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嵐和李家寶上炕坐下來,突然發現,陳書記真的會笑,不僅笑得很自然,還非常感人呢。耿隊長額頭上的愁疙瘩,也真的能舒展,舒展開來,連眼睛都大了。

    陳書記端起酒盅,非常開心地看看李家寶和趙嵐,美美地開了口:“先告訴你們倆一件大喜事兒吧……”說到這裏,他賣了一個關子,隻笑不出聲,得意地將自己的酒盅放下來,給每個沒滿的盅兒裏斟滿酒,這才揚起眉毛道謎底,“剛才公社來人了,那工夫我去了大隊,他們就告訴老耿了。人家頭腳走,老耿後腳就往我這兒跑,心急腿腳跟不上,一下子,就弄了個大馬趴,可他爬起來,還是眉開眼笑的,你倆猜是咋迴事兒?告訴你倆吧,地革委認真研究了咱們老縣長的意見,經反複討論,最後認定啦,號召交‘紅心糧’是錯誤的。一兩天,就要發返銷糧啦!”

    “真的呀?”李家寶和趙嵐不由得大驚大喜。

    “千真萬確,來,碰個響兒!”陳書記興奮不已,將酒盅向前一遞,就要和大家“碰杯”。

    “老陳哪……”陳書記的臉上有了笑容,耿隊長的心裏,卻一拱又一拱地心酸,想說話,舌頭根子打了橫兒。他上下揉揉喉嚨骨,咽了口唾沫,才把肚子裏話掏出來,“陳書記,這些日子,我老耿可沒少給你添亂,也給老縣長惹了不小的麻煩,往日,是不敢告訴你呀,我這心裏,就像沒有吃的嚼麥秸,咋嚼也嚼不爛,生生地咽下去,一下子,就堵了心口窩兒,憋得我……喘氣兒也難啊!這下好了,心裏總算敞亮了……來,幹了它,都幹嘍!”

    趙嵐本來不想喝酒,卻與大家酒盅碰了酒盅,痛痛快快地喝了酒。她的心裏發熱,熱得舒坦。

    陳書記又給大家斟上酒,本來還想賣關子,喜悅的心情卻使他沉不住氣了,端起酒盅誰也沒讓,一口喝下去,無比痛快,抹抹嘴巴,又說出來一個好消息:“這迴呀,你們隊長的心口窩兒早就泡了蜜糖啦,老縣長,解放啦!”

    “劉書記解放啦?”

    “解放了,真的解放啦!”

    李家寶和趙嵐喜出望外,看著眼裏潮濕的陳書記,心裏陣陣酸楚,觸景生情,趙嵐的眼睛裏已經不是淚花閃閃,而是晶瑩的淚珠噗嚕嚕地就滾成了線兒,不由得,李家寶窩在眼裏的淚水也湧了出來。頓時,熱淚將酒桌引向了深沉。老耿禁不住有些納悶兒,說起來心酸是心酸,也不至於眼淚疙瘩不值錢啊,尤其是李家寶,又不是長頭發,怎麽有淚也不控製呢?忽然,他一本正經地問趙嵐:“這麽大的大喜事兒,你倆咋還滿臉流淚啊?”

    趙嵐擦擦淚,趕緊把心裏的憋屈說了出來:“隊長,消息是好消息,可我和李家寶聽到的,不是咱們‘有’糧食了,而是‘就要發返銷糧啦’,“返銷糧”三個字,對李家寶和我來說非常陌生,正是由於陌生,才引起了他和我格外的慨歎和心酸。耿隊長,農民本來是種地的,卻要吃返銷糧,這到底是什麽詞匯呀?望文生義也明白,是把糧食交上去,再返迴來銷售。眼瞅著,地裏的麥子發了芽,為什麽就不能如實上報災情,卻惹得農民不得安寧,逼得基層幹部不知如何是好呢?就說咱們隊吧,文不借武借,武不借賴皮借。害得民兵隊長,屁股蛋子吃槍子兒,弄得婦女隊長嗚嗚哭。陳書記明明會笑,卻整天陰著臉,好像沒有笑感神經。你的額頭上,成天擰著個大疙瘩,心口窩兒裏堵麥秸。小屯子,過的是什麽日子啊……”趙嵐來這裏來得晚,反而旁觀者清,這一切一切,叫人怎能不傷感?怎能不悲哀?“耿隊長,第二個好消息,同樣也讓人驚喜之後不是滋味……好人,好幹部,實事求是說真話,就得反省,就得檢查,還必須經過‘解放’,才能重新站起來,這老詞匯的新意,到底是什麽呢?沒有無理的壓迫,談什麽解放?憑什麽無理的壓迫就可以堂而皇之,再三又再四?劉叔叔那麽好,那麽好一個劉叔叔,卻必須“解放”,又讓人怎能不心酸,怎能不流淚……”

