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李家寶正在檢查行李,郝玉梅再次跑來了,說是晚上要為他餞行。李家寶如邀來到郝家,郝玉梅眼含熱淚親手為他做菜,邀他共同舉杯。兩瓶紅葡萄酒被他們喝得一滴不剩。

    飯後,郝玉梅臉頰紅暈,微帶醉意,忽然打開二胡盒,把她與李家寶一起用過的二胡擺到李家寶的眼前,纏綿悱惻地向他表示心意:“家寶,你把它先帶上,胡琴響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你明白嗎?”說罷,她的淚水便簌簌地淌了下來。

    “玉梅……”李家寶欲勸她,卻找不到恰當的言語。

    “家寶……”郝玉梅望著即將遠去的李家寶,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酒催人膽大,膽大不藏羞。她向坐在長沙發上的李家寶一步一步走過去,輕輕地坐到他的身邊,又抓住他的雙手,幾乎近於哀求,“家寶,你帶我走,一定帶我走……”

    “玉梅,不是我不想帶你走。明明是兩個家庭裏確實都有難處,如果你的父親同意你走,我怎麽會撇下你?”

    “那你幫幫我……”

    “我怎樣才能幫你?”

    “今晚你一切聽我的,就是你幫我……”郝玉梅一頭紮進李家寶的懷抱,將臉貼在他的胸前,緊緊地把他摟住了。

    李家寶受到久已渴望的刺激,心裏就像蹦跳著小鹿,撞得他陣陣慌亂。忽然,郝玉梅仰起頭來,絲毫無羞地挽留他:“今晚我不叫你走,說什麽也不叫你走。”

    李家寶的慌亂變成了惶恐,還不知道應該怎樣迴答,郝玉梅已經急切地向他請求:“家寶,你吻我,一定要吻我……”郝玉梅說罷,不管李家寶答應不答應,起身跪在沙發前,猛然把她的內衣掀了起來,再次撲進李家寶的懷抱,一隻手顫抖抖的,抓住李家寶的一隻手,不管不顧地引到她的胸前。李家寶的手觸到了郝玉梅豐腴的乳房,導電一樣,他的血液洶湧地衝撞,升騰出一種不由人駕馭的力量。這力量異常強大,驅除了他的理智,掃蕩了他的顧慮,令他的激情急欲宣泄。不由自主,他改變了坐姿,用另一隻胳膊挽住郝玉梅的上身,狂熱地親吻她的雙唇。郝玉梅緊緊地攀住他,忘我地感受著強烈的生理刺激。情感湍急,李家寶吻玉梅的臉頰,吻玉梅的額頭,吻玉梅的眉毛。將人類異性間的追求迅速追溯到原始的真實。突然,他吻到了鹹澀的淚水,悚然一驚,驟然停止了狂熱。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蒙朧中,看見了郝玉梅父母結婚時的老照片。那照片漸漸地清晰起來,郝玉梅父親的眼睛在看著他,令他的理智陡然恢複了清醒。他驚異地掃視郝家,仿佛他犯了道德罪,在占郝玉梅的便宜。惶惶然,連忙唿喚尚未清醒的郝玉梅,輕輕地拍打她的臉頰:“玉梅,玉梅,你快睜開眼睛!”

    郝玉梅從眩暈中蘇醒過來,懵懵懂懂,不顧李家寶驕躁不安的情緒,話也不說,立刻重新投入李家寶的懷抱。她顧不得羞與不羞,非常主動地撫愛自己的戀人,一心一意,隻想把已經下鍋的生米煮成熟飯。她已經思考了一天一宿,以為隻有如此,才能徹底打動幾經受辱的李家寶,也會使她的父母在事實麵前按照她的意誌辦事。

    “不不,不能!”李家寶猛然抓住郝玉梅的雙手,慌亂地站了起來,竭力克製自己的情感,強令自己保持清醒。他必須對郝玉梅的聲譽負責,必須在郝家父母麵前保持男子漢的尊嚴,決不能授人以柄,害得玉梅抬不起頭來,自己也遭罵名。

    “不,今晚你一定要聽我的……”強烈渴求的郝玉梅將雙手掙脫李家寶的手,一反平時的嬌羞與溫順,真摯而又急切,立刻就脫去毛衣,引誘李家寶立即和她一起偷吃伊甸園的禁果。

    看著已然不顧一切的郝玉梅,李家寶幾乎不能拒絕,卻又不能不拒絕,猛然想起郝玉梅父親對郝玉梅的警告,他匆忙跪下一條腿,雙臂緊緊抱住就要脫緊身內衣的郝玉梅,渾身燥熱,卻不得不重申:“玉梅,我們必須保持清醒……我不能偷情,不能,我不能讓你的父親瞧不起我……”

    “偷情?”郝玉梅幾乎凝住了,疑惑地望著李家寶,忽然,她用力掙脫李家寶的雙臂,大聲喊叫著:“不,父母沒有任何權利幹涉我。他們自己也說過,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農村隻要你李家寶能去,我郝玉梅就能去!”

