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趙嵐擋在門口,阻止他進去。

    “趙嵐,我對不起你,非常對不起你……”李家寶的態度百萬分虔誠,話語未盡,已生熱淚。

    “你……”

    “你寫在書上的每一篇《贈言》,方才我都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讀過了,對你的批評和建議,我誠心誠意地接受,對你的真誠期望,我將盡全力去滿足……”李家寶的態度就像一個犯了錯誤表示痛改前非的學生,虔誠地在老師的麵前進行懺悔。

    趙嵐的熱淚湧進了眼窩,她連忙擦去,明亮地睜大雙目,語氣變得十分溫柔:“那……書你要不要?”

    “要!怎麽會不要?”

    “讀嗎?”

    “讀,我會帶著你的鞭策,認認真真去讀……”

    “還攆我迴家嗎?”

    “不,沒必要,完全沒有必要。”

    “人家嚼舌頭怎麽辦?”

    “看起書來,肯定就沒有那份閑心了。”

    “你……李家寶--”

    趙嵐猛然撲上前,攀住李家寶的頸項,在他的臉頰上飛快地一吻,旋即,便閃進屋子裏麵去了。

    頓時,李家寶被趙嵐閃電般的一吻擊木了,他站在趙嵐的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邁步了。難道她依舊是爭奪?不,她是情不自禁的。

    片刻,門又打開了。趙嵐悄悄探出身來,見李家寶真的沒有離去,欣喜而又羞赧,歉然一笑,順低了眉眼。隻一瞬,又將頭抬起來,下決心似的,大敞其門,以一種十分調皮的神態請求李家寶的原諒:“對不起,李兄!從小兒到現在,我高興的時候經常這樣吻我父親,一吻即去,他高興,我也愉快,已經成了特殊的習慣。不過,大悲大喜,變化來得太快,禁不住也吻了李兄,當然也是出於對你的喜歡,但我並不強求你也喜歡我,再不敢貿然了。如果你肯原諒我一時的興奮和衝動,你老兄就請進吧--”

    李家寶聽得明明白白,看得清清楚楚,真實的趙嵐坦率得清澈見底,高興起來真情畢露,那飛快的一吻是習慣,她也不強迫自己喜歡她,自己又能怪她什麽呢?李家寶諒解地笑了笑,她一歪頭,抿住了嘴,也笑了笑,作一個請的姿勢,把李家寶請進了此時現在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女宿舍。

    “請坐,讓我向你認真匯報匯報吧。”玩笑開到一半兒,也不知為什麽,她忽然變得異常嚴肅。

    “你要說什麽?”李家寶等待趙嵐向他談讀書的事情,也好趁機向趙嵐講一講,他讀過所有《贈言》的深切感受。

    “現在,我想向你講一講郝玉梅……”趙嵐的語調變得很低沉,很憂傷,連語氣也變得很纖弱。

    李家寶沒有想到,趙嵐剛剛受過委屈,竟要講郝玉梅,見她麵露淒愴之色,心中一沉,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郝玉梅肯定是遇到了特殊的情況。的確,他的判斷很準確,郝玉梅確實遇到了不可預見的難處……

    李家寶下鄉以後,郝玉梅心急如焚,天天盼望去外地演出的父母快些迴市裏。左盼右盼,謝天謝地,父母總算迴來了。她顧不得讓父母好好休息一下,當晚,就不顧羞臊,不顧時機,不顧父母的心緒,急不可待地把她與李家寶的親密關係,詳細地向父母講了出來。就連她想把全部身心都獻給李家寶的具體細節,也被她和盤托出,她以為這樣說出來,她就隻能屬於李家寶了。

    頓時,郝玉梅的父親如同受了偽君子的欺騙,心裏大罵李家寶不講信義。但他馬上抑製自己,耐心哄勸他的女兒:“玉梅,如果李家寶留在市裏,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意外,我是怎樣輔導他學琴的,你也親眼看到了。可是,如今他下鄉了,你們的事情根本就沒法再考慮了。你們要是在那裏紮了根,一輩子握鋤頭耍鐮刀,能有什麽大出息?”