    聽了趙嵐的感慨,老耿的眼睛也潮濕了:“你們倆啊……我老耿服氣,服氣呀!來,把咱仨落下的這盅酒,幹嘍!”

    “是啊,越是能看明白,心裏才越酸啊……”陳書記十分理解趙嵐和李家寶的感情,三盅酒下肚,不由得滿腔義憤:“娘的,打倒實事求是的,拉進來整景兒胡鬧的,小鐮刀打敗機械化,叫人咋能不心酸?撿來的破爛當寶貝,就不嫌寒磣!兵團那裏時興這句話,他們那官兒也是昏了頭,會種地的,嘴上不說,心裏誰還沒個數?說真話要是不犯忌,不信咱就試試,不罵他們豬鼻子插蔥硬裝象,也得說他們不懂不學習!趙嵐講話了,‘這話是對科學進步的一種反動!’可是咱們縣裏,人家改了他們學,先進的不學學反動,反動了還光榮,誰能服氣?驢糞蛋子掛白霜,硬說是胭粉。黃鼠狼子掏雞窩,偏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葛老五這些混蛋,除了成天整人和整景兒,還他媽會個啥?艱苦奮鬥,誰能不讚成?就連老百姓居家過日子,也是這麽個理兒。手頭沒有不擺闊,別人再有不眼饞熱。窮,也得有個窮誌氣,落後了,咱們攆上去!要是知窮不治窮,調著法地玩兒花花腸子演雜耍,戴著蒙眼邁大步,堵著耳朵唱喜歌,老百姓可就活活遭罪了……

    “牲口尖尖腚,大活人彎曲著腿,伸出個巴掌沒人樣兒,五個手指頭像棒槌,你就是踮踮起腳尖兒拔胸脯,照樣人家看你是矬子!褲襠裏頭抓蛤蟆,大腿肚子上搓泥鰍,一天到晚,連個人樣兒都掙不來,不想著撇了小鐮刀兒,還他媽打敗機械化!踩高蹺拔高個兒,純粹是耍給人看的!不把腳底板兒實實在在地踩在地皮上,行嗎?沒吃過肥豬肉,見過肥豬走。咱們和人家兵團地挨地,咱們咋種咋收法,人家咋種咋收法?咱們是老牛瘦馬歪把子犁杖,‘原始落後的生產工具’。人家是鐵牛下地轟轟響,‘先進的大機器’。咱們是眼瞅地皮、腰酸腿疼的鋤頭板兒,脊梁朝天、哈腰撅腚的鐮刀頭兒,人家是收割機往外直接吐糧食,拉迴場院就烘幹!咱全隊累死累活幹一天,也不夠機器跑一個點兒的,他葛老五就眼睛瞎?就耳朵聾?鋤頭板兒掛上大紅花,硬充延安的大钁頭,延安的大钁頭,打破的是封鎖,他那鋤頭杆兒,是要打敗大機器!胸前一端,還他媽交傳統,他們可知羞不知羞?不說不來氣,就這套貨,還樣板兒,還標杆兒,莫說老縣長要痛心,就是咱小屯子,但凡是有心有肺的,誰的心裏不盛淚?說一說也是圖解氣,來,幹嘍!”

