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送孩子迴市裏的第四天,李家寶親自趕車,送趙嵐母子與汪佩佩上車站。事前,他把他的被褥都放在了車上,再次找到齊金庫,借來他的大皮襖自己穿,將自己的大衣也拋在車上。一切都做完了,他悶聲不語地把裝著秋後收入的錢包,隨手扔給了趙嵐。趙嵐不收,又給他扔了迴去。

    “孩子需要營養……”李家寶知道自己已是父親,也懂得了一些生活。

    “隻要你不怕孩子會成為紈絝子弟,心裏惦記他,就讓他吃他外婆的好了。誰讓他的外祖母收入高,家裏人口又少呢……”

    “難道你不承認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既然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我怎麽能……”

    “那你迴家要錢去?要了孩子姑姑的錢你花,和孩子花了外祖母的,又有什麽區別呢?”

    “反正不一樣!”

    “你是不是想讓你的孩子也姓趙啊?”

    “隨你便兒吧!”李家寶已經感覺到自己有些俗氣,但他仍然不服氣,便順勢反問,“那麽,是不是魏長順和馮玉蓮的孩子一旦出世,也要現找一個能教育孩子的外祖母呢?”

    趙嵐見李家寶有些激動,忖一忖,趕緊壓下自己的煩躁,盡量心平氣和地講道理:“這問題我真的考慮過……似乎我們的孩子出生在農村,就應該和農村的孩子享受一樣的待遇。可是,既然孩子有身為教授的外祖母,不是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嗎?我承認,農村的孩子苦,可是,把全世界的孩子都放到前進小隊來平等,世界就大同了嗎?知識青年到農村的時間也不算短了,起碼,你我已經有孩子了,可同樣一個問題擺在大家的麵前,他們和農民想的和做的,能夠完全一樣嗎?知青的主要社會關係在市裏,市裏的父母能和子女失去聯係嗎?我不相信你想不通,我就隻想告訴你,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應當盡可能地受到最良好的教育。我也承認,你我能教育孩子,但我們還必須去亡羊補牢,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孩子啊!我是萬般無奈,才想到求母親,其實,我並不愉快……有哪一個母親生下自己的孩子就舍得讓吸吮母乳的孩子離開自己呢?如今我也是母親,我能沒有母性嗎?你知道嗎?孩子的……”趙嵐說到這裏,將她要說的話猛然打住了。她已是熱淚盈眶,臉上流露出萬般的淒苦。她本來想說,孩子的外公已經去世了,孩子的外婆也將不容易,驀然看見李家寶愁苦的麵容,這才清醒,她是和李家寶在說話,不由得心裏愈加難過,隻能把話憋在肚子裏。

    李家寶不做聲了,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確還沒有能力做負責的父親,確實需要亡羊補牢。那麽,結婚當真錯了嗎?不,不!他在心裏強烈地抗爭著,既然趙嵐和自己已經結了婚,趙嵐縱有萬般理由要離去,自己也不能答應……

    沉默了,李家寶和趙嵐都沉默了。一個新的生命迫使對繁衍這一生命並對這一生命直接負責的年輕父母,必須對許多實際問題進行他們從未思考過的思考。

    汪佩佩突然打破了沉默:“李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就不能迴一趟市裏呢?”

    “這……”李家寶頓時語塞,是呀,自己為什麽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一迴呢?這是為什麽呢?

    “你不該迴去一趟嗎?你已經有了孩子,就從來沒想過迴去一趟嗎?”汪佩佩又問他,明明是在孩子去留的最後時刻有意啟發他,不能讓趙嵐一意孤行。

    “佩佩,一個孩子的父親,親自去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別人?”他下意識地迴避了問題的實質,不知不覺中,又亮出了尊嚴的盾牌。可是,汪佩佩卻默認了他的道理。

    趙嵐可不認同他的道理,舌如利劍,當即挖苦他:“你敢親自出麵,也許才真正像一個父親!”