    “不管農村是什麽樣子,我奔的是人!爸,你聽我說……”

    “不要再說了,你不張嘴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麽,你就聽你爸爸一句話吧,從今往後,徹底忘掉那個不講信義的李家寶。”

    “不,他不是不講信義,我一定要去找他!”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父親擺出了作為父親的威嚴。

    “不管你說行不行,我必須走我自己的路!”郝玉梅被父親的態度激怒了,索性不再理會父親,起身就去翻戶口本。

    “玉梅……”郝玉梅的母親神色黯然,眼淚汪汪地望著不顧一切的女兒,向女兒跪了下去。

    “媽,”郝玉梅驚慌失措,熱淚盈眶,趕緊也跪了下去,麵對母親,眼含熱淚地哀求她,“媽,你不能這樣,你就心疼心疼你的女兒,給你女兒一個自由吧……”

    “自由?自由,自由,也罷……”

    母親仿佛受到了特殊的刺激,緩緩地站了起來,把戶口本從她的床墊子底下取出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麵無表情地流下了眼淚,“你走吧,走吧。媽再也不會阻攔你了,媽媽希望你獲得自由,媽媽也羨慕自由……”

    玉梅的父親突然衝了過來,兇狠得就像一頭剛剛撲住獵物的獅子,揮臂就打玉梅的母親,耳光啪啪響,又揪住她的頭發,不管不顧地把她的腦袋往牆上撞。

    母親一聲不出,似乎已經麻木了,隻知默默地流淚。

    “爸,你怎麽這樣殘忍?”郝玉梅急忙上前阻攔父親,想同父親講道理。

    “滾,你給我滾!去找你的李家寶,追求你的自由吧,別管我和你母親將來怎樣過!她把戶口本給了你,我就要打她,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你走吧,走吧,這個家,再也不關你的事兒了,滾,你給我滾,滾!”郝玉梅的父親咆哮過之後,將戶口本狠狠地摔到郝玉梅的腳下,轉身就衝出了屋子。

    母親無力地坐在床上,默默地理了理頭發。

    “媽……”郝玉梅跪在母親的膝前,含淚問她,“爸爸真會這樣做嗎?”

    母親點點頭,簌簌落淚。

    郝玉梅怯怯地又問她:“那你還放我走嗎?”

    母親點點頭。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郝玉梅疑惑不解。

    母親什麽也不講,流淚也不擦。

    “為什麽,為什麽呀?”郝玉梅搖晃著母親的雙腿哭喊著,急切地想知道,母親和父親之間到底是怎麽迴事。

    母親依舊什麽也不講,郝玉梅沒有辦法,隻好暫時不走。她想尋找恰當的機會,讓母親開口,也想平靜些日子,再說服已經暴怒的父親。她要走,但父親不能欺負母親。可是,父親突然將一個男青年領進了家門,希望女兒和他互相了解了解。郝玉梅堅決不同意,父親也不說話,收拾收拾應用的東西,就讓那個男青年幫他把行李搬到單位去了。郝玉梅的母親仍然隻會流淚。

    一日三秋,母親日漸憔悴,玉梅的心裏充滿了疑團。她到單位去找父親,一個女演員正同她的父親談工作。她父親已經不是以前的郝師傅了,從上海迴來,學習宣傳普及樣板戲有功,他已經坐上了市京劇團的第二把交椅,第一把椅子,由於一把手被突然調走,目前還是空著的。那女演員見領導的女兒來了,起身離去,卻迴眸留下甜蜜的一笑。玉梅請父親迴家,父親便趁機要挾她:“那你到底聽話不聽話?”

    玉梅萬般無奈,向父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你把實情告訴我,確實你有理,我寧可一切不如願……”

    郝玉梅的父親聽女兒如此表了態,眼睛潮濕了,非常動情地問女兒:“爸爸管你對不對?”

    “我認為不對,你自己以為你對!”

    “難道爸爸不是為了你?拍拍胸脯你說句良心話!”