    李家寶立刻重新控製她,焦急地反駁她:“不,你的父母隻有你這麽一個女兒,這是事實……”

    “難道你不愛我,真的不愛我?不,你愛我,你愛我,明明你愛我!我必須用最有說服力的事實告訴他們,我已經徹底屬於我的靈魂和意誌!隻要我的父母一迴來,我就要向他們要戶口本兒,我非走不可,非走不可,你必須幫助我……”

    “我,我不能像你說的那樣幫助你,那是坑害你……”

    郝玉梅淚流滿麵,不顧一切,隻管強調自己的態度,見李家寶扣住她的胳膊仍不肯答應,便痛苦地站起身來,猛然掙脫李家寶,也不說話,踉踉蹌蹌地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一頭撲向她的床,隻撲到床邊,便癱軟在地上。她怎麽也不能理解,一心一意愛一個人,還會這麽艱難……

    李家寶迴憶到這裏,禁不住陷入了沉思。沉思中,產生一種強烈的期待,期待郝玉梅真的能追上來。果真如此,在她父親麵前,自己就是嗬護他女兒的角色了……可是,一想到郝玉梅父親對自己的哀求,他便再次品嚐了絕望的滋味。那哀求明明是玉梅父親爭取晚年幸福、向他乞求憐憫的無奈之舉,是在請求他,不要奪走他女兒對父母的贍養義務。由此看來,自己和郝玉梅的交往也許隻能到此為止了……唉,真能到此為止還好,恐怕是纏綿的記憶將使淒然的情懷永遠充斥著苦澀,令他守著一把二胡,隻能一次次迴憶、品味發生過的愉悅,醒後卻是孑然一身,伴著孤獨的靈魂……可憐的玉梅也就隻能寄托於胡琴響了……

    李家寶的心裏就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挨餓一樣,十分空曠、難熬。他卻不得不於難忍、難耐的空曠中,任憑折磨,似乎有一條毒蛇,在他的心中來迴亂爬……

    忽然,一個人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對麵悄然坐了下來,輕輕地唿喊他的名字:“李家寶,李家寶--”

    李家寶一驚,猛然從沉思中醒來,定睛一看,是語文老師鞠德儒。望著昔日可敬可愛的老師,自己曾經心儀的知識長者,李家寶不知所措了。驀然想起這位長者登台批判趙嵐的情景,他便立即收迴了自己的目光,匆忙合上胡琴盒兒,對這位不速之客既不搭理,也不驅趕,橫下心來,寧肯身背不敬師長的罵名,也不想原諒這位對學生落井下石的酸儒。可歎他明明有知識,竟然做出那麽卑劣的事情來,什麽學生,才能管如此德行的長輩再叫老師呢?除非是不了解情況的後來人。他一心希望鞠德儒還能有自知之明,盡快識趣地自己離去,免得師生一場,還要反唇相譏。

    鞠德儒對李家寶十分鍾愛,至今,他也格外關心這位徐老師的得意弟子,因為李家寶還不知徐老師的真情,鞠老師的心裏一直在暗暗地心疼他。麵對他的無情冷落,老先生勉強忍住內心的巨大痛苦,不但沒有離去,反而主動近前,關切地問他:“昨天學校召開全體下鄉知識青年聯歡大會,你怎麽沒有到場啊?”

    “好像大無必要吧!”李家寶一張臉,冷冰冰的,向鞠老師兜頭反詰,全然不顧他批判趙嵐以前的兢兢業業和殷殷切切。

    鞠德儒一怔,勉強笑了一笑,笑得淒然,笑得蒼涼,笑得悲苦,笑得無奈。他已準確地判斷出,李家寶為什麽會如此冷酷地對待他,自然就憶起了他當年的發言,以及發言後的心境。此時此刻,他一心希望他的學生能和他交談,他就可以向自己貼心的學生作出非常必要的解釋。然而,他沒有料到,往日與自己十分親近的李家寶,連近在眼前的一次機會也不肯給他。他略略穩定一下複雜的心緒,下決心寧可忍辱,也要爭取同自己的學生認真談一談,便十分委婉地與李家寶親近:“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久已失去自尊的糟老頭子,也是你母校委派的帶隊老師吧?”

