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皮鬼兒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強牛卻是一本正經,氣乎乎地抓要害:“黨的基層支部反對黨?多新鮮!你有確鑿證據啊?紅口白牙,舌頭尖兒打卷兒,唾沫星兒不是肥皂泡兒,要說話,就必須負責任。說人家偷鉛筆,還得講究證據呢,戲就白給你演啦?真不懂你就老老實實問著點兒,可別裝腔作勢地嚇唬人,明媚燦爛的陽光下,你自己不害臊,別人還臉紅呢!”

    孔繁軍犯了牛脾氣,董金華就拱他再上火:“哎呀呀,你那小話劇還包羅萬象呀?證據我沒有,但我買了報紙,報紙上有現成的理論。大前提,教育界已經被資產階級篡了權;小前提,雙齊市實驗中學屬於教育界;結論,黨支部就是資產階級的司令部。恰如其分的三段論,一點兒沒錯吧?”

    “你,你這是哪家的邏輯?”

    “報紙上的邏輯啊!”

    “有口飯吃你撐啦?撐了趕緊找茅坑,沒撐就閉嘴!”

    “倔強的孔繁軍同誌,讓我咋說你好呢?”

    “我怎麽了我?也就是愛說幾句真話!犯法呀?”

    “哎喲喲,你就別給自己塗脂抹粉了,不知道謙虛就豎起耳朵聽聽別人的。你們‘孔家店兒’也被人砸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正經八百地勸勸你,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階級保皇派?腦袋瓜子真發熱,你就別去遊泳了,趕緊,找個醫院打針去,退了燒再想事兒,省得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得誰得罪誰!”

    “你滾蛋!”

    “我滾蛋?我要是真滾蛋,誰來提醒你?”

    “穿道袍敲木魚, 你算哪一家和尚?一個蘿卜倆腦袋,你和那個李敬雅,不熬湯都是一個味兒,張嘴就口臭!”

    “別價,孔繁軍,咱笑歸笑,鬧歸鬧,萬萬不能意氣用事。人家李敬雅是按照社論精神憤然而起的。你強牛就是再能強,也不能和《人民日報》強嘴吧?黨的喉舌你強嘴,讓你掌嘴是輕的!”

    嗯?強牛突然卡殼兒了,調皮鬼兒的話雖然噎人,可是對他的提醒還真得尋思尋思,戴上右派帽子,插上右傾的白旗,都不是鬧著玩兒的,政治一毀,一切玩兒完,想後悔,哪兒找北去?

    眼瞅著,強牛瞪著眼珠子,眼睛幹卡巴,嘴上沒詞兒了。禁不住,大家都笑了,特別是號稱物理山大王的陳複生,就好像董金華替他出了氣,痛痛快快地咧開嘴,大嗓門兒笑得特別響。

    “你笑個屁!”孔繁軍忽然吼了起來,丟開董金華,立刻又轉向陳複生,“調皮鬼兒不像你,拉屎隻認一個坑兒!他是一個屁倆響兒!表麵聽起來是笑話,可你仔細琢磨琢磨,哪一句不叼骨頭棒兒?真聽不出來,你就張嘴之前憋口氣兒,好好忖一忖!大嗓門兒倒是怪亮的,不知道該笑啥,你可丟人不丟人?”

    “你吃槍藥啦?”陳複生仍想對付孔繁軍。

    “別,別別……”董金華突然感到很奇怪,孔繁軍不怒不吼不訓人,他還覺得自己是在開玩笑,經孔繁軍一頓吼叫,他反倒清醒了。包袱底兒歸謬才可笑,可是歸謬的邏輯卻導演著現實,這是怎麽迴事兒呢?“基層黨支部,個個反對黨中央?不可能,怎麽也不可能啊……”

    “好了好了三位爺,”孟憲和也是很疑惑,肚子裏長草,不知道咋薅,越尋思越是不明白,心中煩躁,就出麵阻止鬥嘴的,“求求你們仨,可別戧戧了!一會兒躺在沙灘上,誰也別急,誰也別鬧,心平氣和地嘮一嘮,省得針尖兒對麥芒。李家寶,走著去是不是太慢了,還是跑步吧!”