    不能不承認,作為父親,他的確也是從他自己理解問題的角度在替女兒著想。他本來就是圍繞自己和自己小家庭利益打轉轉的那種人。自然,也像許許多多家長一樣,不願讓自己的孩子遠離自己去吃苦,去遭罪。也像許許多多不諳事理隻顧自己的人一樣,從不知道,起碼此時仍然不知道,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也不管妻子和女兒精神上痛苦不痛苦。

    麵對父親的問話,郝玉梅拒絕迴答,父親卻含著眼淚連連問她:“從小把你拉扯這麽大,指望你最終是個依靠。你走了,我和你母親還會有什麽意思?老了老了,互相看皺紋?為了一個李家寶,你就忍心把你父母的感情拋到九霄雲外?思你想你,看不見你,怨你恨你,忘不了你。頭發早早變白,身體早早衰弱。遙望天邊沒指望,迴到家裏空蕩蕩。病了,沒有女兒遞口水,走不動了,沒有晚輩攙扶一把。作為女兒,你就真的希望你的父母變成那個樣子嗎?就算得到李家寶你滿足,但你守著良心想一想你的父母的處境,你真的會幸福嗎?”眼見郝玉梅被他講哭了,他忽然十分淒慘地問女兒:“你說實話,你母親對你好不好?”

    郝玉梅自然承認母親待自己好,他忽然變得十分焦躁:“我自己長著眼睛也不瞎,作為養母她無愧,她待你就像親女兒!”

    郝玉梅懵懂了,急切地問父親:“什麽?你說什麽?”

    “你母親待你就像親女兒!”父親突然一聲咆哮,轉而無限地感傷,“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和她將就到現在……”

    郝玉梅如遭雷擊,頭暈目眩,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把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母親,竟然不是自己的生母。

    郝玉梅跌跌撞撞地跑迴家裏,跪在母親的病榻前,望著母親不住地落淚。母親以為女兒在父親那裏吃了委屈,掙紮著坐了起來,撫摸著女兒的頭發,一聲不響。玉梅抬起頭來,痛苦地問母親:“媽,你真的不是我的生身母親嗎?”

    聞聽此言,母親臉色驟然變白,休克了。“媽,媽---”沒有母親的應答,玉梅慌忙出去找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善良的玉梅再也不敢刨根問底了,守在母親的病榻前,癡呆地暗想:母親真是養母的話,就實在太可憐了。她含辛茹苦,滿腔心血,為他人養大了女兒,那女兒卻不顧她的一切,隻管遠走高飛,她的丈夫又離家出走,她,她將怎樣活下去啊?狠心的爸爸,你知道母親有隱衷,為什麽還要毆打她,還要拋棄她?玉梅的心碎了,憤然出走的勇氣也挫折了,她不忍傷害親如生母的養母,寧肯自己什麽都破碎……

    這時,父親又問她:“你說李家寶喜歡你,他為什麽非走不可呢?為什麽他不顧你的實際情況,寧可扔下你,也要走呢?讓你跟這樣的人走,爸爸能放心嗎?他心疼他的妹妹,也心疼他的爸爸,你怎麽就不能心疼心疼你的爸爸、你的媽媽呢?”

    趙嵐講完了玉梅的遭遇,自己也流了淚,不得不承認,郝玉梅父親所問的,其實也不無道理……

    李家寶悲愴不已,含淚走迴了自己的宿舍,麵向西牆,坐在毛碴木桌前麵,雙肘拄在桌麵上,兩手托著腮,望著掛在牆上的胡琴盒子,心如刀絞,默默地與胡琴交流他的感情。

    玉梅呀玉梅,你太善良了,你也太苦了……你來不了,我不怪你,依然會永遠記住你,永遠留住你那純真的情意,否則,你就什麽都失去了……

    “不,你愛我,你愛我……”

    玉梅,你千萬不要過於悲傷,我這裏還有一顆心,它將為你永遠保持它的純潔,將永遠保留你的春天,盛裝你的痛苦,我將把黃連與蜜糖同時封存在心裏,一顆心永遠為你跳動……

    “不,就是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去追你……”

    玉梅呀玉梅,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們的愛卻永遠隻能藏在各自的心裏了……

    “胡琴響,就是我在想……”

    不,玉梅,你千萬不要繼續折磨自己了,千萬不要……

    唉,李家寶禁不住長聲歎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郝玉梅的形象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郝玉梅的眼睛裏汪著苦澀的淚水,她的臉上,蒙著憂傷的陰雲,她的嘴唇幹裂了。整個人被哀痛纏繞著,艱難地向李家寶揮手告別,再告別……

