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六月初,高三畢業生非常亢奮,必須參加的大型集體活動隻剩下最後一項了,那就是指日可待的畢業典禮。

    六月四日,林雨詩的心情尤為激動。為報答母校的培育,她決定重新寫一首獨唱歌曲,幾經修改,終於完成。中午,她在教室裏開始試唱,要把真情實感全都揉進詞曲裏麵去:

    五月,嫩江江畔自己的初春,六月,家鄉最動人的藍空

    與白雲。長空湛藍,是理想的廣闊和深邃。雲朵潔白,是兒女的無瑕和純真。親愛的母校,我們將閃耀壯麗的青春,裝扮母校明天的早晨。親愛的老師,我們將奏響生命的旋律,激蕩中華民族偉大的靈魂……

    林雨詩的歌聲傳進了學校的會議室,校領導正在和畢業班的班主任以及高三的任課老師討論研究“輕鬆高考”的策略。盡管他們已從報紙上得悉北京有人寫了大字報,說北大的黨是假共產黨,個個吃驚不小,卻沒有往本校聯係,隻以為那是發生在北京的重大事件,自有黨中央及時解決處理,討論會依然開得十分認真。

    徐老師和鞠老師的心情特別舒暢,對校領導堅持的輕鬆高考策略十分理解和擁護。可是有的老師卻主張最後奮戰多少天,甚至事前已經偷偷給學生加了碼,幾經爭論,終於統一了意見。張金碧校長興奮地作著總結,直到聽見林雨詩的歌聲,才連忙打住。

    下午,鈴聲一響,徐老師和鞠老師立刻上了三樓,把四班的趙嵐、林雨詩和一班的李家寶、許愛萍叫到樓頭的西窗下,徐老師首先開了口:“咱們兩個班級是紅藍比賽的紅方,一些事情就一起研究一下。學校號召‘輕鬆高考’,我和鞠老師堅決支持。多少年了,哪個班能做到有條理的放鬆,哪個班考的就好。可是,每年都有一些學生不相信,怎麽辦?今年,就得你們四個首先相信,並且拿出你們的實際行動,帶頭做到有條理的複習和放鬆。”

    “對,”鞠老師幽默地插了話,“你們不用信別的,就信你們的班主任都是老頭兒。眼下,倆老頭兒對你們講的是有條理的複習和放鬆,不用多想,要講的就是經驗過的事例和有關的總結。為什麽找你們四個先開會呢?你們再聽聽徐老師的見解……”

    忽然,高三;四班的李敬雅手裏拿著幾張報紙,像搞地下工作一樣,從教師閱覽室裏腳步敏捷地閃了出來,輕輕地關上門,朝他們這裏瞥一眼,就快步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了。徐老師習慣性地關心每一位畢業生,便就此向鞠老師反映:“你們班這位李敬雅有些反常。已是好些天了,不溫習功課,總是捧著報紙來迴跑,關鍵時刻,也不知他忙的是什麽。”

    “是啊,昨天下午,我找他談過話了,他笑嘻嘻的,反倒操著調侃的口吻對待我:‘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他是誌在長空的鴻鵠,我自然就是房簷下的燕雀。雖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可我實在弄不明白,他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呢?”

    “詩言誌,歌詠懷。他會不會要學董加耕和邢燕子,想放棄高考直接下鄉呢?”

    “這我倒沒想過,還正想請你幫我分析分析呢。總不能在關鍵時刻放任他啊!其實,他也是很有潛力的。他的名字雖沒有上過紅榜,他卻始終是個上等生,難得學習成績各科平均,也很穩定。要是他想直接下鄉,那就另當別論了……”

