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嵐見李家寶情緒敵對,不冷靜,不說理,卻急於宣泄,就自己暗暗告誡自己,要保持平靜,就是萬不得已,必須說些不留情麵的話,也得盡量說得柔和一些。這樣叮囑過自己,她才繼續她的話題:“李家寶,其實不敢聽真話,就更說明你不爭氣!你很有才能,卻被短見所埋沒;你有一個不可小覷的好腦袋,卻被你的煩惱攪得你喪失了理智的思考;你想成才,想報國,也很想爭氣,你卻經不住挫折和打擊;你目前的狀態,是在白白浪費你的時間,白白浪費諸多師長們傾注於你身上的心血,白白浪費你聰明的頭腦,白白浪費你的生命價值,難道你還不可悲?我幾乎不敢相信,甚至麵對著事實也不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一個十二年朝夕與書為友的、雙齊市數一數二的省重點高中‘老高三’裏的高才生,將近四年除了《毛選》和《語錄》竟會不看一本書,難道你還爭氣?”話到傷心處,趙嵐的淚水已濕了臉頰,她卻不肯停下來,“能讀書,也會讀書,你卻放棄讀書,甚至討厭讀書,隻能說明你近視,你自誤,你還淺薄!隻可歎,我……我趙嵐始終把你認作一位好兒郎,時刻不敢忘記與你比高低,說到這一點,倒是我實實在在的可憐可悲處……我可悲,好可悲!我怎麽偏偏就認為你能夠成才成人呢?盡管我有如此的可悲處,但我敢說,我沒有浪費我自己的生命,沒有浪費我的師長們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也沒有忘記將來我必然有用……我能讀俄文的托爾斯泰就自信我已經具有你還不具備的能力,就堅信我遲早會有我能夠從事的專業,就有十分具體的奮鬥目標,就有持之以恆的毅力,就有日後報國的積澱,難道這一切還都可悲可歎嗎?而你李家寶,竟然,竟然……”

    麵對本來已經很不爭氣、還不能振拔的李家寶,趙嵐盡管努力保持平靜,說起話來,卻不由自主,還是又急又怨又心疼。急他不自知,怨他不自醒,疼他沒有人及時指引。說著說著,一種巨大的委屈堵塞了她的喉嚨,她仍想開導令她傷心的李家寶,卻一時無法說下去了。一雙大眼睛,幾乎成了輸淚的湖泊,淚水流過又湧,湧而還流。驀地,她在心裏約束自己,不能看著李家寶自己流眼淚,淚水卻不聽她的話,反而順著她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朝下滾落。她頓了一頓,仍想繼續往下說,話頭已被李家寶趁勢接了過去。可是李家寶並未察覺,趙嵐如此揭她的短,是愛極而生恨,恨鐵不成鋼,自然也就沒有珍惜她的熱淚,隻以為,是自己方才說話生硬她委屈,就引用當年鞠德儒批判稿上的言辭,也模仿他特有的聲調和語氣,要以鐵一般的事實向趙嵐證明,她可憐,她可悲,她可歎:“唉,我不得不佩服你,趙嵐,你的一番言辭大有感情的色彩,令人十分感動,大道理也擲地有聲,就連你的眼淚也格外生動!你具備了能力你就不可悲,你也不可憐,你更不可歎,但是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最好是永遠也不要忘記,‘就在我們憤怒撻伐孔孟之道熱烈歡唿徹底砸爛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製度的莊嚴時刻,我們的一位高三學生卻麵對高高一摞教科書傷心地落淚,試問這是什麽樣的眼淚?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嵐猛然一驚,這,這不是……這不是當年鞠老師批判自己的那一段話嗎?李家寶竟能一字不落、準確無誤、如此流利地背誦出來,趙嵐望著刻薄的李家寶,幾乎忘記了自己剛剛還在惋惜他,責備他,瞬息間,也不再生氣了,被淚水洗過的臉上,現出了非常複雜的神情。那神情是驚異與感動的混合物,是感動對於驚異的驅逐,更是欣慰對於感動的更替。她掏出手絹拭去淚水,似有萬端的感慨。她能夠理解李家寶為什麽要背誦這一段話,卻不知道李家寶為什麽能夠背下這一段話。她不再理會李家寶對她的攻擊,反而由李家寶氣憤的態度中篩出了她急切需要東西。頃刻間,她笑了,笑得很靦腆,很快又變得欣然自得。她深深地望著李家寶,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真情實感,卻是把頭一歪,執拗地向李家寶詢問:“你告訴我,當年你就這樣同情我,是嗎?”

