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宗老師因為演奏《病中吟》吃過虧,他愛人怕他再挨批,他就讓李家寶跟他學《賽馬》。得到名師的指點和真傳,李家寶的琴藝飛速提高。禁不住,他十分振奮,每次操琴,都要想一想他重新立下的弘願。他要做演奏家,學劉天華,學瞎子阿炳,讓中國的二胡成為世界藝術殿堂的瑰寶。不由自主,他想起了他和趙嵐聯合發出的《倡議》,終生進行比賽的願望重新有了確切的著手處,學習二胡的興致也就越來越濃厚,就連精神狀態,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乃至宗老師還有待“解放”的事實,也被他忽略了,隻求能夠早日實現親自拓展二胡技藝的願望。郝玉梅終日守在他的身邊,他高興郝玉梅就高興。一次,郝玉梅聽到宗老師對他的表揚,迴到家裏,就非常愉快地問他:“宗老師說你是在用心靈演奏,而且第一次聽你拉曲子,就聽出了你報國無門的情感,你是怎樣把曲子的情感揉進弓弦的呢?”

    “其實,你已經親口對宗老師講過了。”李家寶微微一笑,就慢悠悠地向她解釋起來,“我的經曆決定了我曾經有過的憤懣和惆悵,我就用這種感受去想象理解體會劉天華當年的真實心境,演奏時我就把我當成劉天華,用他的情感驅動我手中的弓弦,讓整體的音符處於動態,隨著脈搏真實地湧動內涵。沒想到,宗老師一搭耳朵,就給聽了出來,他真不愧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

    “那我來給你演奏,你也來檢驗檢驗我!”說罷,郝玉梅有意抑製她的興奮情緒,操起琴來,刻意去想自己得不到李家寶熱吻時的心情,不知不覺,卻將她對李家寶的情感,以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愉悅情緒融進了她的曲子。

    李家寶聽罷,立刻搖頭:“不對,曲子宣泄的是悲憤情緒,是通過病人的不快,吟歎整個民族的壓抑,滑把是曲中不安於病態的最強烈的悲鳴,你的滑把卻流露出某種滿足。”

    “真的呀?”

    “真的。”

    “那你再來,我聽。”

    李家寶左手撫弦,右手持弓,又是一番凝思,琴聲一響,那曲子果然流淌出一種憤然不甘、病中求愈的情緒。

    “好!大有長進!大有長進!”突然,門外有人高聲讚歎。原來,郝父和妻子剛剛從上海迴到家裏,一進院子,就聽到了二胡的聲音,側耳細聽,同女兒過去的演奏相比,大有一種今非昔比的感覺。他驚喜異常,人未到,先興奮,滿麵春風,興衝衝地開門,踏進屋子,卻驚異地怔住了,眨著眼睛,看著手持二胡的李家寶,頗為疑惑,“是你?剛才是你在演奏?”

    曾被郝父請出院子的李家寶,突然被堵在人家的家裏。禁不住顏麵發熱,耳朵發燒,就像他是個不要臉的偷花賊,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心中慌亂,卻不得不規規矩矩,聲音怯怯地迴答人家的問話:“郝叔,是我。你們迴來啦?”

    “你也會二胡?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學的?誰教的你?”玉梅的父親仿佛完全忘記了旅途的疲勞,連久違的女兒,也顧不得去多管,隻管連連詢問李家寶。

    李家寶老老實實地迴答:“您和大嬸兒去上海以後,我先和玉梅學,後來又拜見了少年宮的宗老師。”

    “什麽?是我和玉梅母親去上海以後你才學的二胡?”郝玉梅的父親愈加驚訝。

    當事者迷,旁觀者清。李家寶見他輕輕地搖著頭,也不知他是吃驚,還是他根本不相信。忽然,一向溫婉的郝玉梅變得十分乖覺,看見李家寶沒能理解她父親的問話,立刻出言相助:“當然是你們走後啦!”她從父親的表情裏,已經看出父親對李家寶的另眼看待,父親的眼神明明在表示,他遇到了奇才。郝玉梅的欣喜之情頓時奔放洋溢,盡管沒能像以往那樣,父母從外地一迴來她立刻就撲到母親的懷裏摟著母親的脖子親近、撒嬌,但她聽到父親對李家寶的讚賞,看見父親對李家寶悟性的驚奇,比撲進母親的懷裏還興奮,還舒坦,便趁熱打鐵,有意誇讚李家寶:“他學什麽都快,不然,班裏的同學能管他叫大學委嗎?”