    “你,你也是老師嗎?我……我還有母校嗎?”李家寶的聲音不禁顫抖,言語淒愴,麵目慘然,卻是對鞠老師的無情挖苦和殘酷致命的打擊。他的語調不高,語氣相當不敬,於極度的悲哀之中,透露著極盡的刁鑽。尤其那苦澀的表情,猶如三尺厚冰,那冷峻的眼神裏,明明在淒厲地高聲喊叫:“試問,這是什麽樣的眼淚,這是什麽樣的眼淚……”

    這無聲的聲音縈繞於他的腦際,猶如人們站在山穀間高喊之後的迴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不要蓄淚,不要蓄淚,堅持自己的態度,堅持自己的態度,狠狠打擊出賣學生的軟骨頭!

    鞠德儒下意識地摘下了眼鏡,掏出手絹來,習慣地擦拭著鏡片。他已經意識到,在自己學生的心目中,他已失去了人民教師的品德和人格,已無從可談尊嚴。他十分尷尬,十分委屈,也十分難堪。這尷尬,這委屈,這難堪,令他真想突然大喝一聲:“李家寶,你站起來!你太過分了,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是,他喊不出,也做不到。他知道,他的過錯不被人原諒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極為羞愧,極為懊惱,極為痛心,卻無以為計,隻能準備自己淒慘地退去。偏偏他的特殊身份又不容他一走了之,他隻得強作笑顏,近於哀憐地懇求:“李家寶同學,我不能強迫你,你現在不願意,那,那咱們就以後再談吧……”

    “盡請尊便!”李家寶知道他已如坐針氈,也就不情願,甚至已經不忍心再羞辱他,隻是仍然無法給他一個好臉色。

    在昔日的弟子麵前,鞠德儒完全喪失了固有的尊嚴,隻能自持尊嚴表示他依然是教師,仍然要履行教師必須履行的職責。他勉勉強強,仿佛無話找話一般,隻得向李家寶淒然地辭別:“那好吧,我先去看看趙嵐,就不打擾你了……”

    趙嵐?趙嵐也在這個車廂裏?不由自主,李家寶的目光跟隨著訕訕而去的鞠德儒走去,他看見了,已然清晰地看見了,在車廂倒數第二洞裏,果真坐著趙嵐。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和趙嵐聯合發起的那份《倡議》,那是多麽感人的倡議啊!可是,先敬雅而又自詡東彪的校革委會主任卻說《倡議》的目的是宣揚反動的知識萬能輪,否定人民群眾的曆史地位和曆史作用,是倡議頭腦簡單的學生走白專道路,害得趙嵐曾是那麽孤單。眼下,孤單的趙嵐也是一個人獨居兩麵的座席,手裏捧著一本很舊的書,正在聚精會神的閱讀。

    鞠德儒在趙嵐的身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趙嵐抬起頭來,麵露驚喜之色,慌忙放下手裏的書,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給鞠德儒鞠躬施禮,笑容可掬地請鞠德儒快快坐下,幾乎抑製不住她的激動,同李家寶對待鞠德儒的態度和做法,截然相反。

    李家寶看得真真切切,暗暗生疑,是不是她頂不住壓力,也走了鞠德儒的路,這才與鞠德儒同病相憐啊?潛意識裏的積怨忽地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驀地,李家寶對趙嵐萌生已久的欽佩之情幾乎就要泯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家寶異常激憤。暗暗地歎息,蠅營狗苟的先生幾乎不如街市上的扒手;沽名釣譽的小姐甚至不如玩世不恭的娼妓!趙嵐在給鞠德儒削蘋果,鞠德儒也真是老臉厚得可以,當著趙嵐的麵兒,居然就能一口一口地把蘋果嚼咽下去。他們似乎談得很融洽,相互間也很親熱。或許趙嵐是以德報怨才捐棄前嫌的吧?倘若如此,趙嵐的做法尚且可謂大度、豁達,也有情可原,那麽鞠德儒吃人家的蘋果未免就是得寸進尺,恬不知恥了吧。李家寶真想走過去,把趙嵐立刻拉到自己身邊來,把鞠老長者當眾晾在那裏,讓他自己去反思,可是趙嵐如果真的是以德報怨,那麽她還能違背個人的意誌聽從他人的安排嗎?李家寶看不下去這種令人難以接受的寬宏大量與不計前嫌,又無法幹涉人家的做法,就強令自己閉住眼睛,心裏不住地念叨著,無須理睬,無須理睬。可是睜開眼睛稍梢一定神兒,他的目光偏偏又向他們那裏射了過去。他一心希望,甚至在心裏祈禱,趙嵐並沒有屈從於壓力,僅僅是以德報怨而已。鞠德儒站起來了,溫文爾雅地向他的學生告辭,趙嵐十分禮貌地致謝,仿佛鞠德儒仍然大可尊敬,她依舊是鞠德儒的貼心弟子。