    忽然,敲門聲驚醒了李家寶,趙嵐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什麽也不說,從已被李家寶摞好的書籍裏揀出高等代數第一冊,輕輕地放在李家寶的麵前,便依然腳步輕輕地走了出去。李家寶從幻境中走了出來,他明白趙嵐的意思,發自內心地感激她。想想自己和她在火車上關於可悲可憐可歎的爭論,想想她送給自己小不倒翁的期待,想想她扛迴書籍摘下帽子的滿頭白汽,想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想想自己不肯接受書籍她流露的委屈,想想她諒解自己以後的愉悅,想想她為玉梅和自己的奔波,李家寶深深地感到,自己再也沒有任何遷就自己的理由了。他忍住悲傷,默默地打開了課本,扉頁上的《贈言》,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意誌如果薄弱,就請你不要到數學王國裏去遨遊!數學領

    域裏的每一項成果都是毅力的果實。它甜,但決不賞賜給不能

    自我控製情感的懦弱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晨二時嵐嵐敬致李家寶

    這一份《贈言》,是趙嵐還沒迴到屯子在火車上寫就的,卻恰如即時的點撥。顯然,她煞費苦心地預測了此時。

    一位聰慧的姑娘,壓抑著自己的情懷,甘願置身於逆境,驅除他人的寂寞;不懼自己的煩惱,但求他人振拔;不顧長舌對她的誤解,隻圖朋友的進取。這是什麽樣的情誼?李家寶從趙嵐的鞭策與激勵中,獲得了巨大的力量,決意擺脫失戀的困擾,重拾夢想,刻苦努力,化夢為真。他想起了趙嵐送給他的不倒翁,打開琴盒拿出來,望著它,沉思許久許久……

    忽然,他站了起來,去找趙嵐,讓她陪自己去找隊長,問一下隊裏將怎樣安排他們的工作,也好結合生產隊的實際情況,製訂一個切實可行的自學計劃。

    “真要看書了嗎?”

    “再不能拖了。”

    “再不反悔?”

    “義無反顧!”

    趙嵐凝重地望著沉痛而已然醒悟的李家寶,見他的眉宇間擰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剛毅來,便把自己正在閱讀的英文版《簡•愛》放下來,默聲不語地陪他去找耿隊長。

    兩人很快來到耿隊長家,正巧,陳書記也在。陳書記見李家寶和趙嵐一起前來,心裏很高興,以為李家寶說服了趙嵐,就直截了當地向趙嵐表示歉意:“趙嵐哪,古語說,瓜田不提鞋,李下不正冠,這你比我懂。我老陳和耿隊長讓你倆暫時迴市裏,確實有些不大講理,也實在是出於無奈呀……”

    “不,”李家寶沒等陳書記把話說完,便搶在趙嵐之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趙嵐不迴去,我也決定不迴去了。如果隊裏分配我們工作,我們倆就幹工作,如果不分配工作,我們倆就想趁貓冬的機會,爭取能看點兒書。”

    “看書?看啥書?你咋說變卦就變卦了呢?”耿隊長見李家寶說話不算數,又聽他說要和趙嵐一起看書,就更加不理解了,禁不住拉下臉來,脫口就埋怨,“真沒見你們這麽不懂事兒的!”

    “耿隊長,”李家寶非常誠懇地申述理由,“你聽我慢慢和你說一說。下鄉接觸趙嵐以後我才知道,下鄉前,同學們還當紅衛兵小將的時候,她就開始讀大學的課本了。如今,她已經學完了大學外語本科的課程。和她相比,我在市裏白白地荒廢了將近四年的時間。剛才,她說服了我,使我痛下決心,必須重新讀書。我現在已經十分理解,她為什麽偏偏要迴來陪伴我。她是怕我失戀以後不能自持,再白白浪費時間。其實,她返迴屯子裏是專門敦促我看書的。我第一趟來,有意沒把她迴來的目的告訴你們。現在我想明白了,看書是光明正大的,不需要考慮別人怎麽說。我同書記和隊長接觸的時間雖然還不算太長,不過我相信,陳書記和耿隊長肯定能夠理解我和趙嵐。但有一條兒,如果我們看書有人真找麻煩的話,我懇求你們,一定要說你們不知道!”懇求過耿隊長,李家寶又轉向了陳書記,真誠地請求諒解,“陳書記,我和趙嵐不是不聽你們的勸說。真的,趙嵐方才啟發了我,眼下我要是再顧忌這顧忌那,怕是就會有種種理由,使我自己原諒自己的過錯。真那樣的話,很可能,我就會愧對我的一生,就會愧對我的父母,也會愧對我的老師,甚至愧對你們二位對我的充分信任……”李家寶滿腔肺腑之言,由於他已被趙嵐的言行深深地折服,談起學習的事情來,就有些激動。

    耿隊長麵對李家寶動情忘我的樣子,更加納悶兒了,坐在炕上,一隻手烤著火盆,一隻手撓著頭皮,喃喃地反問:“看書,眼下誰還看書啊?”