    郝玉梅的母親不禁也讚歎:“李家寶的悟性可真好,這麽短的時間,達到這樣的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他刻苦,當然就有悟性啦!”郝玉梅炫耀的語氣裏,流露著孩童般的得意,更流露著她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李家寶卻無法忘記曾在這裏被請出院子的屈辱,他擔心再討沒趣,就自以為知趣地向郝玉梅的父母告辭:“大叔,大嬸兒,你們剛剛迴來,我得走了……”

    “家寶!”郝玉梅急切地阻止他。

    “別別別,你別走,別走哇!”幾乎與女兒同時,郝玉梅的父親忙不迭地挽留他,“你還不知道,我和玉梅母親從上海給玉梅帶迴來許多好吃的,你趕上了,就是你的口福。你別忙著走,也許咱爺倆很有琴緣呢!”說到這裏,他就迴頭吩咐玉梅的母親,“玉梅媽,你快去弄飯,讓我和玉梅再聽聽李家寶拉曲子。”吩咐過玉梅的母親,他便親切有加而又急不可待地鼓勵李家寶,“來,不要緊張,按你對曲子的理解放開手演奏,把全曲再來一遍!”

    此時,郝父已經完全忘記了李家寶將來會不會有好工作的事情,真心實意地挽留他,一心希望他能放鬆地在自己家做客,無拘無束地拉琴。李家寶這才發現,郝父熱衷於樂器,乃至愛屋及烏,禁不住,獲得些許的安慰。一絲竊喜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竊喜迅速蔓延,驀地,與他必須有個好工作的窘境生硬地撞在一起,令他猛然想起了尊嚴。當即,他那欣喜的情緒就被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取代了。可是他不能離去,再難堪,也必須爭取眼前這位琴師對他的認可。他隻得聽從吩咐,重新操起已然被他放下的二胡,閉目凝神努力摒除雜念,直到真正進入曲子的境界,才以準確的情感控製手中的弓弦。他聚精會神,憑心弄曲,曲淌情溢,收了手,曲盡意猶在,琴聲仿佛仍在縈繞。

    “好,好!”郝玉梅的父親興奮不已。

    李家寶猛然一驚,睜開眼睛才迴到現實中,才驀然想起,他是在給郝玉梅的父親拉琴,立刻變得十分窘迫。

    “好,太好了!你已經做到了忘掉周圍的一切,不容易,實在不容易!操起琴來,就應該進入意境,以曲膽做琴心,以琴心為己心,必須這樣!這一點玉梅就沒做到。嚼著點心拉悲曲,拉出的曲子還能悲切嗎?琴心與人心構不成知己,就怎麽也做不到熟能生巧。隻有心到手到,手到心在,久而久之,手就會產生一種靈性,自己也會知道輕重緩急。哪怕是遇到意外的事情,不敢傷神,一出手也有準兒。心手合一,琴藝就爐火純青了。可是心手怎麽合一呢?全靠十個字,練出悟性來,帶著悟性練!”郝父對李家寶已有的琴藝發自內心地進行品評和指點,激動不已的情緒盡在他的言表。

    從此,郝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拿李家寶就當是家裏的一分子,隻要一有空兒,就幫他練二胡,還經常留他在家裏吃飯。天晚了,還真心實意地留他睡沙發。但李家寶始終堅持迴家,不管多晚也迴家。玉梅父親見他非常吃苦,就情不自禁地埋怨他:“李家寶啊李家寶,怎麽迴迴起跑你都蹲在前邊,總是外道啊?”

