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屯子裏的風波消停了。李家寶重新捧起了書本。每次讀書前,他都讀一遍趙嵐寫在教材扉頁上的《贈言》,學習完了,就擺弄擺弄小不倒翁。睡覺時,也小心翼翼地把小不倒翁放在他的枕邊。很快,書本壓住了他心中的淒苦,盡管具體的目標尚無從預見,但幾代人的大目標,富民強國,中華民族必須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願望,在他的心裏卻是再也不可動搖了。夜裏,躺在枕頭上,他的眼前經常浮現一位位老學者,期待的目光,似乎都在叮囑他:“孩子,不管哪個領域,都不能後繼無人,一朝落後,就要追趕幾十年,上百年啊!”

    李家寶麵對他想象出的一副副焦灼的麵容,不服輸的勁頭兒重新迴到了他的身上。每當書中的一個難點經他反複思考突然被攻克之際,無比興奮和快慰的情緒又迴到了他的心間。這久違的感受令他感觸頗深,似乎讓他領悟了複活的境界。此時,他越發理解了趙嵐一再提倡的終生比賽。他喜悅,他振奮,就把他的感受愉快地告訴給趙嵐。飯前飯後,也常常向趙嵐討教一些其他知識,以此放鬆放鬆緊張的神經。

    一天上午,他看書看累了,就放下書本又去找趙嵐。

    “趙嵐,你能給我講一講《複活》的大概內容嗎?”

    “李兄的要求,趙嵐還敢不答應?”

    “你挖苦我?”

    “豈敢!隻是想起來,真的好心酸……”

    “你是說……”

    “好心好意讓你讀書還那麽難,如今,看見你捧起書本就著迷,反倒有點兒耿耿於懷!”

    “曾經多有冒犯,那是李家寶太愚鈍,明明在真人麵前,卻自以為是,敬請諒解,尊敬的趙老師!”

    “壞蛋!”趙嵐眼見他的精神已然振作,內心十分滿足,情不自禁,就說出一種獨特的感受:“真的,眼見你貪婪地讀書,真想狠狠地揍你幾拳頭!或者在你看書的時候,突然把你手裏的書本奪下來,扔到灶膛裏就燒,燒得化成灰燼!”

    “那你不是前功盡棄啦?”

    “現在我隻想解恨出氣!”

    “君子不記小人過,還是敬請不吝賜教吧!”

    趙嵐欣喜滿懷,就向李家寶講起了瑪斯洛娃和聶赫留道夫的故事。興猶未盡,又講了他們的初始性格和後來性格的變化,還講了《複活》的曆史意義和現實意義。講完了一般的現實意義,她忽然盯住李家寶的眼睛,抿住嘴,隻管笑,就不再開口了。

    “在我身上,你也看見了它的現實意義,是吧?”

    “當然,不信我把中文版的《複活》借給你。”此時,李家寶已能夠準確地理解趙嵐的目光,情知她針對自己能說出一大堆話來,她是有意不說。李家寶看在眼裏,頗有自知之明,明明也有深刻的體會,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卻不願班門弄斧,隻想讓趙嵐對他講出來。

    趙嵐明白他的心思,依然不講,調皮地一緊鼻子,做出一個頑皮相,意在強調,你自己看書,體會才更深。

    “不,”李家寶得便宜賣乖,有意創作幽默,我現在隻能抓緊時間學數學,一問就知道的事情,何苦還要浪費時間呢?還是現成的吧,既有收獲,又可以輕鬆輕鬆!”

    “啊,浪費我的時間,省你的時間?”趙嵐拿起一本書來,要打李家寶的腦袋。

    李家寶一躲,趕緊笑著告辭:“既然如此,學生就暫時不再討教了,敬請老師快做自己的事情吧!”

    他迴到自己的宿舍,連忙又捧起自己的書,讀,寫,琢磨,演算,陷入一種忘我的狀態。將近做午飯的時候,他累了,就躺在自己的行李上,一邊休息,一邊思索。忽地,他坐了起來,看看桌子上高高的書摞,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令他十分焦灼。原來自己會得是那麽少,那麽少!要學的還有那麽多,那麽多!他立即放棄了休息,重新坐到桌前,把開春以後可能的自學進度與所學教材的總容量,換算出學完全部教材所需的時間,不由得,十分驚詫,進而推出那時的年齡,呀,他簡直不敢相信會是真的。猛然間,他覺出了人生的短暫,事業和生命的不確定性,追求上的不可間斷性,就愈加感知了釀造蹉跎的罪過和浪費時間的愚昧。他的手心已然攥著濕汗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對趙嵐煞費苦心地喚醒他,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是她,珍惜著時間和生命,喚起了另一個生命的自我珍視。不,不僅如此,她還影響了孟憲和他們。恰巧,趙嵐走了進來,招唿李家寶一起做午飯,見他愕然不語地盯著一張紙,連忙問他:“你怎麽啦?”