    李家寶點點頭,孟憲和起身就跑,大家立刻跟了上去。李家寶不緊不慢的,不一會兒,就獨占了鼇頭。其他人跑不過李家寶,但誰也不想跑第末兒,就各找對手,你追我趕,一群人的速度說快就快了起來。可憐胖子周敬海,人也確實暄騰點兒,跑得渾身直下雨,還是落在了末尾。他們很快來到了江邊,江水依然暢流,絲毫也沒有煩惱,也不管人們煩惱不煩惱。老孟心有感慨卻不發,脫光了衣服一聲不響,起身就往上遊走。大家知道,他是想順流往下漂,就拿胖子的慘相當話題,一邊說笑著,一邊朝前攆。胖子跟不上,急得喊了起來:“死老孟,你稍微慢點兒行不行?我這裏都喘不過氣了,你那長腿還悠啊?有空兒你自己量一量,看你那長腿有多長。你走兩步,夠我顛兒三步啦!”

    孟憲和就像沒聽見,大步流星,仍往前走。眼見著,人家靠腿,胖子靠嘴,腿短弄個嘴也短,可他舍不得離群兒,就看看身旁的夏誌平,嘟嘟囔囔的,牢騷加感慨:“唉,萬事莫求人,求人萬事難,想順心就得自己長能耐,腿短買摩托,看誰攆得上!”

    夏誌平眼看胖子累得唿哧唿哧的,說話有理卻憋屈,就高聲喊老孟:“我說老孟,前邊是有酸梅湯還是有冰棍兒啊?要是有一樣兒,你就繼續往前走,要是一樣兒也沒有,在這裏下水就得了,要不你就慢一點兒,擔待擔待腿短的!”

    老孟站住了,迴過身來,也是高喊:“你告訴周敬海,腿短就多幾步,前邊壩裏,有片大蔥地!”

    胖子一聽大蔥地,精神頭兒馬上就來了,不光是兩條短腿緊蹬,嘴裏的詞兒也變了:“這還差不多,好歹不算白折騰。飽吃蘿卜餓吃蔥,空肚子遊泳可不行,真的,弄不好淹死。”

    郭俊德鑽了一迴青紗帳,沒幾步就從後邊攆了上來,眼見胖子聽了吃的就認賬,張開神嘴就奚落他:“我說周敬海,三句話沒過,理就都讓你占了,你咋不說天底下的胖子都好餓呢?

    周敬海渾身好脾氣,明明神嘴揶揄他,他反倒高高一挑大拇指:“知我敬海者,吾兄俊德也!真的,胖人就是好餓。餓起來特別難受,想穩住神兒,除非把自己的腸子肚子拽出來,炒巴炒巴先下酒!要不價,肚子不撐就不飽,心裏明白嘴也饞!”

    說笑著,他們很快翻過了堤壩,壩裏果然有一片大蔥地。他們立刻“殺”了過去,光胳膊露腿的,卻忘了蚊子咬。挑三揀四,專拔挺實的。他們也是真會吃,扔了蔥葉兒扒蔥白兒,脆辣中,帶著微甜,大口大口地嚼,也不那麽熏眼睛。唯有董金華,是跟隨父母從南方迴到東北的,吃生蔥一點兒沒經驗。他薅的三棵,棵棵都是粗的,褲兒長,白兒短,一搭眼,就該甩到一邊去。可他在南方節省慣了,偷嘴吃也怕浪費。扔了蔥葉兒他可惜,就連蔥褲兒,也是細嚼慢咽的,辣得兩手揉眼睛,揉得淌清淚,不說怪自己,反倒埋怨孟憲和:“我說老孟,你也太缺德了。偷東西,心撲騰,偷蔥吃,辣眼睛,你那臉不紅不白的,是不是常來偷啊?”

    老孟笑一笑,搖著大蔥白兒,文白夾雜,把孔乙己和墨子攪一塊兒,胡亂辯解:“讀書人偷書不算偷,竊也!不竊國,非大盜者也!走吧,也別管是偷是竊了,肚子不慌,就趕緊下水吧!”