    李家寶不耐煩,鞠德儒往迴返時,他把頭扭向了車窗,生怕鞠老長者從他身邊走過時故作姿態,矯揉造作。

    車窗上結著厚厚的冰霜,冷冷地將車內外隔絕了。經過文化大革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怕是也隔了冰霜吧?李家寶十分懷戀那個曾把趙嵐視為得意弟子的語文老師,想起那個語文老師為促使“趙李”和好,協助徐老師所做的一切,禁不住,複雜難言的淚水靜靜地濕潤了李家寶的眼窩,他熱愛那個語文老師……

    大概是受孟憲和醉酒哭中華的影響吧,此時此刻,李家寶真想奉勸偉大的祖國也認認真真地哭一哭,你養育了許許多多可敬可愛之輩,卻也喂大了諸多不肖的子孫!片刻,他試圖站到圈兒外去,也替鞠德儒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但他剛剛站出去,卻馬上又被圈了迴來,甚至覺得,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熱情地招唿他,他轉過頭來,看見了趙嵐。隻見她平添了一種閃亮動人的青春氣息,具有一種逼人不敢多留目光的姿色。她五官端莊,線條清秀,耐人尋味的文化氣質裏潛藏著一種大度而聰慧的神韻,和諧的笑容令她的眉目於坦然中透露著爽快和率真,難怪郝玉梅會對她產生那麽強烈的擔心,如今她俊美而不失雅致,就連她的穿著恰恰因為是她穿,也怎麽看怎麽順眼。其實,她的穿著非常簡樸,一套褪了色的女式製服非常合體,肘彎和膝前,都打著補丁,熨燙得不見針腳,倒像是簡略的服裝裝飾。

    唿喚過李家寶,趙嵐笑容可掬,問一聲“你好”,熱情地向李家寶伸出了手,詼諧地等待“大英雄”的迴應,仿佛李家寶從來就沒有怨很過她,從來就沒有錯待過她,是她始終如一的老朋友,闊別已久,不期而遇,令她驚喜萬分。

    李家寶變得機械呆板了,趙嵐方才熱情地對待已然不可尊敬的鞠德儒,李家寶本想冷落她,而她那驚喜交加的神色,於活潑爽快中已然顯現知識女性特有的資質,卻使李家寶不得不站了起來,不得不笑一笑,不得不向她伸出自己的手,並清晰地憶起她怒斥陳路、將自己引以為友的情景,也憶起了自己揚長而去的行為和因此引發的愧疚感。注目再看趙嵐,趙嵐頗為激動,並未發現他那一連串的“不得不”,內心的喜悅早已溢於言表:“能和你一起下鄉,總算遇到了知己。你先坐著,我去把東西拿過來!”

    李家寶始料不及,與她結識以來,自己曾多次冷落她,她卻始終將自己看作她的朋友,難道……難道她當真存有同玉梅爭奪的內心打算?不行,那可不行!不管趙嵐的姿色和資質多麽動人和驚人,也不能允許她傷害郝玉梅的切身利益。李家寶不禁暗設防線,隨時準備加小心。她來迴搬了兩趟,把她的什物都搬了過來。李家寶卻任她自己折騰,單單琢磨著,怎樣才能恰到好處地拒絕她的熱情。

    “喂,老兄,你怎麽不幫把手?”趙嵐往行李架上放手提包時很吃力,踮起腳尖兒向行李架上放了兩次,也沒有放上去,便擎著手提包,毫不見外地請他幫忙。

    李家寶見她已是開口相求,這才站起身來幫忙,冷丁將手提包接到手裏,險些沒有擎住,驚訝的言語脫口而出:“好家夥,這麽沉!什麽東西?”

    “書哇!”