    “時間,時間太緊了,你看--”

    趙嵐聽他講了白紙上的時間的換算,暗暗欣喜,為他產生這樣的緊迫感而替他高興,剛要同他開玩笑,不經意間,看見了桌子上高高的書摞,不由得,她的心情受到了難言的觸動。她早已感受過李家寶此時的焦灼感,看看牆上的掛鍾,禁不住發出了深沉的歎息和感慨:“時間無聲無息,從不吝嗇,對待每一個人同樣公允。它允許分分秒秒與它相爭的人,大步超到它的前麵去,也不管與它相安無事的人,究竟會被它落下有多遠。它似乎從不過問是非,每一個人,乃至任何一個民族,盡可以在它麵前為所欲為,不可一世;也可以在它麵前奮發圖強勵精圖治。它從不表示讚賞或反對,它卻永遠默默地充當著衡量人生和曆史的尺度,認真負責地比量著偉大和狂妄,充實與空虛……”

    李家寶聽懂了她的每一句話,甚至聽到了她對現實的憂慮和譴責,不由得,李家寶打了一個咳聲,深悔對時間的浪費。

    “走吧,抓緊時間做飯去吧!”趙嵐十分理解李家寶此時的心情,便有意強調“抓緊時間”,也來平複自己的心緒。

    點著了火,李家寶禁不住又打了一個咳聲,趙嵐很奇怪,立刻問他:“你又怎麽啦?”

    他笑了一笑,不迴答。

    “說話呀,大英雄還婆婆媽媽呀?”

    “念不好,英語總是念不好,背也背得太慢……”

    李家寶一隻手裏攥著燒火棍,蹲在灶膛前不住地捅柴火,一隻手不安地撓著頭發,態度老老實實的。

    “請老師呀!”

    “你?”

    “當然。”

    “你教我?”

    “不相信我?”

    “那可不是……”

    “那就每晚兩小時吧,開春以後,就每晚一小時。至於該交的學費嗎,日後再說,現在算你欠我的。既然是朋友,賒賬就賒賬吧,怎麽樣,肯不肯放下架子,認我這個老師?”

    趙嵐幽默得可愛,李家寶默允了,也不言謝。本來,他就是想求趙嵐的,一想到趙嵐的時間同樣寶貴,他才打了咳聲。眼見趙嵐又要幫他,他非常感動。他已經非常了解趙嵐的性格,助人為樂似乎就是趙嵐的天性,尤其是對她認可的朋友,她的心腸熱得就像火,說了就會認真去做,你想反對,也沒有用。

    從此,趙嵐每晚都來輔導他。在趙嵐的輔導中,李家寶對趙嵐的外語水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講起大學英語教材,就像專業廣播員朗讀小學生的課本一樣,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她聲調優雅,語流酣暢,吐詞清晰,音色純正,活脫脫,就是一個黃色皮膚的小老外。不由得,他憶起了徐老師對他的一次批評:“李家寶,別嫌我這個老頭子嘴碎。現在,我必須毫不客氣地讓你認清一個基本事實,你的學習成績看似和趙嵐不相上下,如今在紅榜上你又勝出零點兒五分,可是運用知識的實際能力,你遠遠不及趙嵐!就說外語,她‘聽說讀寫’都有深厚的基本功, 卷子上沒有讀音,彼此不能交談,實際上,你的一百分比得了她的九十九點兒五嗎?她能準確地聽,她能盡量地說,你能不能呢?你還明明處在聾子外語、啞巴外語階段。你們之間的差距,僅僅是上下零點兒五分嗎?可人家,從不在同學麵前顯示些許,你獲得第一以後是怎麽處理問題的呢?對學校的安排不服氣,對人家的熱情潑冷水,有氣度嗎?有修養嗎?你這個孩子很有毅力,但你也太固執,太片麵了。難道市長的女兒就一定是紈絝子弟嗎?我和你打過賭,這個問題不需要你迴答,但我要重複地再問你,難道你們畢業之後不是為同一個國家貢獻你們的力量嗎?去吧,去吧……正確處理你應該認真處理的事情去吧,也別叫我這個糟老頭子過分地傷心……”