    陳書記仿佛是借酒發泄,卻是句句話都掏心窩子。李家寶和趙嵐大有感觸,陳書記非常講究實際,說的是大實話,想的是大事情。他領導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屯子,卻看清了一個非常重大的事實,讓葛老五之流掌握權力,根本不行!可是葛老五之流卻偏偏時髦,也很神氣。攪得烏煙瘴氣,反倒登報紙、上廣播,介紹學大寨的經驗,大講育人的體會。像陳書記和耿隊長這樣實事求是的人,卻時不時就得受打擊。像老縣長那樣體貼民情的好幹部,卻一會兒被罷官,一會兒被停職,叫人怎能不氣憤?

    陳書記消消氣,伸手向老伴要毛巾,擦把臉,又把話茬接上了:“平心靜氣地講,趙嵐這丫頭,敢說話,叨得也在理。咱農民真想直直腰,就真得有人實打實地惦記著。要是再整“獻紅心糧”那一套,生癤子硬擠,不許喊疼,誰的心裏還能受得了?一年到頭,腰酸背疼,腿肚子轉筋,三根兒腸子閑著兩根兒半,秋後一算賬,還欠隊裏的,哭都沒場哭去,誰還樂意下地?就是成心想下地,人是鐵飯是鋼,肚子裏頭沒食兒,拿啥變力氣?”陳書記雖然很傷感,卻不灰心,不喪氣,仿佛遇到了體己人,要把窩在心裏的話,全都向外抖摟抖摟。

    “守著良心說實話,誰他娘的樂意彎彎腿?誰他娘的情願大骨頭節兒?眼下還治不了的克山病,咱能有啥法?扯著彎腿往外逃?地裏流油舍不得!趙嵐講話兒了,真和貧下中農有感情,就得幫咱幹點兒實誠事兒!這話不光我和老耿樂意聽,隨便找個農民,你讓他別怕你,真心真意問一問,隻要他心眼兒不壞,不不傻,他就肯定這麽盼著呢!誰不樂意吃完飯溜著茶水兒聽戲匣子,誰不樂意守著電視看完新聞看電影兒?咱沒那大鐵塔!扯上電線點油燈,衝啥?咱交不起電燈費,人家把電給掐了!要啥啥沒有,想啥啥不來,還不就剩下老婆孩子熱炕頭兒了?”

    陳書記停了停,發泄過不滿,語氣變成了商討:“家寶兒,趙嵐叫你當國寶,是真有眼光啊!人活一世,能學到多大能耐,就得學到多大能耐,有了多大能耐,就得使多大能耐,沒這麽再對勁兒了!該磨刀咱就得磨刀,該邁步咱就得邁步。說實在的,這裏擼鋤杠的,滿地都是。彎彎腿的,也比你們產地快,還真不缺你們幾個勞動力。咱缺啥?也不光是缺少你們肚子裏的鋼筆水兒,就是缺少趙嵐說的大機器!大機器,指的是科學,趙嵐的小字兒說明白了,你倆也給俺倆講得心裏透亮了。俺老哥倆早就琢磨著,真要是光拿你倆當勞力,就真把材料白瞎了。來來來,吃口菜!” 陳書記有意舒緩舒緩自己的情緒,接下來,就數落肚子裏的小九九:“趙嵐,你那小字兒算是讓我想開了,你那鉤鉤文,肯定不會白鉤鉤兒。就憑你寫出來的見識,俺老哥倆也服氣呀!天災病業的信大神兒,能治彎彎腿?你倆有文化,能看大學的書本本兒,明白外國話,早早晚晚,得給國家幹大事兒。管著別人不長見識,委屈人哪。前天我和隊長還嘀咕,到了這種地方,那鉤鉤文到底往哪派用場呢?真的紮了根兒,就是你鉤鉤出花來,會八國洋文,不是也得把種子撒到土裏,按節氣圍著莊稼打磨磨?今兒下午聽了你給李家寶的《贈言》,這心裏,一下子就亮堂了,也總算是開竅兒了。人活不是一天兩天,有今天,還有明天。每一天,不管陰晴,都得都活出個人樣兒來。從今往後,隊裏不光由著你倆放量鼓搗,咱小屯子,也得有點兒眼光兒啦!”