    李家寶頗有自知之明,時刻不敢忘記他的宏願,雖然有了玉梅父親的指導,但一有時間,仍到宗老師家裏去求教。宗老師深深地喜愛他,十分欣賞他的悟性和韌性,待他非常熱情,教他也格外認真,並且從他每一次的練習中,總能聽出他的進步裏也有郝父郝誌發的指導,對他博取眾長的做法,也很賞識。

    李家寶的琴藝日漸進步,郝家充滿了幸福與和諧的氛圍。郝家父母已經完全認可了他和他們愛女之間的關係,郝玉梅幾乎變成了一隻快樂的小鳥,忙裏忙外,一天到晚,一邊同李家寶一起學習二胡,一邊期待著幸福感人的那一天……

    可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晚上,突然,雙齊市實驗中學革委會代表和街道委員會代表,一起來到了李家寶家。進了屋子,學校代表自我介紹之後,就微笑著,語氣柔和地通知李家寶的父母:“你們家八個孩子,老大老二和老三,師範學校畢業後都參加了工作,事實上就是留城了。李玉潔雖說已經下了鄉,但李家寶和李玉茹之間,按要求,還是得走一個……”

    “我們家八個孩子,隻有李家寶一個是男孩兒,你們說,他能走不能走?”李家寶的父親急忙迴答前來做工作的代表,鮮明地表示了他的態度:誰走,李家寶也不能走。

    “尊重實際,留李家寶可以,那就讓李玉茹走吧。”兩方代表一致表示尊重李家寶父親的意見。

    “李玉茹有關節炎,連走路都困難,你們看看她的腿,腫得像麵袋子似的。你們親眼看看,她到底應該不應該走?”李家寶的母親趕忙向兩方代表說明李玉茹的特殊情況。

    兩方代表無言以對,收斂了笑容,立刻研究決定,先看看李玉茹的腿。李玉茹進到隔扇裏,很困難地脫去棉褲走出來,當場擼起襯褲腿兒,將紅腫的病腿送到他們的眼前,兩方代表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了。李家寶的母親守著事實,說話的語氣這才恢複常態:“不是俺們說假話吧?孩子的腿真的不能走路,你們就得特殊照顧照顧啦!俺們玉潔走的時候,家裏就誰也沒有攔擋,眼下實在是孩子走不了。”

    來做工作的人們思忖片刻,彼此交換一下眼神,校方代表馬上打起了官腔:“看起來,隻得讓李家寶走了,留男留女,其實都一樣,要不,是不是就有點兒封建主義啦?”

    李家寶的父親馬上反對:“不行,明擺著,根本不行!”

    校方代表當即搬出了流行的辦法:“老人家,一時想不通,咱們也別急,可以慢慢來嘛。咱們辦個炕頭學習班吧,共同提高提高思想覺悟。來,帶著問題學,急用先學,咱們先學幾段毛主席語錄,然後再學學《人民日報》的社論。”

    學習班真的辦到炕頭上了,說開始就開始了。有針對性地學過幾段語錄之後,他們就念起了《人民日報》的社論。

    夜裏,十二點左右,李家寶學完二胡迴到家裏,見到這樣的情景,頓時怔住了,“你們這是……”

    工作組立刻開始向他做工作,不厭其煩,大道理連篇。李家寶默不作聲,耳朵聽他們講,心裏卻思索著拓展琴藝的宏願,不禁麵色十分難看。李家寶父親的血壓急劇升高,眼看著已經堅持不住了。突然,李玉茹砸著自己的病腿,流著熱淚,憤然地麵對兩方代表:“我走!你們就別逼我爸和我哥啦!我走還不行嗎?”

    “你看看,你這姑娘,咱們是在辦學習班,首先要解決的是思想問題,怎麽能說是逼呢?”

    “對你的腿,組織上自然會考慮,可是,你哥哥本來就應當下鄉嘛!你說逼,是什麽意思啊?”

    街道委員會主任很不愉快,校方代表也換成了必須堅持原則的語調,頓時,路線鬥爭在老李家的屋子裏麵激烈地展開了。忽然,李玉霽急匆匆地闖進了家門,立刻就表示自己的態度:“你們不用動員了,我走,我替我弟弟走。我弟弟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走!”

    “三姐,你別……”

    “三姐……”

    李家寶和李玉茹連忙阻止三姐。原來是六妹悄悄溜出去,騎著父親的自行車,飛快地趕到師範學校,急急忙忙,把已經留校的三姐給找了迴來。

    “你是……”

    “我是李家寶的三姐,我叫李玉霽。姐姐替弟弟,行吧?”