    憶往事,看如今,李家寶感觸頗深。那時,自己與趙嵐的差距還隻在她多學一門外語上,如今,將近四年的學與不學,同學間,水平已然論出了師生。

    李家寶非常感激徐老師,對趙嵐的輔導便十分珍惜,對她要求用英語敘述解題過程,也就更加理解了。他還敏銳地發現,趙嵐做事非常認真,每天的輔導,她都有事先的準備,就連每篇應背的課文具體應當怎樣背,她也想得十分周到。她為自己付出的時間每天何止兩個小時?李家寶暗下決心,要以加倍的刻苦努力來報答她的真誠,讓將來的成就給她一個稱心如意的寬慰。

    李家寶的時間觀念變得更加強烈了。至此,他把趙嵐每天輔導他、以及備課所用的時間,都看成是為他作出的自我犧牲。有了這樣切實的感喟 ,李家寶幾乎足不出戶了,就連魏長順住院的事情也被他忘記了。似乎小屯子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情,他和趙嵐,本來就應當一人占據一個屋子,吃飯,看書,討論,收獲。

    魏長順出院那天,魏長順迴到家裏沒說上三句話,他爹就告訴他,李家寶和趙嵐都迴到了生產隊。魏長順的屁股剛沾炕,撲棱一下子就站起來了。讓馮玉蓮陪他馬上到知青宿舍去。馮玉蓮巴不得要去呢,關鍵時刻,人家既肯出力,又肯出錢。借糧的事情如果沒有人家和人家的同學,如今說不定小屯子會是什麽光景呢?兩個人一拍即合,興致勃勃,起身就走。一心想看看,李家寶和趙嵐憋在宿舍裏,一天到晚究竟在幹什麽。

    進了房門,他們先去看趙嵐。趙嵐一見魏長順,禁不住驚喜交加:“呀,魏長順!快坐,快坐!傷好了嗎?”

    她向魏長順問這問那,好一陣關心,忽然想起,應當為魏長順泡杯茶。魏長順連忙阻止:“我還喝茶呀?就是喝茶,也得見了李家寶再喝呀!”

    趙嵐理解他的心情,馬上就陪他倆去看李家寶。

    “李家寶--”魏長順非常熱情,非常親切,就像好兄弟之間闊別已久,偶然相見似的。

    李家寶猛然一驚,一半兒神經迴到了現實中,另一半兒神經卻仍然留在他的數學王國裏。就在他剛要站起來的一刹那,久思未得的解題思路突然在他的大腦裏一閃。他怕忘掉,急忙迴過身去寫公式,寫著寫著,就把身後的事情忘記了。

    “李家寶--”趙嵐輕聲提醒他。

    李家寶抬頭一看,禁不住笑了,連忙向魏長順和馮玉蓮表示歉意:“你看你看……這時間,也真是太緊了……”

    他的本意是在講:“你看,你看,你們來了,我還把你們給晾起來了。也真是時間太緊了,弄得我顧前不顧後的。”可是,他卻把兩個半截句子稀裏糊塗、丟三落四地硬給拚在一起了。

    魏長順懵懂了,自己剛想坐下,人家就說時間緊,這……馮玉蓮嘴不讓人,剛想發牢騷,卻猛然打住了。麵前是她所敬重的李家寶,就壓下火氣暗暗嘀咕:咋地,你學問大啊?俺們長順這麽高興地唿喚你,你頭不抬,眼不睜,動靜也沒有,進來的是條狗啊?俺們長順就是能耐比你小唄,可人家出了院,到家屁股剛沾炕,就大步流星來看你。你可倒是好,屁股貼在凳子上,連個縫兒也不欠一欠,你那屁股級別大啊?好不容易,總算是抬起了頭,開口又是時間緊。誰不是早上起來晚上睡呀!立個杆子圍著看,誰和誰看的不是一條影?她忖了幾忖,還是不好直接數叨李家寶,就借著問張三,把話說給李四聽:“咋地呀,趙嵐姐,三天沒見麵,就長派頭啦?”