    老孟一說下水,大家就連跑帶顛兒地翻過了大壩,來到江邊闊闊胸,唿唿啦啦,說下水就下了水。急流中,他們忘記了憂愁,也忘記了煩惱,不住地嬉鬧,還沒怎麽盡興,就遊到了脫衣服的地方。靠向岸邊站起身來,除了胖子,個個打哆嗦,上牙嗑下牙,得得得得,早就忘了盡興不盡興,拔腿就朝岸上奔。周敬海卻是不緊不慢的,脂肪厚,就不冷,站在齊腰的水裏,滑潤的皮膚上,連個雞皮疙瘩都看不著。東瞅瞅,西瞧瞧,別人抱著膀子篩糠,他卻輕鬆地拍肚皮,亮開嗓子,就報複孟憲和:“死老孟,你那大長腿呢?倒是悠啊!你那能耐呢?繼續顯擺啊!”

    老孟笑了笑,想迴擊,嘴發瓢,就撇下胖子,趕緊上了岸,剛想踅摸一個沙子厚點兒的地方躺下去,猛然發現,許愛萍和郝玉梅守在大家的衣服旁邊坐著呢。他立刻縮肩佝腰地走過去,磕著牙齒問她倆:“你們,你們怎麽也來了?”

    許愛萍馬上站了起來,開口就埋怨:“還美呢,是徐老師讓我和郝玉梅來找你們的,讓你們趕緊都迴去!”

    郝玉梅也站了起來,抓住最重要的環節趕緊補充:“徐老師都發脾氣了,滿臉烏雲,也不開晴。偷偷看一眼,怪嚇人的!”

    不由自主,孟憲和看了看跟過來的李家寶,李家寶略微琢磨琢磨,頓時後悔了:“迴去,咱們得馬上迴去!徐老師的身體其實不大好,我知道,他生不得氣……”

    李家寶拍了板兒,大家立刻穿衣服,可是,當著兩位女生沒法換褲衩,想到更衣室去,又嫌來迴耽誤事兒,索性,就顧不得褲衩濕不濕了,擰巴擰巴,套上褲子穿好鞋,匆匆忙忙就往迴趕,周敬海跑得滿臉通紅,唿哧唿哧的,卻什麽牢騷也沒有了。他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對徐老師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總覺得徐老師就像大家的父親,對他,更是事事想得周到,惹父親生氣,他可不情願。他盯住了兩位女生,女生落不下,就跟著撿便宜。

    迴到學校,他們立刻傻眼了,就在他們去遊泳的工夫,大廳裏又貼出好些大字報,都是誓死捍衛黨支部。隻有一份,堅決支持李敬雅,為了搶眼,不往牆上貼,扯一根繩子掛起來,幾張大白紙連在一起,並排懸空,向下耷拉著,把個好端端的大廳,弄得活活像靈堂。十幾個人無不驚訝,但心裏惦記徐老師,誰也顧不得看內容,撲撲騰騰,隻管上樓。來到教室門前,他們都站住了,一個個兒的,長長著眼睛,繃著嘴,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就側歪著脖子耳朵貼門縫兒,都想聽出一個大概來。老孟卻是敢做敢當,把李家寶往後一拉,分開眾人,便上前敲門。

    “進來!”教室裏傳出了徐老師的聲音。

    糟糕,大家聽得清清楚楚,徐老師怒氣未消,輕輕開門進到教室裏,往門前一站,都躲避他的目光。

    “都站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徐老師板著臉,不滿的語氣如同軍人下命令。在大家的印象裏,他從未當眾發過脾氣,可是眼下他在發脾氣,大發脾氣,“李家寶,我問你,現在是什麽時候?”

    “徐老師,是我,”孟憲和渾身透出一股賢人誌士的氣度,知錯認錯,主動攬過,“是我主張去遊泳的……”

    “我知道是你找李家寶商量的,我現在是要問一問你們的大學委,眼下是什麽時候!”