    “不行!”校方代表立刻嚴肅起來了,說話的態度變成了大批判的口吻:“你已經參加了工作,你卻要代替你弟弟下鄉,很顯然,這裏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封建主義的思想殘餘在作怪!”

    問題已經上綱上線了,必須改造思想了。三姐卻不管他們的綱,也不管他們的線,隻管爭取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你們別忙著扣帽子,也不要張口就批判,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是你們家處於這種情況,你們家會怎麽辦呢?”

    “按政策辦,堅決按政策辦。誰家都得按政策辦!”校方代表十分嚴肅,覺悟也就越來越高。

    李玉霽還不知道,學校派出來做工作的人都是經過慎重挑選的。有摻沙子摻進學校的工人代表,也有年輕的教師。所有出來的人,都是家裏完成了下鄉指標,或者是尚無家庭牽掛的人。遇到各種情況,他們都敢較真章,更敢硬碰硬。

    李玉霽不服氣:“我問問你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留城的知識青年就不需要啦?既然留城的也需要,怎麽就不能從實際出發,姐弟之間換一換呢?”

    “你別吵,今天,咱們就專門研究研究什麽是封建主義,什麽是封建主義的殘餘思想。這個問題研究透了,這裏的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校方代表早有充分的準備,關鍵時刻,把伶牙俐齒的年輕教師推到了前台。

    李玉霽一時無法駁倒這種上綱上線不近情理的批判,李家寶的六妹李玉蓉著急了,突然站了出來:“我三姐因為參加了工作就不能替我哥走,那我替我哥走,這迴行了吧?”

    “你,你是畢業生嗎?”

    “老初一的學生,其實也是小學文化水平,他們不是也當了知識青年嗎?他們都行,我咋就不行?”

    “真是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紀就會中毒中得這麽深,竟然心甘情願地為封建主義利益挺身而出。看起來,你們這個家庭的封建主義殘餘思想是相當相當嚴重啊!”

    這時,李家寶的父親已經實在堅持不住了,忽然,一哆嗦一哆嗦的,出現了動脈硬化突然痙攣的病兆。李家寶見狀,迴頭看了看掛鍾,已是後半夜兩點多了,一咬牙,就表了態:“我走,我肯定走就是了,你們不要再扣帽子了,我得送我爸上醫!”

    “你什麽意思?”

    “我要送我爸上醫院!”李家寶不管不顧,高聲喊了起來。

    第二天下午,李家寶來到了郝玉梅家,無精打采,無可奈何地告訴郝玉梅:“我必須下鄉了……”

    “什麽?”郝玉梅驚訝不已,莫名其妙。

    “是這樣……”李家寶隻得將實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那,我和你一起走!”

    “不可能……”

    “不,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郝玉梅不假思索,立刻就表了態,而且態度無比堅定。

    李家寶很感動,卻不能不阻止她:“玉梅,你不能衝動!”

    此時,李家寶比郝玉梅冷靜得多,從人家動員他父母的過程中,他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態度,那麽郝玉梅父母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何況,郝玉梅是獨生子女,事情就像孟憲和下鄉前說的那樣,她留城是“天經地義”的。既然如此,郝家父母還有可能讓他們的女兒同自己一起走嗎?可是不管李家寶怎樣勸說,郝玉梅就是不同意李家寶單獨走。她當即認定了,李家寶留,她就肯定留;李家寶走,她就堅決走;任誰也別想阻攔。李家寶也不多說,愛憐不已地看著那二胡,撫弄良久,下意識地奏響了《病中吟》。他的情緒已近似瘋狂,眼睜睜的,重新所立的弘願又要破滅,他不甘,卻無奈,不由自主,將一種強烈不滿的情緒宣泄於弓弦,二胡的聲音裏,不時地跳出肅殺之韻。

    “怎麽啦?這是怎麽啦?”郝玉梅的父親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進了屋子,頓時怔住了,操琴的李家寶淚滾腮邊,坐在一邊的郝玉梅已是涕泗漣漣。

    “你們倆這是在幹什麽?”

    “郝叔,我,我必須下鄉了……”

    “下鄉?”

    “嗯。”

    玉梅父親下意識地看看郝玉梅,郝玉梅不假思索,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爸,我和家寶一起走!”