    李家寶莫名其妙,驚異地與她目光相對,隻覺得,她的性格也是過於奇特了。剛剛,她還流著眼淚痛惜自己不爭氣,一眨眼工夫,卻是輕輕一笑泯滅恩仇,急不可待地討同情,叫人如何能隨她轉彎子?可是她那一笑又一問,分明就是她親手放出的和平鴿,銜著橄欖枝,代表著休戰宣言,又叫人怎能不迴答?李家寶簡直哭笑不得,人說六月天孩子臉,趙嵐已不是小孩子,那臉卻是六月天。一種不容人懷疑的真情實感,討人諒解、也討人喜歡地漾溢在她的臉上,令你明明生了她的氣,也不得不隨她笑,還不能不跟著她的話題走,真也令人歎服!但是,李家寶卻刻意控製自己,想繃住臉故意不理她,她忽然向上一緊鼻子,似乎是自我解嘲,也是求人諒解,那頑皮而又認真的神態,令李家寶的笑聲不由自主地從鼻孔中向外一噴,一下子,就衝破了他那刻意控製情緒的閥門。趙嵐得意地歪著頭,得不到迴答,就不肯罷休地用眼睛等待。那模樣,分明就是一個淘氣的娃娃等待大人給她一塊糖。李家寶仍不迴答她的問話,看著她那淘氣的大眼睛,有意嘲弄她:“不想繼續你那革命的大批判了嗎?”“大批判提倡經常化,隨時可以掀高潮。現在嗎,趙嵐需要和風細雨,你快說,當時你就同情我,是嗎?”

    “我不知道。”

    “不,你必須告訴我。”趙嵐突然將眉梢一挑,嘴一抿,圓圓地睜亮大眼睛,露出一副無比自信的神態,分明在宣告,趙嵐自有脾氣,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窮追不舍!那神態似乎就是她的話外音:你是一位大哥哥,必須讓著小妹妹!

    李家寶暗暗感到,趙嵐憑著她的真誠和詼諧已將他們之間的情感拉近了,仿佛彼此之間已經可以無話不談。驀地,他注意了周圍的目光,禁不住左右看一看,發現好些同學都在看著他和趙嵐。 他這才注意到,他們是在車廂裏,如夢方醒,列車是在下鄉的路上,車廂裏還有那麽多一起下鄉的同學。

    好奇的同學被李家寶的目光一掃,都有些磨不開,站著的坐了下去,直視的趕緊扭迴了頭。他們又好像很不甘心,剛剛把頭扭迴去,馬上又扭過頭來看趙嵐,猛然碰到趙嵐的目光,這才去做自己的事情。趙嵐見狀,禁不住衝李家寶吐了一下舌頭,微微一笑,不僅自己原諒自己,還有意搶白李家寶:“就怨你!”

    不經意間,趙嵐將詼諧的語氣化作了嬌嗔,頓時,李家寶被被趙嵐的情緒深深地感染了,畢竟心裏還是敬佩她,不用詞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說,輕輕一笑,便對趙嵐的嬌嗔,還以故意的嗔怪:“你還怨我?連鞠老長者也聽得見李家寶的慷慨陳詞,無緣無故的,害得我得罪老冤家,我又怪誰呢?”

    李家寶的抱怨很幽默,可是趙嵐聽見以後,卻立即收斂了詼諧。她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繼而,她輕輕地站起身來,悄然向鞠老師那裏探望,不由自主,李家寶隨著她的視線也去觀察,隻見鞠老師已經摘下了眼鏡,滿麵痛苦之色,正在用手絹擦拭他的眼角兒。趙嵐看見鞠老師在拭淚,趕緊轉迴身來,望著李家寶的眼睛,內心愧悔,神色歉然,人還站在那裏,就喃喃地自責:“唉,真是的,都怨我,遇事總是這麽毛毛躁躁,一心想要改,總也改不了,鞠老師心裏肯定難過了,他恁麽大的歲數,身體又不好……”