    孟憲和不出聲了,李家寶隻好迴答:“特殊時刻。”

    “你還知道是特殊時刻?知道是特殊時刻,為什麽還要帶領大家擅自離校?你們相互看一看,你們哪一個不是班裏的骨幹?又哪一個不是學科的骨幹?四班亂了,難道我們一班也要亂?你們還知不知道高三學生對於全校的影響?你們就這樣運用你們的影響力嗎?”徐老師一連使用了七個帶問號的句子,這才停下來,以威嚴的目光掃視每一個站立的學生。

    犯了錯誤的學生都乖乖地低下了頭,教室裏一時靜極了。惹徐老師生氣,他們十分不忍,甚至愧意鑽心,似乎這奇靜就是對他們擅自離校的最嚴厲批評。卻不料,奇靜中突然爆發出一個疾厲刺耳的吼叫聲:“徐文博--”

    同學們悚然一驚,隻見外號叫睡貓的初祖田霍地站了起來,指名道姓,激憤地怒斥徐老師。也不知他吃了哪服藥,憑什麽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可是,同學們還沒有清醒過來,憤怒不已的初祖田已經開始向目瞪口呆的徐老師發難了:“徐文博,你必須老老實實交代,什麽叫‘亂’了!我們要以革命者的姿態嚴肅地問問你,亂了有什麽不好?誰怕亂?為什麽怕亂?現在,我初祖田鄭重其事地告訴你:看,是看不住的!壓,也是壓不服的!革命者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莫說你是徐文博,就是辛國柱來也無濟於事!你必須把你那蠢驢耳朵好好地豎起來,在橫掃牛鬼蛇神的日子裏隻有資產階級才怕亂,隻有資產階級的衛道士和他們的奴才走狗才怕亂!革命造反派就是要亂資產階級的陣腳,就是要亂資產階級的太平天下。一句話,就是要把局麵攪得大亂特亂,而且越亂越好!”一開始,初祖田還有些慌亂和拘謹,聲音甚至顫抖,但他越說膽子越大,不僅辱罵他的老師,而且變得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了。

    “初祖田,你,你……”徐老師有著滿腹的學問,他的課是備受讚賞的,講起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來,例子鮮活,言語如流,頓挫有致,從不唆。原本死板的教材也因他的講解變得津津有味。可是此時,他的一個學生卻正在粗野地謾罵他,毫無情麵地羞辱他。他心如刀絞,口訥之後,便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胖子心疼徐老師,被初祖田的言行氣得大聲吼叫起來:“初祖田,你竟敢張口罵老師,你沒人性,沒教養!養不教,父之過。你當眾丟你父親的臉,簡直欠揍!”

    “你敢?”班裏的體委叫孫義仁,膀大腰圓,忽地一下也站了起來,啪地一拍桌子,高聲支持初祖田,“周敬海,小個兒不大你還張狂,你算老幾?我告訴你,你敢碰初祖田一手指頭,小心你那倭瓜腦袋搬家,滾進陰溝兒漚泥去!”

    孫義仁是校冰球隊的主力前鋒,又是校運動會上鐵餅、標槍的雙料冠軍。他一吼,教室裏重新安靜了,仿佛空氣也凝固了。忽然,強牛不緊不慢,擲地有聲地開了口,出奇的安靜恰似對他大義凜然的一種烘托:“你敢!敢玩兒人命,就得償命!別看你膀大腰圓,渾身蠻力,隻要你敢把別人的腦袋踢進陰溝,法律的準繩就會捆綁你,無情的槍口就會對準你,人民的子彈就會懲罰你!”

    “你他媽……”孫義仁不惜打架,想從書桌上麵跳出去。

    徐老師急忙大喊:“不許胡鬧!你們不能,不能……”徐老師仍想盡他的責任,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要攏住他的學生,免得他們稀裏糊塗地犯錯誤,可是他的眼前一黑,卻暈了過去。

    唿啦一下,許多同學都離開了座位,急忙上前,要去把自己的老師趕緊攙扶起來。李家寶心急,往後扒拉一下不知礙事的孫義仁,孫義仁打了一個趔趄,頓時瞪起了眼珠子,見是人高馬大的李家寶,才沒敢招惹。急迫中,李家寶想把徐老師趕緊背到校醫室去,孟憲和急忙大喊:“別動!千萬別動!快去叫校醫,快!”