    李家寶一時沒了言語,隱約感到,自己仍有自卑的淺意識,不知不覺中,這潛意識仍然支配著自己。突然發現這一點,他不禁惱恨自己,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呢?一想到“不爭氣”三個字,消失已久的憤懣情緒忽地從他的心底鑽了出來,並且驟然膨脹起來。是自己不配做趙嵐的丈夫,還是自己不配做兒子的父親?如果自己不配做趙嵐的丈夫,可趙嵐懷裏的孩子卻是自己的骨血,那麽,她趙嵐豈不是也十分悲哀嗎?不,他於憤怒中掙紮,決意舍去外強中幹的皮,徹底拋棄虛偽的自尊,摒除潛意識裏的自卑,樹起一個為人正視的自我。他忽然變得非常強硬,不顧心疼趙嵐,直截了當地侃侃而談:“趙嵐,汪佩佩問得好,好極了!很可能,近一年來,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把遷就當成了鍥而不舍。事實上,我是在迴避可能出現的尷尬局麵……汪佩佩,你問得好,問得我茅塞頓開,我為什麽要一味挽留愛情?為什麽就不能顯示出男子漢值得為人所愛的氣魄來呢?也許,我還的確不具備駕馭愛情風帆的能力,也可能,我還未能徹底擺脫記憶的纏繞,可是,如果讓過去阻礙將來,怎麽還可以尋求未來的美好?謝謝你,汪佩佩!為什麽我就不能迴到市裏把孩子堂堂正正地抱給他的爺爺和奶奶,自豪地告訴他們,這就是你們的孫子呢?是啊,我為什麽就沒有這麽想過呢?”

    “你都說些什麽呀?你就不想再跟趙嵐姐好啦?”汪佩佩誤會了李家寶,完全把李家寶的意思想到反麵去了。“佩佩,不聽他胡說,他要迴去,我就把孩子完全交給他,誰讓他是孩子的父親呢!”

    趙嵐聽懂了李家寶的每一句話,內心受觸,甚至震驚。但她不敢深思,強迫自己閉住眼睛,刻意去想郝玉梅,想出郝玉梅的淒慘形象,又想出郝玉梅的絕筆信,以及郝玉梅父親的譴責信。她的眼裏盈滿了淚,強忍著,把頭掉向了後麵。

    李家寶見趙嵐突然又落淚,不忍心再說下去,但受到汪佩佩的啟發,他產生了一個嶄新的想法,他要迴市裏去,必須迴到市裏去,必須!

    送走趙嵐迴到屯子裏,他立即開始收拾行李。第二天,他當真向陳書記他們告辭,果斷地迴到了雙齊市。

    下了火車,他沒有直接迴家,也沒有馬上就去趙嵐家,也未到任何一個姐姐家先去站站腳,徑直奔向了楚鯤的工作單位。

    楚鯤正在寫一份並不急用的材料,偌大的辦公室裏,隻有他一個人,聽到敲門聲,禮貌地喊了一聲“請進”,熱心地側著頭,等待外麵的來人。他已經習慣了,必須禮貌地對待每一位前來辦事的人。他常常告誡自己,這是機關幹部的責任和義務。派頭和架子是愚人和蠢人的佩帶,是空虛者的裝潢,不然,社會又怎麽會給一些職員的前麵加上一個小字,或者在一些官員的官銜前麵再加上一個大字呢?

    進來的是另一個辦公室裏的小王,楚鯤趕緊問她:“有事?”

    小王笑著迴答:“不是我有事兒,是你有事兒。接待室把電話打到我們辦公室去了,說樓下有人找你。”

    “謝謝你。”楚鯤謝過小王,趕緊下樓。

    來到接待室,他一眼就發現,李家寶穿著破舊的大衣,扛著手提包,被門衛擋在接待室的窗前,也不說把肩上的東西放在地上等,就那麽扛著。他連忙上前去接李家寶肩上的手提包,接到手裏,不由得發問:“什麽東西?可夠沉的啦!”

    “作業。”

    “好家夥,成果累累呀!快跟我上樓吧!”楚鯤喜出望外,不免溢於言表。從手提包的分量裏,他已判斷出內弟在抓緊時間看書。他難抑興奮,有許多話要問內弟,卻自管在前邊領路,隻等進到辦公室裏坐下來,沏上茶水,好好和內弟聊一聊。

    進了辦公室,李家寶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大機關的氣魄來。頓時感到,城鄉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城裏人和農村人,同樣是人,但人和人所處的環境,竟是如此不同……

    “快坐下歇一歇吧!”楚鯤放下李家寶的手提包,看著風塵仆仆的內弟,不由得,心裏湧起一種敬意來,連忙給他沏茶,雙手將茶杯遞給他,興奮不已地開始詢問:“剛下車?”

    “嗯,剛下車。”

    “跟你的趙嵐和好了嗎?”