    李家寶放好手提包坐下來,下意識地仰起頭,看看那裝書的手提包,大為困惑,禁不住問她:“書?你還在看書?”

    “你呢?”

    “我?我已經把書燒了。”“燒了?”趙嵐不相信,以為他是有意戲謔自己,便一心一意地向他討和解:“君子不記仇,你老兄大度些好不好?”

    “我心胸狹窄?”

    “當然。”

    “恁麽肯定?”

    “當然。”

    “嗬,一個當然還不夠,還要兩個……”李家寶麵對趙嵐毫無顧忌的坦率,不禁暗暗吃驚,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對待她,心胸的確不算寬闊。麵對趙嵐坦然而又不避前嫌的態度,他驀然想起了孟憲和與孔繁軍。他心裏很清楚,為什麽此時會想起他倆,分明是想要深入地了解趙嵐,看她除了同時學兩門外語之外,是不是也很淵博。他下意識地看看趙嵐放在茶幾上的那本書,便再次往行李架上看了看,立即感到,趙嵐的知識麵一定會很寬。不由得,他有些奇怪,連忙問她:“你怎麽帶這麽多書?”

    “繼續和你比賽呀!”

    “繼續和我比賽?”

    “當然。言必信,行必果。《我們的倡議--讓我們進行終生的比賽》,這可是咱倆聯合倡議比賽的大標題!”

    李家寶的心頭忽地一震,麵對起草《倡議》的趙嵐,他滿臉燥熱,便抱著為自己開脫的語氣問她:“如今比什麽呢?”

    “還是老說法,比比誰的積澱深厚,比比將來誰為國家和民族的貢獻大!”趙嵐的態度頗認真,語氣卻輕鬆。

    李家寶微微一笑,笑她天真得可愛,便一語雙關,頗具調侃地問她:“你這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你什麽意思呀?”

    “我覺得你不是到農村去紮根兒,好像你是從月球來,要到火星去。如今還要比,比什麽?比誰鏟地鏟得快還是比誰‘大個兒’扛得多?可是鏟地鏟得再快,大個兒扛得再多,充其量也隻是農民堆兒裏的先進生產者。農民做到了,可以做張思德,因為他們全心全意,盡了所有能力了,可是,一大批老三屆,就是做了先進的農民也不是張思德,更不是‘躬耕於壟上’,有待劉關張‘三顧茅廬’的諸葛孔明。即便我們繼續看書,又往哪裏用呢?又可能有什麽作為呢?你是學校裏的畢業生,你就必須完成你家下鄉的指標,戴上知青的桂冠,就必須紮根農村幹革命,以此解決城市的安定問題,胳膊擰不過大腿,有誰還管你的誌願呢?這一切明明不講理,卻理所當然地橫掃著一切,不然你就不革命,你就屬於小資產階級,就必須警惕被打成什麽……”

    “這麽說,你不想看書啦?”

    “唉,我倒是真想看,還想考上大學認真看,可是下了鄉就必須紮根農村幹革命,李家寶那家夥幾乎快要瘋了,他僅有的幾本教科書,也叫他一本一本地燒光了,他還看什麽書呢?”

    “你真的把書燒啦?真的呀?你就不想再看書了嗎?”趙嵐已發現,李家寶貌似很輕鬆,其實內心很窘迫,所發的牢騷裏,不經意間,就流露著憤懣。趙嵐十分驚訝,驚訝得無比認真。禁不住開始重新打量眼前的李家寶,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於莫大的不理解中,仍抱著僥幸,但願這家夥不過是說說玩笑而已。

    李家寶被趙嵐看得很不自在,驀地,因她的驚訝而驚訝。想不到,她對比賽竟然如此癡迷。可是事到如今,是比痛苦還是比忍耐?是爭誰是修苗子還是爭誰是狗崽子?一場大革命,任何人的靈魂都受到了觸及,難道就單單沒有觸及她的靈魂,唯有她還超然?她是堅毅,還是麻木?如果是堅毅,她就未免有些可憐;如果是麻木,她又未免有些可悲;越有知識越反動,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誰不傷心,誰不痛心?難道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市長夫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大字塊兒,僅僅因為她是市長與高級教授的結晶體,她就會視而不見?李家寶忽然憶起自己燒書時的痛苦心境,覺得那時的行為並沒有錯,那是一種憤懣的抗

    議。不由得,他也憶起趙嵐為她父親抄大字報要點的情景,禁不住淒苦地笑了一笑,態度仍然友好,言語中卻多了一種挖苦的味道:“整個中國還有幾本書?怎麽你就能帶來這麽多呢?”