    “什麽什麽?”玉梅的父親立刻緊張起來。

    “不,玉梅……”李家寶趕緊阻攔她,“咱們作兒女的,應當充分理解老人的心情,尤其你,是個沒人可以替代的獨生女,千萬不能任性。免得家裏跟你操心,還是聽勸吧!”

    “你看看,人家家寶比你都清醒。”玉梅的父親稍稍鬆了一口氣,一邊緩和自己的情緒,一邊講道理,“上山下鄉,也是有政策的嘛,誰也沒說獨生子女必須下鄉啊?你可倒好……”

    “家寶必須得走,我怎麽還能留在城裏?”

    “你呀你,各家有各家的實際情況,不管誰,能不尊重事實嗎?”郝父的語調不自覺地拔高了。

    “郝叔,”李家寶站了起來,想勸他,見他不出聲了,就轉身再次勸說郝玉梅,“玉梅,不要再難為老人了……”

    郝玉梅不理他,扭頭就走出了屋子。屋子裏,隻剩下李家寶和玉梅父親了,李家寶頓覺尷尬,勉勉強強與他告別:“郝叔,我謝謝你老,這些日子費了你那麽多的心血,再見吧!”

    玉梅父親愣怔怔的,兩眼看著李家寶,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昨天前半夜,李家寶還一絲不苟,精力旺盛地跟著自己學習二胡,此時,卻默默地從自己家裏無精打采地走出去了。

    走出來的李家寶已經完全了解了郝父的態度,強烈的自尊心驅使著他,不願在郝父麵前顯得不丈夫,寧肯在自己的心裏翻江倒海,也不肯向他請求,郝玉梅即便不走,也要等自己。他以為大丈夫做事必須硬下心來。可是,剛剛離開郝家,他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先是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後來就買票進了公園,沿著他和玉梅亮相那天所走的路線,重新走了一圈兒……

    唉,孟憲和他們下鄉時,自己的數學夢破滅了;此時,想當演奏家的願望又破滅了,而且還必須硬著心腸,離開自己所愛的郝玉梅。他痛苦一迴,眷戀一迴,仍是無可奈何。忽然,他想起了父親的病,隻得把自己和玉梅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開始思考最現實的事情,應該如何麵對必須遵醫囑在家病休的父親……

    迴到家裏,他開始安慰父母,仍然硬充男子漢,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藏著內心的痛苦,豪邁地勸慰父親:“爸,你老一定要相信,通過鍛煉,也許你兒子還能幹大事兒呢!如果勉強留在城裏,沒個好工作就結了婚,反倒不是好事兒……”

    當當當,當當當,郝家的父母敲開了李家的門。李家寶趕忙表示歡迎,讓他們快坐。瞬間感到,自己的家很寒酸,與郝家不成正比。他下意識地看一眼郝父,禁不住窘迫,苦苦一笑,就請他們進隔扇。郝玉梅的父親很善應酬,與李家父母寒暄幾句,才進到隔扇裏麵,很為難地開了口:“家寶,你留城的希望就一點兒也沒有了嗎?”李家寶點點頭,玉梅的父親就帶著疑惑的語氣繼續啟發他,“你們家五妹?”

    李家寶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解釋,“眼下,她連走路都得咬牙挺著,當哥哥的,也不能讓妹妹帶著病腿去頂替啊。”

    “她是不是發育過程中的關節腫痛呢?可以先答應下來,腿好了以後再走嘛……”

    “郝叔,郝嬸兒,我三姐和我六妹都想替代我,學校說什麽也不答應,還能答應等以後嗎?”

    “可是玉梅……她很難辦,這你是知道的……”

    “嗯,我會永遠對得起她……”

    “她還是想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怎麽辦呢?”