    在姐夫麵前,李家寶故意將大事化小,盡量做出很輕鬆的樣子,笑一笑才迴答:“我就是為這件事情才急忙趕迴來的。”

    “你們還沒有和好?”

    “她把郝玉梅看得比她自己都重要,經常自責。”

    “她也迴來了?”

    “迴來了,而且帶著孩子。”

    “你們有了孩子?哎喲喲,李家寶已經是一位父親啦!恭喜你。兒子還是女兒?”

    “是個兒子。”

    “你想借孩子出生,促使你和弟妹和好,是嗎?”

    “是這樣。”

    “是個好機會。”

    “你能打聽到陳路家的地址嗎?”

    “找他幹什麽?”

    “我是要找郝玉梅,看看她的情況。”

    “她如果過得很好,就可以消除趙嵐的顧慮,是吧?”

    “嗯。”

    “那你稍微等一等……”

    楚鯤明白了一切,頓時心情沉重,覺得苦戀不舍的內弟有些可憐。他坐到椅子上,習慣地將胳膊拄在桌子上,拇指托腮食指按住太陽穴,一心一意,圍繞內弟策劃的方案作種種的思考。驀地,他想到了一個完善這個方案的具體辦法,便用商量的語氣征求李家寶的意見:“這樣吧,要是去的話,就讓你大姐和你一起去。女同誌去找郝玉梅,不會惹人注意,既可以把郝玉梅順利地叫出來,又可以避開陳路,事後,也可以避免陳路對郝玉梅起疑心。”

    李家寶一聽,覺得姐夫的想辦法很有道理,就充滿感激地衝他笑了笑。楚鯤見內弟同意了自己的建議,馬上就給李玉霞打電話,急切地告訴自己的愛人:“家寶迴來了……對,在我的辦公室裏。下班後你馬上就迴家可以吧?對,有急事兒要商量。”

    放下電話,楚鯤從皮帶上摘下鑰匙鏈兒,當機立斷,直接吩咐李家寶:“拿著,開門鑰匙。你先迴家,好好休息休息。我這就去打聽陳路的住處。”

    “好吧,我聽姐夫的。”

    晚上,李玉霞早早就到了家,聽說弟弟已經有了兒子,喜出望外,本能似的,巴不得馬上就去看望趙嵐母子,好好親一親自己的大侄兒--老李家獨根兒的新苗兒。可是,當她聽說弟弟和弟妹仍未和好時,就像大勺裏的豆油燒冒了煙,猛然投進剛剛過完水的蔬菜,刺啦一聲就見了響兒:“這,這算咋迴事兒啊?你們連兒子都有了,還這麽鬧別扭!這麽說,連孩子的姑姑也不能去看一看自己的大侄子啦?”恰巧,楚鯤找到陳路家的地址迴來了,立刻滿麵春風地搭了言:“別急嘛,想見你的大侄子,那就勞駕你,先陪家寶弟去看一看郝玉梅。從郝玉梅那裏迴來以後,再去趙嵐家,也許就會風平浪靜,海闊天空,令人心清氣爽啦!”楚鯤故意賣了一個關子,單看夫人會怎樣。

    “孩子是李家寶和趙嵐生的,和郝玉梅有什麽關係呀?你們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李玉霞心急火燎的,不懂楚鯤的意思。

    “夫人別急,千萬別急,你聽我慢慢對你說。是這樣,趙嵐因為郝玉梅的事情始終很愧疚,但她很單純,單純得令人心疼也心酸。至今,她仍抱著寧可作出自我犧牲也要成全家寶和郝玉梅的態度。是這樣吧,家寶?”李家寶點點頭,楚鯤就繼續開導自己的妻子,“弟妹這種做法怎麽說也是舍己為人,咱們還能怪她什麽呢?要我說,她就是再任性,也是可敬之輩……”

    “哎呀,你把事情越扯越遠了,我是說,李家寶必須同趙嵐和好,如今同郝玉梅有什麽關係啊?”

    “讓你別急你還急,如果郝玉梅現在心態很平靜,或者說還過得下去,咱們的趙嵐就會相對地安心,自然也就會諒解咱們的家寶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那,那你現在就做飯吧,我和家寶馬上就去找郝玉梅!”