    “什麽什麽?” 咳,魏長順的屁股是挨了槍子兒的呀!李家寶如夢方醒,這才想起來,魏長順是剛剛出院,迴到家,立刻就來了這裏。連忙站起來,嘴上還是半截話,“你看,你看我……”

    看著李家寶窘迫的樣子,趙嵐既高興又覺得好笑,急忙用調侃的話語向馮玉蓮解釋:“他是看書走火入魔啦,書沒看多少,人就先愚了,就請二位多多見諒吧!”

    “看書走火入魔?”馮玉蓮十分不理解。

    李家寶清醒了,趕緊道歉:“真是的,和你們說著話,腦袋裏突然一閃,有了解題思路。怕忘了,就想先記下來。思路倒是記下來了,把你們倆就給慢待了。不過,你馮玉蓮的一張嘴,也是真夠厲害的,簡直是把刀子,哪兒痛往哪兒戳,可不得了!”

    馮玉蓮笑了,心中卻很奇怪,做題入迷還能忘記眼前的人和事兒,長這麽大可是頭一次見到。她情不自禁地將目光移向李家寶的書,不由得大為驚異:“呀,這麽多書?”

    “啥書啊,這麽吸引人?”魏長順一向大咧咧,起身就去拿人家的書。如果是高中課本,他就想隨便翻一翻,要是有小說什麽的,他就想看一看。拿到手裏一看書皮兒,他立刻傻眼了,“我的媽呀,大學高等代數!李家寶,你在看大學課本?你,你自個兒就能看懂?”魏長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連發問。

    馮玉蓮聽魏長順一說,順手拿起一本書,恰恰是趙嵐的贈言寫得最長的那一本。李家寶立刻觀察趙嵐,不想讓他們看那篇《贈言》,怕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趙嵐明明看見了李家寶的神情,卻滿不在乎,隻管對馮玉蓮和魏長順表達心意:“玉蓮,待會兒咱們再說看書的事情。你們倆先坐著,我和李家寶馬上就去做飯。我從市裏帶迴來一些好吃的,一直給魏長順留著呢。今天咱們得慰勞慰勞他,為咱們隊和我們知青,他真是夠遭罪的了。”

    趙嵐的言語特別親切,讓人聽了心裏非常舒服,就像大夏天口渴,冷丁喝到了深井裏的涼水;更像心裏上火嘴苦,吃到了蜜糖。魏長順聽出了趙嵐的敬意,禁不住心裏自豪,開口就問:“有啥好吃的呀?”仿佛在借糧事件中,他真的就是英雄。

    馮玉蓮推了他一把,故意申斥他:“咋就這麽沒出息!”

    “嘿嘿……”魏長順有些不好意思了。

    “別總管人家好不好?有好吃的你就不饞?等著吧,看你一會兒饞不饞?”趙嵐給魏長順搭了個台階,轉身就出去了。

    李家寶立刻把實情告訴給馮玉蓮:“五連那位孟副連長,你還記得吧?他和我的另一個同學特意送來了白麵和豆油,今天,咱們好好為長順接接風,你倆就先養養肚子裏的饞蟲吧,我去給趙嵐打下手,她還帶迴來不少紅場呢!”

    馮玉蓮本來也想馬上到廚房去幫把手兒,突然,她看見了書上的加頁和上麵的小字兒,瞄見了開頭兒,像是詩歌,就十分好奇地往下看。看著看著,她的心裏有些突突,呀,趙嵐這是在說啥呀?難道?她幾乎不敢看了,越看越害怕,反倒更想看完。趙嵐咋會說這樣的話呀?啊?他倆不是“永久”,是“飛鴿”!

    “永久”和“飛鴿”是自行車的兩個名牌,會琢磨的人就把表示在鄉下紮根的知青叫永久,管那些想走的叫飛鴿。

    馮玉蓮繼續看《贈言》,哎呀媽呀,趙嵐這是咋地啦?馮玉蓮的心裏更加慌亂了。她覺得,趙嵐的《贈言》話裏話外都瞧不起貧下中農,反對光榮傳統,還挖苦諷刺吃苦耐勞和任勞任怨的美德,而且,他倆已經在看書,準備起飛了,這到底是咋迴事兒啊?她看一眼伸著脖子跟她一起看的魏長順,悄聲同他商量:“看來,咱倆得趕緊走!”