    唉,青山相望尚連脈,淫雨反目不認人。二位知識長者憑著他們的天職和良知仍在關懷早已心有旁騖的李敬雅,殊不知,已經三天了,李敬雅一直都在琢磨,怎樣才能和他的老師徹底撕開情麵,並保持必要的距離。他怕他的決心一旦被老師攪亂,他就無法堅持鐵麵無私的公正立場了。他曾私下謀算過,在學習上,他怎麽也考不過紅榜上的前十名,似乎天賜良機,不容他錯過,他未來的命運將由一種特殊的政治需要來確定。幾天來,他捧著報紙一行行研讀,反複思考,終於摒棄了不安和焦灼,作出了最後的抉擇,不惜拋頭露麵,隻求振聾發聵,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自覺地做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產階級革命派。方才在閱覽室裏,他最信得過的一位老師告訴他,支持北京紅衛兵的江青首長,確實就是毛主席的夫人,他們如獲天機,立刻將北京傳來的最新消息,對照報紙上當天的社論,認認真真,反反複複地進行了分析和研究,當即決定,馬上由他出麵,在學校裏,搶先采取革命行動。

    李敬雅不是學生幹部,也不是課代表,從沒有站在講台後麵對大家講過話。可是這一次,迴到教室裏,他便迫不及待、鄭重其事地登上了講台。他不管同學們驚訝不驚訝,滿臉都是嚴肅的階級鬥爭。盡管初登講台麵對眾人講話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他的態度卻非常認真:“肅靜,請肅靜!現在,我要以無產階級革命派的立場和感情,給大家簡略地介紹一些重要的情況,請同學們暫且放下你們的書和筆,聽一聽來自窗外的聲音!”說罷,他便不管別人承認不承認他的身份,慷慨激昂,據理成章,頭頭是道地念起了他事前準備好的稿子。

    剪輯的檄文

    形勢逼迫我們必須深思,覺悟責令我們迅速行動,我們應當做無產階級革命派,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一、《五一六通知》已明確地指出,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等文化領域的領導權都不在無產階級的手裏;二、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三、六月二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北大的一張大字報,並發表評論員文章《歡唿北大的一張大字報》;四、今天《人民日報》又發表社論《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階級保皇派》。

    上述文章,振聾發聵,發人深省,請諸位於百忙中也來閱讀一番,好自斟酌,並鼓起勇氣,拿出自己的實際行動來!

    念完檄文,他立刻走了,他還要到其他班去發出號召。

    不由得,李家寶、許愛萍、趙嵐、林雨詩與跑出來報信兒的同學麵麵相覷,鞠老師和徐老師不禁啞然。李敬雅的《檄文》雖然簡短,內容卻觸目驚心。在一心關注畢業生備考的老師麵前,在沒有多少時日就要參加高考的同學麵前,他的言行好像是向沉淪的人們發出了切膚的慨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似乎又是向沉睡的師生們不顧一起地發出了呐喊:“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晴天霹靂,高三學年的教室裏頓時混亂了。同學們的心中暗暗驚懼,資產階級篡奪了無產階級的領導權?一心備考的同學們開始爭著搶著看報紙,許多人還到校外去買,買迴來之後,便埋頭研究社論裏的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

    校黨支部得知突發的情況,緊急召開會議,時至深夜才作出決定,堅決相信黨中央能夠及時處理解決各種重大問題,學校決不能給上邊添亂。明天早晨,立即召開一個畢業班優秀學生和畢業班班主任的聯席會議,穩定考生的情緒,確保備考秩序正常。

    第二天早上,還不到八點,高三學年紅榜上的前十名同學就被請進了小會議室。黨支部書記辛國柱神態自若,和藹可親,微笑著向李家寶詢問:“考清華有把握嗎?”

    “我會全力以赴的。”

    “趙嵐,能不能進北大?”

    “我一定認真對待,力爭和李家寶在北京會師。”

    “好,有誌氣!報誌願時,之所以勸你們兩個一個報清華,一個報北大,目的就是,確保我校有人考入這兩所名牌大學。你們兩個如果闖關成功,對咱們學校宏觀的聲譽建設工程,以及在校生的誌向構成,將會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今天黨支部把大家請來,目的也隻有一個:穩定情緒,安心備考!”