    趙嵐從李家寶的挖苦中聽出了他的怨氣,對他棄書不讀的做法很不滿意。自己遵守諾言,仍在同他比賽,他卻好像是站高處看得遠,挖苦認真的對手,難道《倡議》的發起人還想親手撕毀早已成文的、終生比賽的協定?趙嵐不情願發生這樣的事情,輕聲問他:“你真的沒帶書啊?”

    麵對趙嵐再三的追問,李家寶心裏的積怨漸漸地拱出了氣泡兒,不能繼續讀書,本來就是他內心的塊壘;可是,他萬般無奈地拋棄了數學,偏偏在他改學樂器另生弘願的時刻,他又必須下鄉;他迫不得已地離開郝玉梅,心境早就壞極了,可是上了火車首先來找他說話的,偏偏是他曾經心儀已久而今卻令他生厭的鞠德儒;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他對這位落井下石的酸儒嗤之以鼻的時候,趙嵐卻給這位不值得一理的酸儒削蘋果;他幾乎因此不想理睬趙嵐,偏偏趙嵐被他諒解之後又要同他繼續爭第一,戳了他的心病不說,還對他放棄比賽流露出不滿之色;而且他明明已經聲言他燒了書,偏偏趙嵐還要逼問他到底帶沒帶書;煩惱加

    煩惱,可是麵對將他主動引以為友的趙嵐,他不好發泄內心的不快和憤懣,便強壓煩惱,盡量保持耐性,勉強迴答:“你問我帶沒帶書,我還正想問一問你呢!除了《毛選》和《語錄》,還有什麽可帶的呢?就是我帶來書本兒又有什麽用呢?是能用它們指導鏟地,還是能用它們指導收割?還是能用它們滾一身泥巴?唉,不帶書不惹禍,帶了書反而自找麻煩。眼下不就是這樣嗎?”

    “你,你……”好心的趙嵐欲言又止,兩隻大眼睛牢牢地盯住李家寶,幾乎不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他說出來了,於委委屈屈中,還振振有詞。

    李家寶並不躲避趙嵐的目光,他不相信趙嵐就不是凡人,也不相信夢想的破滅就不曾打擊趙嵐,更不相信,趙嵐如今下鄉就是心甘情願的。忽然,他以極為認真的態度問趙嵐:“趙嵐,實話實說,必須實話實說,你我誰也不需要冠冕堂皇,請你心平氣和地捫心自問,難道你見了書本就不煩惱?當真就心安理得?”

    趙嵐聽他如此發問,低下了頭,喃喃地迴答:“嗯,我也煩惱過,也痛苦過……那一天聽了鞠老師的發言,迴到家裏,我曾把書本摔得滿地都是。不過我母親及時罵了我,罵我無知,罵我愚蠢,罵我近視眼。她疾言厲色的,含著眼淚逼著我,把書一本一本地撿了起來。她還罵我不爭氣,太不爭氣……”

    “不爭氣?你母親罵你不爭氣?”

    “她罵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那時,我隻知道耍脾氣,賭氣,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還都有以後……”

    “以後?”李家寶首先聽到了隨時會刺激他的“不爭氣”三個字,緊接著又聽到了“以後”這個令他敏感的字眼兒,忽地受到了巨大的震動,想說什麽,什麽也說不出來。

    “真的,不是我的父母及時開導我,勸說我,很可能我也會浪費許多時間。”趙嵐毫不護短,講自己的不是也毫無顧忌。

    李家寶的痛處被趙嵐不知不覺地捅個正著。他也曾把希望寄托於“以後”,也沒少和郝玉梅一起憂慮過“以後”;孟憲和他們下鄉以後,他不得不承認,他等不到他所期待的“以後”了,隻能承認,能與郝玉梅在一起就是“當時”的“以後”了。如今他又必須撇下郝玉梅孤身到被指定的地方去插隊落戶,一輩子紮根農村幹革命;既然要“紮根”,而且“紮根”就是“以後”;那麽在以後的日子裏,大包大包的書籍還會有什麽用呢?他下意識地看看

    趙嵐,發現趙嵐的眼裏有些潮濕。驀地,他對淚遮雙眸的趙嵐就越發不理解了。他以為他已是一碗清水見了底,可是趙嵐卻因為他放棄比賽而惋惜,並且淚花閃閃的。瞬間,惻隱之心悄悄支配了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剛並收藏紅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