    “慢,這裏還有聯絡圖。”楚鯤已從文化局小車司機那裏要來了陳路家的地址,並且畫好了示意圖。

    李玉霞接過楚鯤畫的示意圖,立刻就催促李家寶:“走,咱們姐倆這就走。快呀!”

    “別急,夫人,讓我好好給你們講一講嘛!”

    楚鯤耐心地講解了示意圖,李玉霞心急,甚至覺得他唆,楚鯤剛一住口,她拿起示意圖就招唿李家寶:“走,咱倆快走吧!”

    楚鯤的示意圖畫得極其準確,他講解得也清楚,李玉霞憑著圖上的參照物,很快就找到了具體的門牌號碼。可是,這一家卻是燈火輝煌的,門窗上貼著紅底兒燙金的雙喜字,非嫁即娶。李玉霞和李家寶頓時很奇怪,難道是找錯了?他倆重看示意圖,街道、門牌號碼,一點兒也不差。難道他們搬家了?要是那樣,也隻得問問新婚人家了。李玉霞走上前去叩門,走出來的是新娘,頭上的紅花還沒摘。李玉霞便很禮貌地問那位新娘:“同誌,向你打聽一下,郝玉梅和陳路現在住在哪兒?”

    那新娘猛然一怔,瞬間,臉上變得冷冰冰的,兩眼射出了怒光,非常生硬地迴答:“死了!”

    李玉霞莫名其妙,那新娘轉身就返了迴去,砰的一下,就把房門關上了。李玉霞不甘心,急忙又去敲門。不一會兒,陳路酒氣熏天地走了出來,惱怒地盤問她:“你是幹什麽的?你是誰?你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找郝玉梅……”李玉霞有些緊張,連忙解釋,“我找郝玉梅有點兒事情……”

    陳路一聽來人是找郝玉梅的,勃然大怒:“滾!滾滾滾!”

    躲在一旁的李家寶見陳路無禮地對待自己的大姐,當即大喝一聲:“陳路!”

    陳路聞聲,馬上向院門走去。他覺得像是李家寶,想報複。

    “郝玉梅現在到底在哪兒?”李家寶不容陳路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大姐,怒不可遏地讓他說出郝玉梅的下落來。陳路見來人果真是李家寶,頓時怒火中燒。自己同郝玉梅結婚時,他來搗亂;如今自己再婚,他又來搗亂。陳路氣急敗壞,解恨撒氣一般,有意羞辱李家寶:“你那郝玉梅老子玩兒夠了,送進火葬場煉巴了。你想怎麽樣吧?”

    “你?”

    “我咋的?就是我,就這麽能耐!把你那心肝寶貝硬給作弄死了。你就說,你能咋樣吧?”

    陳路的話令人難以忍耐,李家寶真想和他拚個你死我活。李玉霞見狀,拚全力把自己的弟弟抱住了。

    陳路見李家寶要動真格的,怕自己酒後吃虧,急忙進屋去喊他的哥們兒。李玉霞趁機推李家寶快走,李家寶不肯。李玉霞連連懇求:“大姐求你了,你快走,他肯定是誤會了,以為咱姐倆是特意來搗亂的,咱們趕緊快走!”

    李家寶見姐姐急得快要落淚了,這才由大姐推著向迴走。

    陳路領著幾個人追了出來,狂野地大叫:“李家寶,你媽了個蛋,你給我站住!”

    李家寶要返迴去,李玉霞拚命阻攔。這時,從陳路家裏追出一個人來,厲聲喊陳路:“陳路--你迴來!”陳路迴過身去,那個人才好言相勸,“算了算了,趕走他就得了。聽聶哥的,聶哥還能坑你嗎?”那位聶哥勸過陳路又阻止其他人,“趕緊都迴去,大喜的日子,犯不上鬧事兒。你們幾個也都老大不小了,壓點兒事兒行不行?快,趕緊把陳路弄迴去!”

    那一夥兒人當真都聽那位聶哥的,拉的,推的,硬把氣急敗壞的陳路止住了。陳路被人推著向迴走,扭過頭來仍然罵,連嗓子都啞了。他的言語依然不堪入耳:“李家寶,有能耐,你來報仇!沒能耐,你就滾球兒!滾到哪也別忘嘍,你那婊子是讓老子硬給操死的!老子就這麽能耐!”