    八點鍾,會議準時開始了,辛書記有理有據地侃侃而談,講到激昂處,他站了起來,剛剛要慷慨陳詞,校辦公室主任連門也沒有敲,就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一探頭,神色慌慌張張的,語氣十分急迫:“辛書記,辛書記,樓下貼出大字報來了……”

    “什麽大字報?”

    “黨支部--我校資產階級的司令部!”

    “什麽,你說什麽?”辛國柱大為震驚,一副活躍的大腦就像正在旋轉的機械齒輪冷丁被卡住,頓時不能運轉了。

    會議開不下去了,與會師生立即都隨辛國柱到樓下去看大字報。大字報前圍了許多人,一向文明肅靜的前廳已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亂亂紛紛。師生們神色抑鬱,急於求解,卻找不到可用的公式。李家寶受反右運動留下的心理影響,暗暗擔心,也許有人要出問題。五五年反胡風集團,五七年反右派,五九年反右傾,這一次反什麽呢?他不僅聯想起那些被戴上政治帽子、層層下放、受人冷落、被人蔑視的階級異己分子。他記得清清楚楚,上小學時,他們學校有一個很注重儀表的副校長,拉起小提琴來非常瀟灑。突然有一天,他穿得就像沿街收破爛兒的髒老頭兒,用大狗皮帽子遮著眼睛,一下子,就變成給各班教室捅爐子的雜役了。下了課,李家寶聽見許多同學一邊玩兒一邊高喊:“南市場,賣花生,右派分子柳漢卿!”沒幾天,柳漢卿就被下放了。一個同學非常神秘地告訴他:“柳漢卿寫大字報,攻擊黨和社會主義,是個右派分子!”

    眼下,大廳裏的大字報一共有三張。懸掛在正中間的,正是校辦公室主任說的那一張,矛頭直指黨支部,說黨支部是資產階級和反革命修正主義的頑固堡壘,黨支部為畢業生所采取的一切措施統統都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有意對抗。左邊一張,分析的是現象,既批判黨支部,也涉及了學生,題目是:《紅榜--我校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溫床》。右麵一張的題目是《趙李”的〈倡議〉,反革命修正主義司令部的傀儡劇》。

    李家寶忐忑不安地閱讀,文章裏,隨著黨支部的罪行,他和趙嵐被含沙射影地上了綱、上了線。學習好,居然也成了罪過,也真奇怪,按照李敬雅的說法,學校必須喜歡學習不好的學生才是正確的,這是什麽邏輯呢?不,李家寶的心裏狂叫著,一心一意要為祖國爭光,為民族爭氣,怎麽還會有罪呢?怎麽李敬雅嘴一瓢瓢筆一揮,一片爛字,好端端的《倡議》就變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向無產階級挑戰的檄文了呢?李家寶憤怒了,瞧不起李敬雅,也不相信他的大字報了。狗屁不懂,晃晃腦袋,提提褲子,他就可以自封為無產階級革命派,誓死將他人打倒在地,他自己到底算個什麽東西呢?李家寶下意識地看看趙嵐,趙嵐苦苦地笑一笑,向大廳左邊臨時架起的黑板走了過去。黑板上貼著昨天《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階級保皇派》,明確地發出了號召,無產階級革命派要和資產階級保皇派作堅決的鬥爭。

    李家寶不服氣,他是高三一班的學習委員,上學期高三學年紅榜上的第一名,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溫床裏的修苗子,資產階級的寵兒,封建殘餘勢力的孝子賢孫。忽地,他的心裏憤憤不平,可是如果按照社論所講的,李敬雅的行為就是完全正確的,莫非像反右一樣,又是先放後收?那李敬雅不就是自找倒黴嗎?不,不對。眼下是對建國以來教育戰線的全麵批判……那麽李敬雅還能是錯誤的嗎?他是跟著上邊走的啊!

