要是不同意,嘿嘿,那就都是薑哥的! ”

    “你個狗屎,膽肥了是不是?”姓薑的走過去,把那家夥手裏的整個窩頭劈手奪了下來,向李家寶一遞,下命令一般:“你給我吃了它,別管那臭狗屎!”

    李家寶拿起盆裏的半個窩頭,交給姓薑的,意思是讓他還給那個姓羅的。姓薑的瞥一眼姓羅的,眼見他尷尬地咧著嘴,沒笑找笑,就把頭轉向李家寶,做出了不可思議的裁決:“你吃吧,都吃嘍!你問問他吃飽了沒有?他肯定已經吃飽了,你吃你的!”

    姓羅的家夥趕緊順從姓薑的:“我吃飽了,真的吃飽了。”

    姓羅的話音剛落,一個瘦子給姓薑的和李家寶送來了水,姓薑的“嗯”了一聲,那瘦子就滿臉堆笑地迴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吃過飯,該放風了。那個姓羅的趕緊去倒屎尿桶。姓薑的看見了,就偷偷地告訴李家寶:“明白嗎?按這裏的規矩,你是新來的,就應該你去倒!”

    李家寶暗暗猜想,這個姓薑的,肯定是犯人裏的頭頭兒。受指使他打了自己,但他為什麽又如此保護自己呢?也許是自己扛住了他的打?李家寶情不自禁地看看他,似乎他還講良心,也還有思想,但他的良心,肯定是出於他們的規矩,他的思想,肯定也是變態的,扭曲的,討好看守的。

    放風時,那個姓薑的始終陪著李家寶,別人一看李家寶,他就馬上瞪眼睛,刺向李家寶的各種目光立刻就都閃開了。看起來,這裏所有的犯人都懼怕自己身邊這個姓薑的,說不定他是一個什麽都敢幹的重犯,不可不加他的小心。 李家寶正在這樣琢磨著,姓薑的突然低聲問他:“你小子倒是挺有種兒,因為啥進來的?”

    “一言難盡……”李家寶不願與罪犯為伍,避開正麵迴答。

    “一言難盡就兩言,你小子長得很帥氣,搞女人啦?”

    李家寶搖搖頭。

    “偷東西?”

    “沒有。”

    “搶劫?”

    “沒有。”

    “打架鬥毆?”

    “沒有。”

    “詐騙?”

    “沒有。”

    “殺人?”

    “沒有。”

    “政治?”

    “算是吧。”

    咋迴事兒?”

    “堅持學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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