    “不,他的歲數越大,越是他咎由自取!”李家寶對待鞠德儒的態度仿佛就是對待叛徒,立刻反駁趙嵐,並想以此寬慰她。

    趙嵐聽得清楚,看得明白,李家寶麵露激憤之色,隻知寬慰朋友,絲毫也不顧忌鞠老師的心境。在他的眼裏,鞠老師早已被釘上了曆史的恥辱柱,不譴責也就罷了,不需要同情和憐憫,更不許要關愛。趙嵐沒有當即搭言,很內疚地坐下來,才十分傷感地提醒李家寶:“剛才你模仿鞠老師的語調,學他的發言,我聽了也隻顧自己的感情,卻傷害了他的感情……”

    “這是天理。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播下仇恨的種子,休想友誼之花!”李家寶振振有詞,堅持己見。

    “不,不是那樣的……”

    趙嵐想向李家寶解釋一下緣由,就在這時,鞠老師離開他的座位,一個人沿著過道向前走,眼睛隻看著前方,路過趙嵐和李家寶的座位時停也未停,隻管自己悶頭朝前走。他低著頭,樣子十分傷感,動作也很淒愴。一隻手拄著腰,每過一個座位,另一隻手都要扶一下座位的椅背。

    目睹鞠老師的病態,趙嵐心裏十分難過,早已顧不得向李家寶解釋緣由了,急忙站起身來,略略思忖,撇下李家寶,立刻也向另一節車廂走了過去。

    李家寶茫然地望著趙嵐的背影,心裏產生了疑惑。莫非,莫非自己錯怪了鞠德儒?不,不會。趙嵐聽到自己的背誦,不是也聽出了自己當年對她的同情嗎?莫非另有蹊蹺?不然趙嵐的行為怎麽會令人費解呢?看得出來,她對待鞠德儒的態度是真誠的,確實不是矯揉造作,更不是沽名釣譽。她那焦灼的神態和匆匆的腳步分明顯示著她的不安。到底是什麽原因才促使她如此關心這位曾經對她落井下石的鞠德儒呢?李家寶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再想了。可是趙嵐去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迴來,李家寶隱隱地產生一種難言的自責。且不說他是自己的老師,曾經和徐老師一起為自己熬過心血,也不說他是知青插隊落戶的帶隊老師,單單對長者而言,自己也該開口讓他三分啊。他的處境本來也是身在夾板之中,自己有什麽必要苛求他的一紙批判呢?傷了他的心,戳了他的肺,又於事何補呢?不,是他咎由自取……不,不,也許是平時愛他愛得太深,才恨也恨得更深吧?李家寶已經能夠跳到圈子外麵思考問題了,但是,仍是蒙在鼓裏……

    許久,趙嵐迴來了,眼角上尚有淚痕,不由得,李家寶越發覺得不可理喻,立即問她:“你很同情鞠老先生是不是?”

    “嗯,為批判會上的那一次發言,鞠老師一直很痛苦。始終背著一隻沉重的包袱……”

    趙嵐的神情非常抑鬱,似乎這位曾經傷害過她的鞠老先生有著說不盡的冤枉。李家寶已經察覺事情可能有蹊蹺,不過,他仍然不能理解趙嵐的情感。鞠德儒縱有千條理由,萬種原因,他那落井下石的卑劣行為總還是存在吧?即便他尚有可同情之處,難道事實也是可以抹殺的嗎?李家寶忽然覺得,饒恕還可以,姑息不可取;刻薄有些過分,放縱也不適宜;寬以待人十分需要,不了了之卻無原則。縱然趙嵐是神仙,她的這種大度姑且不算放縱也不算姑息,未免也是對病態者的憐憫。也許,隻稱得上婦人之仁。李家寶盡力消解自己的仇恨情緒,依然做不到體諒,雖有自責卻不肯以德報怨,便略帶幾分責備的語氣質問趙嵐:“就算你能替老先生解釋得天花亂墜,但一個事實卻明擺著,當時總沒有人逼他上台去巴結李敬雅吧?”

    “逼倒沒人逼他,不過,確實有人難為了他,而且這個人是好心,一心為他做好事……”

    從趙嵐傷感的話語裏,李家寶已經感到事出有因。從趙嵐的表情裏也可以看出,似乎鞠老師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李家寶有些後悔,也許自己不明真相,也難為了他……可是,台是他自己上的,批判稿兒也是他自己念的呀,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他還能有什麽委屈呢?