    學習不好的反倒好,學習好的反倒有了罪,李家寶怎麽也不能理解,別人不會的自己會,怎麽就有罪呢?他怏怏不快,憂心忡忡地迴到教室,麵對同學們無言的目光,如芒在背。

    教室裏,不再安靜了。老師沒有來,四處竊竊私語,仿佛在醞釀著火山的爆發。忽然,上學期在紅榜上排名第三的孟憲和,悄悄走到李家寶的書桌前,低聲和他商量:“去遊泳,怎麽樣?”

    李家寶明白他的真實意圖,認真端詳端詳早晨還捧在手裏的書本,心中十分難過,又戀戀不舍,卻猛然向前一推,任隨它們散落在地,聲音低沉地下了決心:“走!”

    孟憲和見李家寶同意自己的建議,略略思忖,當即向大家征詢:“諸位,誰願意去遊泳?不怕水涼的,咱們一起走!”

    同學們久已習慣於安靜,上課時間不見老師來,先是聽到大學委弄得文具盒與書本嘩啦啦落地,緊接著又聽到孟憲和高聲號召大家去遊泳,早晨還是滿麵春風的孔繁軍瞬間清醒過來,立刻大聲響應:“對,悶死了,到江邊兒去唿吸唿吸新鮮空氣!”唿啦啦,十來個同學先後站了起來,孟憲和起身就走,想出去散心的同學立刻跟上他,個個都憤懣。他們幾乎都是學習上的優等生,班裏各個學科的骨幹。路上,一個叫陳複生的同學忽然問李家寶:“我說大學委,高考到底還能不能考啦?”

    “你傻呀?出來都是散心的,別提煩心事兒好不好?你心裏沒譜兒,大學委就萬事通啊?”孔繁軍心裏不痛快,就拿陳複生發邪火,嫌他看不出眉眼高低來。那語氣,煩著呢。

    陳複生偏偏不服氣,理直氣壯地反駁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爹是拖著半條腿,每天擺小攤兒修鞋,雨雪風霜,一錐子隻紮一個眼兒,一針一線供我念書的,說鬧就鬧起來了,我爹容易嗎?學雜費、書本費,多少個學期多少年,一樣一樣,錢就白花啦?”

    陳複生一肚子精打細算的小九九,說得委委屈屈的,孔繁軍不但不同情,反而發起了無名火,狠狠地挖苦他:“你爹不容易,別人家就一順千裏呀?我那小腳娘,走路一晃一晃的,六十多歲還得下大地背秸稈呢。城鄉母子各一方,娘想兒子兜裏沒有路費,她就容易呀?各家都有難唱曲兒,偏你小賬兒記得清。心眼兒沒個針眼兒大,牛角尖兒裏找出路,你找得到嗎?”

    “去去去,我也沒問你,你插什麽杠子?氣不順就迴家裹奶嘴兒去,裹不出奶來也堵得住嘴!平白無故,你發哪門子邪火?你是瘋子還是魔怔,人事不懂啊?”

    “我是看你給男子漢丟臉!”

    “男子漢就該忍氣吞聲?豈有此理!”

    “可你厚嘴唇子一嘟嚕,大學就衝你開門兒啊?”

    “得了得了,天塌大家死,不光你們倆。資產階級已經篡奪了無產階級的領導權,你倆還我爹我娘的,倆蘿卜熬湯一個味兒,一對兒小家子氣!” 董金華笑麽滋兒地逗弄孔繁軍,故意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動作和表情撩撥他,戲耍他,惹他惱火。

    調皮鬼兒明明是在開玩笑,孔繁軍卻不當玩笑聽,撇開這邊的陳複生,就把矛頭對準了董金華:“咱校的資產階級分子究竟都在哪兒?勞您大駕,細米棍兒支眼皮,瞪大你的眼珠子,好好踅摸踅摸,給大家指出一個倆,都跟你見識見識!”

    “黨支部啊!白紙黑字兒,大字報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黨支部--我校資產階級的司令部!》你是有眼無珠,還是大腦充水?真有病咱就趕緊瞧病去,可別發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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