    李家寶肝膽欲裂,又不能違拗他的大姐,隻得忍辱含恨地離開了陳路家。難道郝玉梅真的被陳路虐待死了?他憤怒不已,沉痛不已,死死咬住牙,隻允許痛苦、悔恨、憤怒在他的心裏翻滾,卻不許他的悲哀化作淚水。

    李玉霞不得不勸他:“迴家吧!”

    他搖搖頭,語氣不容勸說:“不,我要到郝玉梅家去看看,說不定是陳路同她鬧翻了,也可能是她終於振作起來了,和陳路離了婚,反倒是件好事兒……”

    李玉霞何嚐不希望如此,立即又陪同弟弟,到郝玉梅的父母家去,去尋找久無音訊的郝玉梅。

    他們走進郝玉梅家的院子,仍由李玉霞去敲房門。

    郝玉梅的母親走了出來,很客氣地問李玉霞:“你找誰?”

    李玉霞非常禮貌地迴答:“我想找郝玉梅……”

    郝玉梅母親立刻滿臉驚異:“你找郝玉梅?你是誰?”

    “大嬸兒,”李家寶連忙走了出來,生怕被拒之門外,一心想向郝玉梅的母親進行必要的解釋,“她是我姐姐,我們剛剛……”

    “李家寶?”郝玉梅母親見了李家寶,兩眼直直的,往事急劇撞擊心頭,她難以自持,急忙扶住了門框。

    “大嬸兒!”李家寶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扶著門框,聲音虛弱地往屋子裏讓客人:“既然來找郝玉梅,那就快進屋兒吧,郝玉梅父親到農村演出去了,他不在家,你們進來吧!”

    聽了玉梅母親的迴答,李家寶姐弟就像在荒漠的黑夜裏看見了火光,瞬間由悲轉喜,姐倆攙扶著郝玉梅的母親,急切地跟她往裏走。可是,剛一跨進屋子,姐倆一下子都被驚呆了。

    屋子裏陰森森的,寬大的寫字台上,靠牆擺著鑲著黑框兒、披著黑紗的黑白大照片,照片上的郝玉梅依然笑容可掬。

    李家寶幾乎凝住了:“玉梅她……”

    “作孽呀,都是她父親作的孽呀……”郝玉梅母親的淚水汩汩地流到腮邊,癱軟無力地坐到沙發上,無比地痛苦。

    頓時,李家寶淚如泉湧,無言地望著郝玉梅的大照片,早已不知如何是好。李玉霞也落了淚,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郝玉梅母親掙紮著站了起來,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黑漆方盒子,打開以後,從裏麵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來。

    “你們也看看吧,信是寫給趙嵐的。這是草稿……臨走,她夾在留給我的信裏了,沒成想……”郝玉梅的母親說不下去了。

    李家寶接過那厚厚的信,急切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淚水再次湧出了眼窩,卻原來,郝玉梅早已投湖自盡了。

    信紙上,原已是斑斑淚痕,李家寶的淚水再一次打濕了郝玉梅寫信時留在信上的淚痕,也重新打濕了趙嵐看信時流在上麵的淚痕,淚痕疊淚痕,將如何驅散飄在信裏的陰雲?

    李家寶悲憤難忍,如同犯了彌天大罪一般。此時此刻,他才完全理解趙嵐疏遠他的態度,原來,原來是這樣……

    他不得不承認,是自己使郝玉梅陷入絕望的,自己所犯的錯誤不是可以不可以原諒的過錯,而是根本無法挽迴的過錯。他禁不住去看郝玉梅的遺照,幻覺中,郝玉梅悄然無聲地向他走了過來,離他近在咫尺。郝玉梅在向他笑,笑得非常自然。她那水靈靈的大眼睛裏麵似乎汪著一泓清澈的湖水,她那細嫩嫩的臉頰上麵似乎漾著春天的氣息,勻稱的鼻子,潔白細密的牙齒,紅潤玲瓏的雙唇,處處動人;特別是她那天然生就的長長的睫毛,似乎蘊藉著無限的神秘;她那整體的微笑,恰恰就是濃鬱而純正的紅葡萄酒……

    突然,郝玉梅轉身走了,輕盈地走了,就在將逝的一刻,卻又返了迴來。她披頭散發,原本明亮的雙眸,已經變得昏黃,原本紅潤的臉頰上,隻有秋天的蕭殺……

    “家寶--”李玉霞遞給他手絹,他才猛然清醒過來。

    “李家寶……”郝玉梅的母親似有話說。

    “大嬸……”

    “你們跟我來!”