    趙嵐打了個咳聲,這才向李家寶講述事情的原委……

    當她聽到鞠老師那尖酸刻薄、無限上綱上線的發言時,她也曾又氣又恨,也曾痛罵他:“老不要臉,沒長脊梁的賤骨頭!”當她得知真相以後,她卻泣不成聲了,深感自己涉世太淺,不知天下何處生無賴,專欺忠厚老實人;也不知何時凡人生野心,敢拿正義尊嚴開玩笑。她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偏偏記不住父母的叮囑,遇事總是太急躁。她說,鞠老師發言的第二天,語文組的王長平老師曾陪同鞠老師登門向她道歉。起初,她不肯見他們。是她的父母親自將二位老師領進她的房間,她才勉勉強強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就亮給他們一個後背,無聲地流淚。

    王長平老師很難過,揮淚先檢討:“趙嵐,實在對不起你,”接下來,就向她訴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請她千萬千萬要原諒鞠老師。並且強調,“鞠老師沒錯也有錯,他的發言,畢竟委屈了他的學生,但鞠老師不是有意的,他是不知不覺地被人當成了槍,錯傷了無辜,也傷了他自己的心。尤其被他傷害的,還是他至今也引以為自豪的親學生……”

    王老師講,那稿子是他模仿鞠老師平時的口吻寫就的,裏麵並沒有影射趙嵐那一段話……

    運動初,王老師是積極分子,學校成立文革小組時,校黨支部分配他主管教師的政治審查。他忽然得知鞠老師因海外關係也被劃成了重點觀察對象,心中十分不忍。朝夕相處,王老師深知鞠老師的為人,每日都看得見他那拳拳的報國之心。忠義之士被無情地懷疑,愛國華僑不被信任,王老師心中很不忍,為使事情向好的方麵轉化,他便悄悄勸說鞠老師:“鞠老,形勢考驗人,發個言表個態吧,也是主動呈獻赤誠!”

    鞠老師不肯,認為自己的態度盡在平日的言談舉止裏,真人無假,有目共睹,無須刻意表現。臨時抱佛腳,大可不必。王老師深為他的敦厚耿直所感動,當時,李敬雅勒令黨支部支持他們召開批判大會,黨支部決定由校文革出麵聯合召開,並時時把握動向。王老師覺得機會難得,前半夜替他草擬了一個發言稿,後半夜便登門造訪,再三再四地懇求他:隻為摯友一顆誠心,也務必發言。鞠老師深深地理解王老師的情意,也深深地感激他的嗬護,看看牆上的掛鍾,已是子夜醜時,他再也不忍心違拗王老師那一顆誠摯的心,一改以往的倔強,放棄了固有的尊嚴,老人老淚,莊重地允諾:“願唯命是聽!”

    當即,鞠老師認認真真地閱讀了那稿子,親手增刪一番,呈給王老師過目。王老師認為很妥當,鞠老師就規規整整地重抄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他非常鄭重地把稿子交給了大會主持人。可是忠厚的長者並不知道,他署名的稿子不經他同意,別人就可隨意篡改增刪;也沒有料到,大會主持人已經宣布由他發言時,審稿的李東彪才匆匆忙忙把稿子交給他。他頓時鑄成了大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他省悟剛剛念出口的那一段話將傷害他的學生,卻早已無從改正了。他還說文中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語出《論語》,卻由他這個酸儒,讀在撻伐孔孟之道的發言裏,以致 “不倫不類,頗傷大雅!”

    迴到家裏,他抱頭痛哭,嚇得全家不知如何是好。他深悔他沒有當即聲明,他的稿子是被人篡改過的,也深恨他的腦袋當時隻會發木,落得個鸚鵡學舌,還痛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思忖再三,他憤然寫下一個《鄭重聲明》,連夜就要去張貼,他寧肯被戴高帽兒,被抹黑臉,寧肯撇下老妻愛子一死了之,也不肯苟且偷安。幸好愧疚不已的王長平老師深夜前來看望,不顧一切地攔阻,才將他的《鄭重聲明》截下來。

    王老師看了他的《鄭重聲明》,兩眼久久地眼望著他,又氣惱又憐愛,百感交集,熱淚潸然,苦苦地勸說,直到天已透亮,他才勉強聽從王老師的忠告,卻保留一個條件:“《鄭重聲明》先不能撕毀,必須聽過趙嵐的意見以後,再決定最後應該怎麽做。”洗過臉,他依然覺得頗無臉麵,麵對王老師深沉地慨歎:“即便好心的學生肯原諒我,我也是鑄成了終生遺恨的大錯啊……”

    趙嵐看過鞠老師的《鄭重聲明》,熱淚奪眶而出,堅決不同意鞠老師把不要命的《聲明》張貼出去,撲到他的懷裏,抱住他就嗚嗚痛哭。情不自禁,鞠老師淚珠成串,悄然流淌。

    趙嵐的父親也勸他:“你要是鄭重聲明,豈不全毀了王老師初始的雅意?韓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後豈能將兵?越王不為夫差拉馬,日後如何能臥薪嚐膽?又怎能滅吳雪恥?若老先生不肯隱忍一時,萬一經不住折磨,日後一旦真相大白天下,卻怎樣看得見事情的最終結局?又怎能痛定思痛,全力報效自己的國家?”