    魏長順早已有了警覺,對馮玉蓮的警惕性非常服氣,十分認真地衝她點了點頭。馮玉蓮忐忑不安走出男宿舍,看見趙嵐和李家寶,有些尷尬,就像他們偷了人家屋子裏的東西一樣。但重大的發現已經不允許她講情麵,顧不得趙嵐和李家寶要給魏長順接風,急忙撒了一個謊:“你們倆快別忙活了,我和魏長順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馬上就去找陳書記!”

    趙嵐莫名其妙,連忙問她:“真的啊?”

    “真的。快走啊,長順!”招唿過魏長順,馮玉蓮轉身就往外走,出了房門,才擺脫尷尬。

    魏長順很認真地看了看趙嵐和李家寶,尋思尋思,轉身就去追馮玉蓮,他似乎看出了更大的問題,可是,他們的恩情……

    他倆逃也似的,急急忙忙奔向陳書記家。他倆是黨員,是支部委員,是屯裏的幹部,眼看著,禍事就要驚天了, 就是再不情願講李家寶和趙嵐的壞話,也不能不向黨支部如實匯報啊。

    馮玉蓮和魏長順急三火四地來到陳書記家,進了門,馮玉蓮氣喘籲籲地就開了口:“陳書記,有件事兒……”

    “啥事兒?坐下說。”

    “趙嵐和咱們不是一條心……”

    “淨瞎扯,人家一到咱們隊,就和李家寶替魏長順忙活,你們倆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兩迴事兒啊,陳書記。真的,她汙蔑醜化貧下中農,一心當飛鴿,也不知道她想往哪兒飛?她還反對光榮傳統,反對艱苦奮鬥精神,勸李家寶早磨寶刀早鋒利,叫人心裏怪怕的!”

    “真的?”

    “真的!她的話就像詩歌一樣,清清楚楚地寫在一張故意加頁的白紙上,就在翻開書的第一篇兒,可顯眼了。她鼓動李家寶像她一樣,不能紮根兒。我從頭一直看到尾,魏長順也看了。”

    陳書記不禁疑惑了,馮玉蓮一直和知青相處得很好,她人也誠實,敢說話,又從不說謊話。難道縣知青辦說的是真的?不可能,陳書記仍然不敢相信,就問魏長順:“你也看出問題啦?”

    “嗯,就像馮玉蓮說的那樣。看來,是知青裏邊的階級鬥爭新動向。要不價,就衝他們對咱屯子恁麽好,對我恁麽關心,不是大是大非問題,俺倆咋也不能講他倆的壞話啊?現在看,可能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也許,他們以前的熱情是偽裝出來的。我還突然想起來,他們倆一起迴到屯裏,是不是想找機會……”

    “你倆給我學學,趙嵐是咋寫的。”

    “學不上來,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那就先不要往外張揚,也別胡亂猜疑。你倆先迴去,我這就去找老耿。”

    馮玉蓮和魏長順走了,陳書記的心裏立馬犯了尋思,魏長順和馮玉蓮,一個是民兵隊長,一個是婦女隊長,都看了趙嵐寫的小字兒,一起前來把那小字的內容當作敵情匯報,說得板兒上釘釘似的,幾乎就是大義滅親的態度。不由得,陳書記想起了一件他根本沒往心裏去的事情。

    幾天前,公社的政工助理來寶山,突然來到他們屯子,一本正經地找他特殊談話。談話之前,首先把向陽公社反映到縣裏的情況轉給了他。他一看,是向陽公社的葛書記和縣知青辦主任在趙嵐身上發現了重大敵情,用書麵的形式向縣裏作的匯報,縣裏發文內部作了轉載。他看後笑了一笑,不以為然,來寶山未容他說話,立刻就強調:“階級鬥爭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萬萬不可粗心大意!特別要防止有人跑到老修那邊兒去,尤其是知青!”來寶山理還扒著他的耳朵告訴他,“趙嵐在學校學的是英語,現在偷偷練俄語,她突然要求調到你們這裏來,你們可得加小心!她父親雖然被結合進市革委會了,但有心人始終還盯著她父親呢。萬一不加小心,出了叛國投敵的事情,咱們可就擔待不起啦!”

    陳書記耳裏聽著,心裏卻大罵葛老五,老縣長曾經親口叮囑過:“趙嵐人小誌大,還有你們那個李家寶,都是好料,一定要謹慎地保護他們,將來,他們都是人才啊!”