    陳書記把話停了下來,連著往趙嵐和李家寶的碗裏夾菜,對他倆就像對待孩子。可是當他擺出事情,想讓他倆具體去做的時候,又仿佛他倆就是屯裏的先生,“挑開窗戶說亮話,今兒我和隊長請你倆,可不想請你倆吃白食兒。俺們老哥倆,是揣著小心眼兒,有事兒求你倆呀。”明明是商量具體工作,陳書記用的卻是個“求”字,那種感情,又真摯,又誠實,任誰也感動。說到此,他又動了情,“誰家的孩子誰不疼愛?就連家裏養的小狗兒,高興的時候還貼貼臉兒呢!咱這兒的孩子雖說腿兒彎彎,可也不是草繩裹泥甩出來的,也都有爹媽,爹媽拿他們也當寶兒!可孩子的爹媽沒文化兒,想盼他們有出息,又能咋出息?十二三的,拉拉就下大地了,一輩子的辛苦,也就這麽開頭兒了。一輩兒又一輩兒,就這麽窮骨碌,咽口吐沫問良心,心酸不心酸?誰要是不心酸,腔子裏就少燈籠掛兒!還是趙嵐有眼光,待在小屯子裏,不忘看洋文,心裏頭有往後。兩廂這麽一比,咱這兒的孩子光認識土坷垃,往後能整機械化?能懂大機器?我和隊長琢磨著,也得讓這裏的孩子往後長點兒出息,也得學點啥。這麽一尋思,事兒就跟來了。在咱這兒,上小學得跑大隊,上初中得去公社,上高中就得奔縣城。住宿咱們窮,拿不出日常的花銷來。來迴跑,孩子們又是彎彎腿。可咱這兒的孩子個個都是二百五,就不能出息一個倆?”陳書記一酒盅,盅裏的酒濺灑了,他把剩下的半盅兒酒一口送進肚子裏,已是眼淚汪汪的,頓時,恨鐵不成鋼,“咱這兒的孩子,也是沒誌氣,就像趙嵐說的,隻能看見眼皮底下的幾尺距離。能念書的也不樂意念,大批判一搞更野了。小青年兒也不思上進,十七八歲,早早就想成家。成了家,就再生先天不良的苦娃娃……說真的,要不是馮玉蓮看得緊,整個小屯子裏,沒一個結婚想過二十的。話又說迴來了,這也是大人傳染的……” 說到傷心處,他連鼻子帶眼睛地抹了一把,又衝老婆要手巾,擦了手,也把眼睛擦一擦,這才接著說下去,“今兒下午,我和老耿合計了,將來你倆真能出去幹大事兒,咱隊裏也不能把你們拴在這兒。真是千裏馬,就不能讓它駕轅子。該進大海的,就不應當河溝。不過嗎,隻要你倆還在咱小屯子裏待一天,咱小屯子就得誠心誠意求你倆,把趙嵐那話也跟全屯講一講,開導開導大家夥兒,都拿孩子念書當迴事兒,也叫咱這裏的孩子,立點兒誌氣爭口氣。這是一。第二嘛,你倆也得幫咱小屯子帶帶人。咱這兒有幾個還精靈,馮玉蓮,魏長順,還有頭兩批去修水利的十幾個,這些年輕人腿腳都利落,起碼還能闖一闖。你倆就給費費心,時不常的,也替隊裏教一教他們。第三,咱隊兒也得抓一抓教育,你們不走就教書,課餘時間,你們倆也能安心看書。我和老耿就代表咱屯子求你倆了,迴去好好給琢磨琢磨,像咱這樣的孩子真要念好書,到底該是個咋弄法,你倆也給出出注意,定定砣兒,事情這麽思忖、這麽掂量,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趙嵐和李家寶十分感動,連連點頭。陳書記心中有了數,就迴頭吩咐他老伴兒:“你去把馮玉蓮和魏長順叫過來,近水樓台先得月,叫他們也享受享受特殊待遇,聽聽趙嵐那小字兒!”