    聞聽此言,鞠老師內心感動,老淚縱橫,又見趙嵐的父親準時抱起高帽兒微笑著告辭,將去參加批鬥他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大會,老先生深深感佩市長忍辱負重之襟懷,以及趙嵐全家之有識,這才隱忍作罷……

    聽了趙嵐的講述,李家寶如坐針氈,連腸子也要悔青了。他急切地問趙嵐:“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趙嵐點點頭,又告訴他:“其實,鞠老師對於讓他做下鄉帶隊的老師,心裏極不平靜,酸甜苦辣,應有盡有。但他寧肯忍辱負重,也要帶好自己的學生。剛才,他見你一心擺弄你那二胡,是想讓你拉幾支曲子,調解調解車廂裏的氣氛。他不忍心看著一群遠離父母的孩子鬱悶煩躁,恣行無忌。他想盡他的心撫慰他的學生,而你偏偏戳了他內心的隱痛,不拿他當師長不說,還向他的傷口上麵搓鹽鹵。也怪我,光顧從你的態度裏篩選你當年對我的同情,就完全忘記了可敬可愛的老先生……”

    聽了趙嵐的一席話,李家寶的心髒猶如中了鉛彈,頓時,受到巨大的刺激,仿佛於倒斃之前的幻影裏,才看見一位忍辱負重的知識長者,大義凜然,直麵邪惡;也看見一位滿腔熱忱的王長平老師,在逼人筋骨的寒流裏,衣著單薄,不顧一切地攙扶著這位可歌可泣的風霜老人……他的心裏,久久難以平靜,兩眼楞怔怔的,直到神誌清醒,才請求趙嵐,趕快領他去見鞠老師。

    鞠老師隻身蜷縮在另一節車廂乘務員的小屋裏,看得出,他萬分痛苦。但是是學生來了,他隻能勉強鎮定。李家寶幾乎無地自容,深鞠一躬,未曾言語,淚已成行,十分愧疚地檢討:“鞠老師,學生無知,錯怪了你老……”

    鞠老師慌忙站了起來,連連勸慰李家寶:“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你不要難過……容我實話實說,剛才,你對我的態度雖然很刻薄,也刺痛了我的心,但在誤會中,你那憎愛分明的情感和態度,卻是相當感人……”

    鞠老師的眼睛裏,閃動著激動欣慰的光芒。他又被他的學生看作可尊敬的長者和可愛的老師了。他有萬端的感慨,他有吐不盡的苦衷,他有說不出的悲憤,但作為學生的老師,一旦他的學生向他誠懇地檢討之後,他還能有什麽苛求呢?一句真心實意的檢討就能使他如釋重負一般,他又如何不感激他的學生呢?

    可憐師者拳拳心,何時處處逢知音?

    趙嵐十分理解鞠老師,抓住一個機會,推著李家寶,迅速離開了那間小小的乘務室,有意躲避可敬長者不肯輕彈的老淚,她自己的雙眸中,卻轉動著不忍的淚花。李家寶深悔不迭,返迴座位,沉悶不語。許久,他才有所感悟,痛恨自己不如孟憲和,白白有意走出廬山看廬山,也白白淩泰山之絕頂了。他真想悲哭一場,哭出他的悔恨,但當著趙嵐他不肯。不由自主,他開始重新打量趙嵐,深深覺得自己也有愧於她,自己剛才那一番強詞奪理的辯解,又算什麽行為呢?剛愎,自以為是的剛愎自用。不,不僅僅是剛愎自用,分明是井底之蛙看天空,籠中之鳥不戀飛。他默默地低下了頭來,禁不住想起了徐老師一再勸說他結識趙嵐的情景,反複迴味趙嵐剛才對自己的批評與啟發,仿佛在沉悶濕熱的囚籠裏聽到了滾雷的聲響。驀地,他察覺了自己同趙嵐的真實差距,再次看看趙嵐所看的《複活》,隻得暗暗承認,自己確確實實不爭氣,而趙嵐還在一心一意地要同自己繼續比賽,自己哪裏還能和人家比呢?可憐可悲可歎的哪裏是人家,明明是自己。將近四年不讀書,你死了嗎?逍遙遊時,尚可以諒解,姑且看做是遊學,而縱觀不能高考至今,你隻知煩惱,憤懣,偏偏就不知看書,反而自己點起火來把書燒掉了,何談大誌與大智?他抬起頭來看一看趙嵐,似乎已無地自容,也沒有顏麵與她再談其他。趙嵐見他異樣地看自己,知道他此時有愧意,便微笑著找迴原來的話題:“你還沒有迴答我,你說,當時你就很同情我,是嗎?”