    “郝叔,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可惜你的二胡,才開了個好頭兒……”

    “郝叔,我何嚐不想按照自己的願望朝前走?可是社會已經被弄成這個樣子,不走一些人城裏就擱不下,也安排不了他們的工作。學校不逼迫,就完不成必須完成的任務和既定的指標,我已經不知道什麽事情應該發生,什麽事情不該發生了,隻能算我此生與數學無緣,也與郝叔沒有琴緣了……”

    聽李家寶這樣說,玉梅的母親連忙開了口:“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嗎?家寶,眼下可是關鍵時刻,潑出去的水可就再也收不迴來了。你學二胡很有造詣,就這麽半途而廢,真是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再好好想一想,想出切實解決問題的辦法來?就這麽廢了琴藝……你大嬸,也不忍啊……”

    郝母的話語深深地觸動了李家寶的心靈,他的心髒仿佛在憤怒地顫抖,從他的宏願裏壓榨出莫名的悲哀與痛苦,令他的眼睛再也不能不潮濕。郝母說得合情合理,他卻不得不搖頭,表示他無法遵從一位母親的真誠,隻能愧對這位母親的眼淚。

    “唉,”玉梅的父親打了個咳聲,分明十分不情願,卻隻能屈從現實:“家寶,既然你已經鐵心走了,那就先這樣吧。”

    郝父表示無可奈何地站起了身,李家寶的父親要去送他,剛送出屋門,郝父就說啥也不讓他再送了:“老大哥,讓家寶送送就行了,你有病,就請迴吧!”

    李家寶將他們送出了院子,玉梅的父親停了下來,啟齒很艱澀,又不得不開口:“家寶,玉梅誰的話也不聽,一門心思就想跟你走。你是個明白孩子,你能留下來,我會把身上的絕活兒統統教給你,一丁點兒也不會保留。可你心疼你妹妹,非得自己走不可,我也就愛莫能助了。不過在你臨走之前,郝叔必須求你一件事兒,無論如何,你也得好好勸勸玉梅,讓她千萬別任性。郝叔相信你,你一定做得到。你比玉梅成熟多了,你總不能讓我們兩口子……老了老了守孤燈,燈下互相看皺紋吧?”玉梅的父親說得很淒慘,令人不能不同情。

    李家寶明白了一切,心中苦澀,但是,在玉梅父親麵前卻仍然充當男子漢,索性迴答:“二位長輩放心吧,我李家寶是個血性男兒,無論如何,也不會強人所難。我向你們保證,我決不會奪走你們的愛女,我也會幫你們勸說她……”

    就這樣,一九六九年臨冬,寒風送冷。被四妹代替下鄉、以為自己已然留城的李家寶,曾一心要找一個好工作建立一個溫馨小家的李家寶,不久又重新產生弘願的李家寶,不得不踏上他的下鄉之路。臨行時,他想學孟憲和那樣的瀟灑,卻怎麽也不能像孟憲和那樣無憂無慮,畢竟他和郝玉梅已經相互心許,此時卻必須分離。離發車時間隻差五分鍾了,他仍在勸說郝玉梅:“千萬不要弄得你們父女不和,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郝玉梅打斷了他:“人分兩地,空空記住頂什麽用?等我父母演出迴來,我馬上就去追你!”

    原來,郝玉梅已經同她的父親吵翻了。前天,市京劇團樣板戲劇組奉命到外縣去演出,臨走,她的父親帶走了戶口本,並且一再聲言,“如果你郝玉梅下鄉,大家就誰也別想活!”

    沒有戶口和糧食關係,郝玉梅一時走不了,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死心,仍然表示非走不可。發車的時間就要到了,列車員已經開始催促下鄉的青年趕快上車了。頃刻間,站台上到處都可以見到淚人,同孟憲和他們下鄉時相比,場麵已是天壤之別。李玉茹領著兩個小妹妹急急忙忙從附近趕了迴來,她們雖想讓她們的郝姐和自己的哥哥再多說幾句貼心話,但她們自己也想再多看幾眼即將離去的哥哥。三個姐姐和兩個姐夫以及三姐的男朋友,也趕緊走了過來,他們攙扶著已經不能自持的大姐,一窩子人,男的都忍著,女的都掛淚。

    李家寶悄悄囑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顧爸媽,千萬別叫姐姐們再操心了。大姐和二姐都有了自己的家,三姐住校,來迴跑也不容易。記住,一定幫咱媽想著咱爸的降壓藥,咱們大了,他們也就上年紀了,你們一定不要惹爸媽生氣……”

    鈴聲響了,二姐趕緊叮囑他:“家寶,寫信……”

    最小的妹妹也說了話:“到了那兒就寫,哥……”

    姐夫們一一同他握手,含淚的叮囑聲,聲聲剜心。哇哇的電鈴聲,不解人意,催促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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