    聽到孟憲和的阻止和吩咐,已經蹲在徐老師身邊的夏誌平和郭俊德起身就跑了出去。孟憲和連忙向李家寶解釋:“如果血壓急劇升高,冷丁一動,腦血管兒就容易出血。萬一腦血管兒出了血,就沒法搶救了。”

    同學們見他很內行,就自覺地把他讓到前麵,隻見他蹲下身去,不慌不忙,用力掐住了徐老師的人中。過了一會兒,徐老師長吐一口氣,真的睜開了眼睛。

    “徐老師!”

    “徐老師!”

    “都別喊,讓他靜靜躺一會兒!”孟憲和趕緊又發了話。

    片刻,夏誌平和郭俊德抬著一副擔架跟著校醫一起進來了。校醫見徐老師已經蘇醒,就讓他自己慢慢坐起來,然後才吩咐夏誌平和郭俊德:“你們倆不要亂用力,就著他的勁兒攙扶他,讓他自己慢慢地偎上擔架,趕快抬到校醫室去!”妥善地處理過一時休克的徐老師,校醫便返迴身來拍拍手,請大家聽他講話,“靜一靜,靜一靜!”教室裏恢複了平靜,校醫的聲音卻不平靜,“除了抬擔架的二位同學可以在校醫室裏幫助我,其他同學一定要遵照黨支部的要求,誰也不要離開教室。你們是高三學生,一定不能亂。”

    校醫走了,班裏立刻就亂了。一個叫楊春來的同學--全高三出了名的“尾巴尖兒”,忽然來了大能耐,跳上凳子,大聲喊叫著:“初祖田,幹脆你就挑頭兒吧,咱們也該寫寫大字報啦,替受壓的同學出口氣!理想化裝班會,不折不扣,就是資產階級追求的大販賣,你就動筆吧,大家夥兒簽名,堅決做無產階級革命派,誰不敢簽名,就讓他當資產階級保皇派!”

    班長忽地站了起來,憤憤的,想維持一下秩序,尋思尋思,卻又坐了下去。秩序沒人管了,許多同學前後左右看了看,便起身迴家了。李家寶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麽了。初祖田和孫義仁以及楊春來的特殊行為,明眼人一看,就是早有準備的,他們到底是想幹什麽呢?他想不通,就找到孟憲和,讓他和自己一起去看徐老師,徐老師已經被醫院的救護車拉到醫院去了。李家寶仍不想馬上迴家,就和老孟圍著操場來迴走,直來直去地交換看法,革命派還能自封嗎?隻要是能把《阿q正傳》讀懂的人,麵對他們的行為就一定會想起阿q來。到底應該怎樣解釋呢?兩個人誰也沒法解釋清楚,隻好決定先迴家。不約而同,他們都想起了敢於頂撞孫義仁的孔繁軍,急忙找到他,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兩個人才各自迴家。李家寶依舊在沉思,難道自己真的應該受衝擊?報紙上的社論自己也看了,怎麽就和實際狀況聯係不起來呢?怎麽就不能產生李敬雅那樣的激情呢?莫非是牽扯著個人利益當事者迷?不,不對,難道自己還不了解徐老師嗎?再退一步說,自己還不了解自己嗎?

    迴到家裏,他見母親和家裏的妹妹不在屋子裏,和父親打個招唿,就進到每日看書睡覺的隔扇裏麵,胡亂拽出一個枕頭,也不脫鞋,隻管仰麵朝天地躺在炕上了。父親立刻有所警覺,在兒子備考的日子裏,老人格外關心兒子,見他連飯也沒吃就沒了聲響,趕忙跟進隔扇,輕聲問他:“家寶,你咋啦?”

    李家寶趕緊坐起來,故作平靜,掩飾住內心的不安,微笑著搪塞父親:“爸,我沒事兒,就是有點兒累了,想歇一歇。”

    “沒事兒就好,那就趕快吃飯。好不容易才念上高中,節骨眼兒上,咋也不能有閃失,閃失不起啊!”