    可是,馮玉蓮和魏長順卻同時在他們身上發現了敵情……

    中午,陳書記和耿隊長一起來到了知青宿舍,陳書記剛一坐下,就對李家寶和趙嵐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家寶啊,馮玉蓮和魏長順反映,趙嵐在數學書上貼了一張白紙,在上麵給你寫了一份《贈言》,你能不能給我和老耿念一念?”

    李家寶心裏一驚,頓覺大意失荊州,立刻迴答:“既然馮玉蓮和魏長順已經看過了,就讓他倆念吧,我沒有義務。”

    陳書記略略思忖,很婉轉地表示他的不安:“馮玉蓮和魏長順的文化水平,我和耿隊長都清楚,很可能是他們看不明白,胡亂理解,瞎猜疑。你們倆就好好地給我和耿隊長念一念吧,深奧的地方就解釋著點兒,看我和耿隊長能不能聽明白。”

    李家寶立即將陳書記說的那本書合了起來,對書記和隊長突然關心這一篇並不合時宜的言辭,他非常緊張。

    “念吧,我老陳和老耿,是不會拿人當球兒搓的,也不會聽風就是雨。李家寶,我和老耿一點兒也不懷疑你和趙嵐,你還懷疑我和老耿有歹意嗎?”聽得出,也看得見,陳書記對李家寶的緊張很理解,好像在寬慰他倆,文革以來因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的事情到處都有,屢見不鮮,像葛老五那種人,說不定在什麽時候,也不知道在哪裏,冷丁就會鑽出一個倆,人們怎能不謹慎,又怎能不時時處處加小心?他的言談始終帶著對李家寶和趙嵐的充分信任,一心希望是馮玉蓮和魏長順沒把那篇《贈言》看明白。

    李家寶看看陳書記,仍然不肯念。他並不懷疑陳書記和耿隊長有歹意,但他害怕他們也聽不明白,招惹更大的麻煩。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真的那樣,對趙嵐就會十分不利。趙嵐苦苦一笑,對李家寶保護自己的態度很感激,但是,也從他那謹慎慌亂的態度裏,卻引發出一種憤慨的情緒來。她痛恨葛老五之流把人們弄得謹小慎微,連真話也不敢講,見陳書記出言坦率,便把手伸向李家寶,讓他把書給自己。李家寶不肯把書遞過去,也不說話,可是趙嵐執意伸著胳膊,神色十分莊重。陳書記眼見李家寶對趙嵐的保護很幼稚,就像小孩子怕挨打躲進柴火垛還是沒有離開家門口一樣,心中不禁淒慘。人有了知識,本來是增強了本領,卻要從此擔心挨整,事事處處都得加小心,怎能叫人心情舒暢?又不是戰爭年代,空氣裏總是飄忽著恐怖,又怎能叫人不心酸?他懷揣著不忍,臉上沒有表情,勸說李家寶的口吻裏卻充滿了關懷和疼愛:“李家寶,我看出了你的心思,你要保護趙嵐,那就叫趙嵐念念吧。我是這裏的支部書記,老耿是隊長,你還能拒絕俺倆掌握實際情況嗎?家寶啊,真要說心裏不痛快,我和老耿的心裏……其實更不痛快,我和老耿認定你和趙嵐是金子,我們老哥倆就不能不向人家證明,你們確實是金子啊……”

    陳書記的聲音十分淒楚,傷感的語氣催人淚下,李家寶這才把書交給趙嵐,心裏暗暗叨咕著,反正真金不怕火煉。

    趙嵐開始“好好地”念那小字兒了,陳書記依舊沒有表情,耿隊長卻漸漸陰了臉,焦急地問趙嵐:“趙嵐,你這是咋地啦?”

    “別……”陳書記打斷了耿隊長,一心想聽完。

    趙嵐念完了,陳書記沒有完全聽明白,就讓趙嵐歇一歇,叫李家寶慢一點兒,一句一句重新念,認真講一講。李家寶覺得陳書記聽出了趙嵐的胸臆,就依照他的吩咐,逐字逐句地串講,容易被人誤解的地方,更是講了又講,既打比喻,又舉實例。陳書記這迴聽懂了。噢,隻能看見眼皮底下的幾尺距離,說的是小農意識。小農意識是幾千年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原來,存在決定意識,沒有大機器生產的物質基礎和先進的科學知識,就很難改變這種意識。趙嵐說得對,簡直就說進了自己的心坎。誰說貧下中農就沒有小農意識?那才瞎扯呢!也難怪馮玉蓮和魏長順連學舌也學不好,人家那話裏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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