    陳書記老伴兒順從地去找人,他們就邊吃邊聊,又喝了兩盅酒。很快,馮玉蓮和魏長順就來了。由於陳書記老伴兒事先把話兒遞了過去,兩個人見了趙嵐和李家寶,都很不好意思。陳書記就不露痕跡地給他倆搭了個台階:“快上炕吧,你倆好好聽聽人家的見識!啥叫學問,這才叫學問呢!李家寶,還是你來念,慢著點兒,解釋也詳細點兒。我和耿隊長沒聽夠,還得再聽聽!”

    李家寶遵從陳書記的吩咐,認認真真地又把《贈言》串講了一遍。這迴,馮玉蓮一句一句都聽懂了,聽到最後,才知道人家磨刀是心憂國事,不忘個人的努力,可自己……馮玉蓮的心裏有愧意,禁不住眼生熱淚,趕忙端起酒盅兒請求原諒:“趙嵐姐,我和長順文化水平低,看不懂……也不思量向你們請教……反倒大鵝眼睛看人小,見了真人,還抻著脖子瞎咬亂叫喚……趙嵐姐,你就罵我、打我吧!李哥心裏堵得慌,就拿長順出出氣……”

    趙嵐的心裏早叫陳書記說得敞敞亮亮了,眼見馮玉蓮流著眼淚自己責罵自己,就趕緊寬慰她:“玉蓮,你和長順也沒和別人講什麽,和書記說,也是怕我和李家寶走邪路,你倆本來就是好心好意的,也不是成心整人,我還舍得罵你打你呀?”

    趙嵐陪馮玉蓮喝了酒,心中暗暗佩服陳書記,別看他文化不高,但他很會做工作,解除一場誤會這麽自然,這麽流暢,時機抓得也恰到火候,不由人不佩服。

    陳書記見趙嵐和馮玉蓮真心真意碰了杯,也喝了酒,就單個兒叮囑趙嵐:“趙嵐哪,不管葛老五他們咋蹦,你和李家寶都別往心裏去。他們拿你當敵情,咱小屯子,就偏拿你倆當先生。他們跳他們的,咱們一時管不了,可咱們可以先幹自己的。早早晚晚,有人挺胸脯,有人耷拉腦袋!有時間,你倆就多看書,犯不著尋思他們!何況,你倆都奔大事情,還真得抓緊時間,把底兒夯實嘍!底子萬一夯不實,塌架兒啊!”

    耿隊長也插了言,“陳書記說得對,腳正不怕鞋歪,自個兒的道兒自個兒走,敢過河,咱就不怕淹死!暫時吃點兒屈,就吃點兒屈。出門辦事兒看大頭,居家過日子看的是後頭。春種秋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走著瞧,到時候誰栽跟鬥誰知道,他們就是找不到門牙,也是活該,是他們不留念想,自己作的!”

    聽了陳書記和耿隊長的勸說,趙嵐笑了一笑,點點頭。但誰都看得出來,提起葛老五,她就咬牙根兒,五官俊俏也立眉。

    李家寶十分同情趙嵐,盡管趙嵐在他的心目中儼然已是一尊堅實的塑像--毅力的化身---一位目光遠大、不懼任何艱難困苦的追求者,但得知她無端被人暗算的時候,卻忽然覺得,她畢竟也是一位女同學。不禁對她格外憐惜。迴到宿舍,他見趙嵐悶悶不樂的,便語氣格外柔和地勸慰她:“別生氣,趙嵐,跟葛老五他們生氣不值得!他可以造謠中傷,卻不能耽誤咱們看書,陳書記和耿隊長拿你當上賓,就說明你受人尊敬!”

    趙嵐見李家寶真心真意地關心自己,勸慰的語氣如同對待剛剛懂事的小孩子,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慰藉,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音,頗動情感地表示感謝:“如今李兄也能把我當成小妹妹,真是難得啊。趙嵐深知李兄的雅意,繼續看書就是了!”

    李家寶見她如此豁達,由衷地發出了一聲讚歎:“了不起!”