    父親的勸慰裏,飽含著殷切的期待,李家寶望著父親,一種強烈的委屈感驀然湧上了心頭。為了自己能夠讀中學,全家人曾經個個流眼淚,可是,眼見全家人的指望就要成為現實的時候,自己的大學夢卻像肥皂泡一樣,閃耀著絢麗的光彩,越來越大,就在最動人的時刻,啪地破滅了。不由得,他感到十分悲哀,急忙轉身望窗外,躲避父親的眼睛。

    恰恰此時,大姐李玉霞撲通撲通地跑迴了家,一反常態,風風火火,闖進隔扇就氣喘籲籲地問他:“四弟,聽說,聽說你們學校也貼大字報啦,你貼沒貼?快告訴大姐,你貼沒貼?”

    大姐的神情焦急萬分,好像弟弟貼了大字報立刻就會遭殃似的。目睹大姐的神態,李家寶想到自己已被大字報點了名,禁不住又惶恐,又憤怒。麵對素來待他如母的大姐,他把嘴唇咬得緊緊的,什麽也不想說,隻想把所發生的一切都裝在自己的肚子裏,姑且順其自然,到時候再說。

    “你,你真貼啦?”大姐的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仿佛大難臨頭,一切都沒救了,隻見她的眼裏汪著淚,瓢瓢著嘴,癡呆呆地看著可憐的弟弟,就像弟弟即將被戴上右派帽子,從此被眾人的眼睛監督著,不能亂說亂動一樣。

    李家寶非常理解大姐的心情,感動不已,又禁不住淒愴,努力穩住內心的複雜情緒,才盡量緩和地安慰她:“大姐,你和爸媽都別著急, 我沒貼大字報。是我們學校一個叫李敬雅的同學,昨天到各班點火以後,今天又帶頭貼出了大字報……”

    “你沒貼呀?你可嚇死大姐了,沒貼就好,咱可別貼!”大姐眼裏的淚花變成了淚珠兒,噗嚕嚕地滾到了腮邊。

    “咋,又抓右派啦?”李家寶的母親從外麵迴到家裏,聽見隔扇裏麵的對話,滿臉驚恐,馬上也進了隔扇。大女兒對兒子的一番叮囑,令她想起了親家公。親家公就是右派,是右派,就怕見人,別說他本人,就連親家母,成天和她的兒媳婦在一起,也沒邁過兒媳婦娘家的門檻。自己去看女兒,他們老兩口兒也總是蔫蔫的,問一聲“來啦”,苦著臉笑一笑,總是找個理由,趕緊躲到裏屋去。兒子要是出了事兒,不是也得低三下四的?不是也得見著熟人就趕緊躲?這可怎麽得了,怎麽得了啊!

    李家寶見母親也跟著著急,就趕緊寬慰她,敷衍她:“媽,學校裏沒抓右派,隻是說資產階級篡奪了無產階級的權力,號召大家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做無產階級的革命派。”

    父親聽了他的解釋,反倒瞪大了眼睛,麵色慌張,連語氣也驚恐:“那,那你也資產階級啦?你們學校把你也當成牛鬼蛇神給橫掃啦?是不是?是不是呀?”

    頓時,母親的兩隻眼睛愣怔怔的,似乎不會說話了。李家寶咬著下嘴唇,仍然不想把學校裏的實情告訴父母。可是一向穩重的大姐反倒隨著父母一起著了急:“四弟,真把你也刮著啦?你快說實話,快說實話呀……”

    麵對父母和大姐的焦急和驚恐,李家寶深深地感受了親人的親情,噙在眼裏的淚水便再也噙不住了,萬般無奈,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睛,隻得把大字報上的內容向他們如實地講了出來了:“你們別怕,有人認為學習好就是修正主義,純粹是胡扯……”

    “那,那咱不上學了,從今往後,你跟爸學瓦匠,瓦匠也是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看誰還敢欺負你!”

    聽到父親不符合邏輯的話語,此時此刻,李家寶不願對父親表示任何異義,情不自禁,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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