    李家寶心裏一熱,默默地點頭稱是,急忙又實事求是地作了一個補充:“趙嵐,你還不了解我……”

    “當然。不過嘛,現在你想向我承認你嫉恨過我,也冤枉過我,還不公平地對待過我,是不是?”

    趙嵐快人快語,一語中的,仿佛她對自己並不是不了解,倒是了如指掌。李家寶又點點頭,隻能承認趙嵐的確寬宏大量。

    “說實在的,我倒不完全恨你,反而……”忽然,趙嵐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將她的嘴湊到李家寶的耳邊,難以啟齒,卻十分坦率地表達了她的心意,“越很你,反而越喜歡你!”話一出口,她立刻自羞地伸了伸舌頭,趕緊看李家寶的眼睛。

    李家寶頓時緊張,覺得爭奪真的來了,他下意識地看看立在自己腿邊的二胡盒,驀然想起,必須捍衛郝玉梅的利益。

    趙嵐很敏感,不禁也向那胡琴盒望去。看著看著,她驚疑地向李家寶探問:“那胡琴是你的?”

    李家寶的臉有些發熱,但還是點了點頭。

    “不對,它是郝玉梅的。”趙嵐的語氣十分肯定,就像她有充分的證據一樣。

    李家寶立刻脹紅了臉,神色變得十分不自然,卻老老實實地承認:“你說得對……昨天,昨天晚上,她把二胡送給我……”

    “她不應該,不應該這樣……”

    “為什麽?”

    “她和我是有過約定的……”

    “是不上大學不動琴嗎?”李家寶滿臉發燒,但為保護郝玉梅的利益不受侵犯,他還是主動說出了他所知道的情況,以示他和郝玉梅早已存在特殊關係。

    “郝玉梅還和你說了什麽?”

    “我和她先學歌,又學五線譜,最後一起胡琴,早已無話不談。並且有意到公園裏公開了戀愛關係……”

    此時,李家寶臉上的溫度已經可以貼鍋貼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把實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間接地拒絕趙嵐的感情。

    趙嵐的臉更熱,好不尷尬,好不難過,好不委屈。她幾乎想哭,也想發脾氣。但是她頑強地控製著自己,隻是喃喃地埋怨郝玉梅:“她不應該,你們的事情她不該不告訴我,也不該把二胡送給你,弄得我毫無準備,羞也羞死了……”

    “趙嵐……”李家寶想勸勸她,可是,又該怎樣開口呢?

    趙嵐似乎有些固執己見,一點兒也不怕流露她的不滿,仍然強調:“你不知道實際情況,她就是不該把琴送給你……”

    “不,她自己的琴,她有這個權利……”

    “這琴本來是我的!”

    “你的?”

    “當然!”

    李家寶吃了一驚,聽不明白了。

    趙嵐幾乎現出了不能容忍的神態,指著琴盒頂端的小梅花讓李家寶看:“你看,你看!凡是我的心愛之物,大大小小,我都做了這樣的記號!再看這兒,還有這兒,你看,你看!”忽然,她又把包著書的書皮取了下來,指著書脊佐證,“你看!”

    一點不假,上麵都有小梅花兒。書頁上是畫的,書脊上是貼上去的,小梅花兒一模一樣的。李家寶頓時陷入了窘境,就像他偷了人家的東西一般,言語也變得十分木訥:“那,如果你……你認為不合適,就把琴還給你……”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是說郝玉梅不該把我和她相互交換留念的物品送人,並且……由人攜之遠去……”趙嵐仿佛被大大地傷害了感情,不乏委屈地辯解著,“上小學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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