    “不。”陳書記到底當過大隊的書記,雖然他也納悶,但他覺出李家寶的態度是極其認真的,前後的變化也是非常巨大的,明明在表示他要痛改前非。陳書記把耿隊長老伴兒的煙笸籮順手拿過來,慢慢地卷了一支旱煙,點燃以後,深深地吸上一口,吐出煙去,才平心靜氣地問李家寶:“你們一起看大學的課本?”

    “我看大學教材,趙嵐自修研究生課程。”

    “啥叫研究生啊?我老陳可不懂。”

    李家寶趕緊向他和耿隊長解釋:“就是……就是讀完大學本科學業,對某一領域,再進行專門研究的學生。”

    “那……那你們就好好讀書吧。”陳書記明確地表示過自己的態度,陷入了沉思。

    “謝謝陳書記!謝謝耿隊長!”趙嵐懸在心裏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歡喜得就像小孩子,突然,向陳書記鞠一躬,又向耿隊長鞠一躬,拉起李家寶就走。

    兩個人離去了,陳書記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他似有所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裏思忖著,都是有心的年輕人啊……

    耿隊長也走了出來,他是因為陳書記鄭重地送出來,才跟到門外的。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個毛丫頭,人家都不念書,她就自個兒念。不光有了大學的學問,插隊插到這裏,人孬水臭的,她還要念大學上麵的書,也是真神奇!他看了看老陳,老陳的表情明擺著,已是毫不懷疑地相信了李家寶。老陳不懷疑,就說明趙嵐真有大學問,也真有大能耐,難怪她不怕說三道四。

    陳書記依舊深沉地望著李家寶和趙嵐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仍在縣裏反省的老縣長,他是把李家寶稱作李國寶的。

    “老陳,你咋啦?”

    “老耿啊,我在想,咱倆該不該去看看老縣長……”

    “中啊,我琢磨著,八成咱倆是躲不過去了,要不,說法早就該下來了……”

    “是呀,老耿,咱哥倆也該有個準備了,必要的時候,也該囑咐囑咐馮玉蓮和魏長順了。對了,還有趙嵐和李家寶,人家倆,是真心實意和咱們親哪……”

    他倆站在房簷下正說著話,崔二急急火火地又跑來了,見到他倆就嚷嚷:“陳書記、耿隊長,剛才我親眼看見了,那個趙嵐和李家寶肩挨肩地迴他們宿舍去了,著臉還笑呢,一點兒都不知道羞臊!你們說,到底該咋辦吧?”

    崔二死認一個理兒,男女單獨在一塊兒,一準就那事兒!說旁的都是遮羞布,要不價,大夏天咋還穿褲衩呢?

    耿隊長頂瞧不起崔二了,他自己的老婆跑八街,他反倒臉歪旁人!眼見他又來背後下蛆,拉痢疾撲茅坑兒,沒完沒了地來迴折騰,不僅不拿好眼光看他,就連對他說話,也沒好聲氣:“他們不迴宿舍,你讓他們上哪去?你迴去吧,這事兒不用你管!”

    崔二不服氣,梗梗著脖子忽然叫了起來:“哼,你們要是連這都不管,往後就少管旁人!”

    崔二話裏有話,也不知道他是護著他老婆,還是他自己想胡來。耿隊長聽著煩,沉下臉來,也抬高了聲音:“說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別的你就少歪扯,老母雞打鳴不下蛋,不知道自己該幹啥。不老不少的,說你啥好呢?”

    崔二遭到耿隊長的嗬斥,扭身就迴家。進了屋子,把帽子往腿上拍打拍打,開了口,就憤不平:“剛才在道兒上,李家寶和趙嵐又讓我撞見了,笑嘻嘻地迴宿舍,一準沒好事兒。可屯裏兩個主事兒的,自己不管,還不叫別人管!”