    “說你自己啊!”趙嵐的模樣變得非常頑皮。

    “我?”此時,李家寶隻知自己已經被趙嵐落得很遠很遠,哪裏還敢自詡大智與大誌,哪裏還敢拿以往的成績當光榮?他對趙嵐的誇讚,甚至以為是激勵。

    不由得,趙嵐深深地受到了觸動,看著茫然不敢接受誇獎的李家寶,憐惜之情驀然湧起,大有一種不說不快的感覺,便詼諧地誇讚他:“是啊,就是你!雖說自誤了幾年,但行動起來……怎麽說呢?對了,猶如自舔紅傷的獸王,一旦站立起來,還是那麽威武雄壯!說真的,我就佩服這種性格,知過就改,知難而進,自強不息。這種人令人愛慕!真的,肯聽人勸就非常了不起,我爸爸就有這個優點,我媽媽就真心真意地愛了他一輩子……” “你……”由於趙嵐真情畢露,李家寶心頭一熱,分明是情感的強烈湧動,注目望向趙嵐,驀地,想起了郝玉梅,目光如同觸電一樣,趕緊收了迴去,也不敢和趙嵐繼續談下去了,趙嵐是有心還是無心,為什麽一下子談到了愛?

    趙嵐看見了特殊的目光,敏銳地感受了他的真實感情,也發現了他對郝玉梅的留戀,頓時羞赧。略略思忖,她很想就此向李家寶表達自己的心思,又覺得時機還不成熟。可是,下鄉以來,她接到了許多異性朋友的來信,再不掌握李家寶的感情脈搏,有的信她已是不好迴複了。既然李家寶已從郝家逃迴小屯子,郝玉梅認可了陳路,至今也不迴自己的信,自己也該珍惜珍惜自己的情感了,想到這裏,她愛憐不已地埋怨李家寶:“你呀你,應當專門抽出點兒時間,好好研究研究青年男女戀愛時的特殊心理。據說十之八九,初戀都以失敗告終。說是初戀的男女往往隻受感情的支配,血液是沸騰的,對愛情卻是蒙的,對社會幾乎就是脫離的,對對方的印象也是片麵的,好的地方往往被盲目地誇大,對缺點和缺陷常常視而不見,或一味地姑息。這些我是從書上看來的,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但我相信而且現在已是堅信不移。例如郝玉梅對你,就沒有發現你強烈的自尊後麵隱藏著自卑……”

    “我自卑?”李家寶很驚異。

    “當然,你害怕用自己的家庭比別人的家庭,就想憑自己的努力爭氣露臉,獲得你的地位,讓人家看得起你。因此,一旦你的幻想破滅,你就苦惱惆悵,隻看得到眼前,想不到將來。在升不升學上如此,在戀愛上也是如此,遇到棘手的問題就不敢大膽地去爭取,總是顧慮周圍的臉色,總是把難題推給別人。”

    李家寶見趙嵐所品評的是他以往對待陳路和郝玉梅父親的態度,以為她又是借機鼓勵自己,去把郝玉梅拉過來一起比賽,心中消除了疑慮,便笑了一笑,依舊護短:“郝玉梅的父親堅決不許郝玉梅和我一起來,難道也是我的過錯?”

    “當然。在你和玉梅的關係中,你接受了玉梅的感情,又始終憂慮她家長的態度。尤其在關鍵時刻,你不但不想辦法說服她父親,還幫人家找理由,親自勸說玉梅不要來。好好想一想,你維護的究竟是什麽?說穿了,還不是麵子?需要你趕走陳路的時候,你逃之夭夭,連自己的家,也不願意待,怕見人,怕別人戳你脊梁骨,還不是自卑?男子漢強調自尊的時候,往往就是膽怯的表現。膽怯種種,你呢,那時屬於外強中幹那一種。”趙嵐始終微笑著講話,言辭上,卻絲毫不留情麵,見李家寶困惑不解,便一改話題,爽快地直訴衷腸,“不過,你也挺可愛。腦袋聰明又知錯肯改。對愛情也癡心,癡的甚至有些愚。人家另有了打算,你卻甘心獨守,倒是叫癡心的女兒家信得過!隻可惜,你的獨守也過於脫離實際,就好像世界上隻有一位值得你愛的女孩子。其實每個正派女孩子都有可愛處,將來你一定會體會得到。那時,你就會承認,戀愛成功率最高的,往往是男方有一段不如意的戀愛史,女方能夠通情達理,又是初戀,這樣,男方就會格外心疼他的知己,比如你和我,早早晚晚,必然如此!”