    李家寶和李玉霞忐忑不安地隨著郝玉梅的母親走進郝玉梅原來居住的屋子。郝玉梅的床上睡著一個小姑娘。

    郝玉梅的母親將她抱了起來。小姑娘醒了,揉揉眼睛,發現了陌生人。她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仿佛見了仇人。

    郝玉梅的母親問她:“俠女,你幾歲了?”

    “三歲。”

    “你媽媽是誰?”

    “郝玉梅。”

    “媽媽哪去了?”

    “死了。”

    “誰害死的?”

    “李家寶和陳路!”

    “你長大了怎麽辦?”

    “替媽媽報仇!用仇恨的子彈親手殺死李家寶和陳路,血債要用血來償!”小姑娘的口齒十分清晰,感情的表達格外準確,仿佛她的深仇大恨早已銘刻在心。

    李玉霞和李家寶的心裏不由得突突亂跳,他們倒不是懼怕一個僅僅三歲的小孩子,而是那幼小心靈裏的仇恨,似乎在這陰森森的屋子裏麵迴蕩著,令他們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睡吧,孩子,姥姥還要招待客人。”郝玉梅的母親將那孩子放倒在床上,替她蓋好了,就向李家寶介紹郝玉梅父親的所作所為,“孩子是他從收容所領來的,沒毛病,長的也蠻俊俏,就是命苦,是一對徇情知青的棄嬰。孩子的每一句話都是老鬼教的,訓練小狗一樣,說對了,就給一塊糖。說錯了,就罰站。知道了這樣的結局,你們就趕緊走吧……家寶,大嬸兒一點兒都不怪你,要怪就怪我這個做母親的,太無能,太無能啊……”郝玉梅的母親說的是心裏話,是滿腹淚水泡出來的心裏話。

    李玉霞很同情郝玉梅的母親,禁不住問她:“你不能好好勸勸玉梅的父親嗎?”

    “唉,他是有他的毛病,不過,他也是無奈啊……”郝玉梅的母親請求原諒一般,向李家寶的大姐講述了秦要武逼迫郝誌發把女兒嫁給陳路的全過程。

    有關這件事,李家寶在趙嵐家已經聽趙嵐的父親講過了,聽郝玉梅母親有所解釋地講出來,暗暗覺得,自己和趙嵐確實也有對不起郝玉梅父母的地方。

    明白了真相,李家寶和大姐含悲忍恨地走出了郝家,李家寶的心裏空落落的,產生一種氣短的感覺。剛剛走出不遠,他就站住了:“大姐,你先迴去吧,我想去看看趙嵐。”

    “現在?”

    “嗯。”

    “我和你一起去。”

    “不……”

    “為什麽不?快走!”

    大姐態度執拗,李家寶能夠理解,隻得服從大姐,由她陪著自己,來到了趙嵐家。

    李家態度生硬地寶給趙嵐打過電話,出來接他們的是趙嵐。見了李家寶,她什麽也沒說,見他身後跟著一位很精神的女同誌,便收起她對李家寶的複雜感情,很客氣地向他詢問:“這位……”

    “我大姐。”

    “大姐,你好!”趙嵐很尷尬,卻不得不同李玉霞握手,不得不請她進屋子。

    李玉霞驚奇地發現,弟妹長得非常標誌,和郝玉梅是兩種類型的美麗,但她的氣質超人,有一種令人敬重的韻致。

    趙嵐落落大方地將李玉霞和李家寶引進客廳,請大姐坐下,趕緊就去沏茶。這時,汪佩佩從趙嵐的房間裏走了出來,高興地和李家寶打過招唿,經李家寶介紹,認識了李家寶的大姐。她悄聲問李家寶:“你真把我的話聽進心裏去啦?”

    “你問的是對的,我能不聽嗎?”

    趙嵐端來了茶,先給大姐,李玉霞接過茶杯,急不可待,馬上要見她的大侄子:“趙嵐,孩子呢?別怪大姐心太急,我這個當姑姑的,實在是太想看看我那大侄兒了……”

    不錯,她是孩子的姑姑,是帶著孩子父親長大的孩子姑姑,她怎能不想快點兒看到自己唯一一個弟弟的親生骨肉呢?

    “佩佩,你照顧一下大姐,我去把孩子抱過來。”趙嵐十分理解李家寶大姐的心情,囑咐過汪佩佩,便走出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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