    “真的?”崔二老婆一聽,推開炕上的瓜子兒笸籮,立馬就下了地,對著鏡子撓撓頭發,扯扯身上的花外罩兒,看看腳上的緄邊鞋,扭扭搭搭就出了門。

    進到知青的院子裏,她左看看,右瞧瞧,快步走到房門前,乜斜著眼睛尋思尋思,拿定了主意,就輕輕開房門,悄悄溜進廚房裏,躡手躡腳,靠近女宿舍的屋子門,側身貓腰扒門縫兒,氣兒不大喘,嘴不欠縫兒,嗓子癢癢也憋著,賊似的,隻管支棱著耳朵聽動靜。聽了好半天,什麽也沒聽見,唿啦一下,她就把門拉開了。趙嵐猛然一驚,她立馬滿臉堆笑,一心堵雙沒堵著,趕緊隨機應變:“你是後來咱屯趙嵐吧?我姓尤,我爹一輩子愛看《紅樓夢》,佩服尤三姐,同情尤二姐,就給俺起名叫尤愛麗。你們知青和隊裏一條心,家家都服氣。聽說有人剛剛迴到城裏又返了迴來,也不知咋地,俺這心裏就像和你們連在一起了,不落底兒地惦記著,就是再忙,也得過來看看你們。”

    “你坐!”趙嵐剛到前進小隊沒幾天,還不認識尤愛麗,聽她關心知青,還能講出《紅樓夢》裏的二尤,不禁對她很客氣。

    她坐下了,不住地端詳趙嵐,嘴裏連連吐好話:“你長得可真俊,眼睛有神,臉兒也招人稀罕,一看就知道有學問。”

    趙嵐沒接她的話,見她的皮膚白裏泛青,根本不像風吹日曬的農家婦女,又見她眼神裏閃著猶疑不定的亮光,心裏暗想,她來得這麽突然,絮絮叨叨的,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啊?

    “喲,白眼仁上咋還有血絲兒啊?你熬夜了吧?年輕輕的閨女,可得加小心……”尤愛麗就勢停住話,拿眼睛向男宿舍那邊瞥了瞥,上前扒住了趙嵐的耳朵,就說些不三不四的,“你剛來不知道,那屋那個,聽說城裏有一個,在咱這兒又勾搭周玲玲,昨晚,他沒敢纏磨你吧?”

    趙嵐一聽,禁不住認真打量她,她那陰虛慘白的皮膚裏,透出一股狐媚氣。她那八麵帶鉤兒的眼神裏,亮光有點兒邪。一身打扮也特殊,白底兒紫紋描花外罩,一雙緄著黑邊兒的紅鞋,弄的她沒了準歲數。麵對她的風騷和胡言亂語,趙嵐立刻就往外攆她:“你樂意嚼舌頭,還是迴你家嚼去吧!”

    “喲,這是攆俺走啊?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好心當成驢肝肺,俺走,可別耽誤人家的好事兒!”她穩穩神兒,嘴上故意發牢騷,好像她冤枉,卻是屁股一拍有收獲,起身就走。

    出了知青的院子,她砸砸舌頭撇撇嘴,越品,越是那麽迴事兒。白眼仁上紅血絲兒,貓冬熬夜,還能有啥事?被窩裏頭練把式,十個頭兒的,一準那事兒。嘿嘿,你別說,崔振發吃醋沒白吃,還真能辨出三六九了。可不是,睡啥人學啥人,俗話也有俗話的準兒,老娘的能耐在心裏,他就真給學去會了!尤愛麗美個滋兒的,暗暗琢磨她男人,越琢磨心裏越舒服,越琢磨越有琢磨頭兒,琢磨到關鍵處,撲哧一下她笑了,戴綠帽子逮王八,還不一逮一個準?有了收獲,她不肯迴家,就近去了李笨嘴家。李笨嘴嘴笨,他老婆可是遠近聞名的快嘴子。這種事兒,隻要快嘴子聽見了,鯉魚打挺兒一撲棱,沒膀兒也會飛。

    果然,崔二老婆一嘀咕,快嘴子立馬來了精神:“你說啥?真的呀?你真給看見啦?”

    “白眼仁兒上爬血絲兒,清清楚楚的,想洗她都洗不掉!大妹子,你我都是過來人,你好好尋思尋思,要不是點燈熬油的,可能嗎?白紙黑字兒能做假,大蘿卜刻圖章,也能做假,可白紙片上摁手印兒,想假她都假不了!要我說呀,就是折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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