    李家寶連忙阻止她:“趙嵐……”

    趙嵐趕忙應答:“好好好,我不說了。什麽時候,你如醉如癡了,趙嵐還不幹呢!”

    說完,她一伸舌頭,起身便迴了女宿舍。趙嵐走了,李家寶時心神不寧。趙嵐關於愛情的演說竟然使他一時沒有心思繼續看書了。驀地,他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趙嵐的話語,趙嵐的神態,趙嵐的率真,趙嵐的真情,險些使他忘記了郝玉梅,甚至令他產生了受寵若驚的激動。當他明確得知趙嵐是在向他示愛的時候,他才想到郝玉梅的切身利益。不行,這可不行,必須及時阻止趙嵐,不能讓她這樣做。李家寶暗暗地叮囑自己:“你不能另有所愛,就是可愛的趙嵐也不能例外!”他堅信,不管趙嵐的心理學具有怎樣的普遍意義,對他肯定也是一個特例。他要清醒負責地對待趙嵐,他們之間的關係隻能到摯友為止。他們可以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看書。唯有談情說愛,必須設為禁區。不然時間久了,自己的心中依然眷戀郝玉梅,趙嵐就會失望,甚至陷入痛苦。如果弄成那種狀況,自己就會對不起自己最敬重的好友了。與其長痛,莫如短痛。李家寶和郝玉梅的往事從他的心底浮了上來,曾經發生過的美好時刻,令他戀戀不舍。不由得,他望向掛在暖牆上的胡琴盒子,默默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琴盒取了下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將盒蓋兒打開了。烏亮烏亮的二胡映入了他的眼簾,他和郝玉梅的感情早已凝入胡琴的弓弦,睹物思人,情濃意切。他緩緩地將二胡取出來,撫弄許久,開始調試琴弦,琴弓一動,引來了那曲牽扯魂魄的《病中吟》。

    琴聲驟然一響,立即驚動了另一個屋子裏的趙嵐。她急忙走過來,輕輕開門,詫異地望向李家寶,隻見他麵色淒楚,雙目合閉,全神貫注,透過琴聲,流露著他的悲哀。趙嵐知道,他是因為自己流露真情而想起了郝玉梅,剛想製止他,一股憤憤不平的情緒遏止了她的不忍和憐惜。她悄悄地退迴自己的宿舍,心裏十分委屈,那琴聲明明正在揉搓她的感情。盡管如此,她仍然能夠控製住自己,也能夠理解李家寶此時的心境,隻是她不明白,李家寶在宣泄個人感情的時候,為什麽就不能顧及一下別人的感情呢?二胡聲還在飄蕩,那滑把滑出了極其傷懷的淒惻,趙嵐忽地站起來,再次走出自己的宿舍,用力敲響了李家寶的宿舍門。二胡聲停止了,她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隔著門,很認真地告誡李家寶:“你破壞了讀書的氛圍。”

    李家寶一驚,知道趙嵐已然不滿意了,趕緊放好二胡,打開自己的書,看見了趙嵐寫給他的《贈言》。他首先讀《贈言》,一心一意想看書,卻怎麽也看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兩人共同做飯,誰也沒有做聲。吃過早飯,往外撿碗筷兒的時候,李家寶才鼓足勇氣,很不情願,也很艱難地開了口:“趙嵐,我想和你認認真真談一談……”

    “我知道,早就知道,你遲早會和我認真談一談的。你先進屋去吧,等我把碗刷完,靜下心來和你談。你願意多麽認真,就多麽認真,願意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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