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搞市場調研,半路上接到羅冉的電話,她要我迴家一趟。

    我沒多問,便叫車迴去。

    踏進門,見羅冉與一男子坐在那裏。腦子一下便亂了,莫非她要出嫁?

    再細看,天啊,那男子竟是蘇平。

    羅冉識相地躲迴房間,剩得我與蘇平,倆人傻傻相望,恍若隔世。

    “我打此地電話,羅冉在,告訴我地址,我便來了。”他不知是否應該與我相互擁抱,還是怎麽地,雙手搓著。

    他白了,也胖了。穿著很土,感覺挺陌生。

    “迴來探親?”我坐下來。

    “爸爸的事我已知道,你不該瞞住我,一個人扛下來。”

    “那你有多少積蓄?”我十分直白,“讓我還掉一點債頭。”

    他立刻道:“學費那麽貴,工作又難找,每月寄錢給你,幫你辦簽證,又要付律師費……小璃,我,我哪來的積蓄。”

    我生生咽下一句:那你如何幫我一道扛?

    改做:“這次準備呆多久?”

    他麵有喜色:“你的事也辦得差不多了,等你簽證下來,同你一道走。”

    “那我爸呢?丟下他不管?”我問。

    蘇平猶豫著:“花了那麽多錢,等了這麽多年,若是放棄,太可惜了。 ……其實,你去了美國,把打工的錢寄迴來治病,也算是盡孝了。”

    我根本不原多想這個問題,揮揮手:“再說吧。飯吃了麽?一道吃飯?”

    他說好。

    我和蘇平去餐廳。一路上他就象所有出了國,混得不得意,迴國來尋迴感覺的人那樣。十分優越感地批評這批評那。上海的飛速發展雖令他吃驚,但他更願相信這隻是泡沫,隻是暴發,沒有英美老牌帝國主義的底蘊。

    他說,中國菜太油膩了。煎煎炒炒,一屋油煙,鄰居會來敲門。好象他是美國人。

    他說,蔬菜生吃得好,不破壞營養成份,油裏一炒,營養全沒了,不過,中國蔬菜太髒了,自來水也髒,洗不幹淨,還是炒熱了吃安全。

    我幾乎想喝止他,又懶得與他動幹戈,隻得說:“美國人吃飯時也象你這樣話多?”

    他感覺到我煩他,就不再作聲。

    我是他的妻,我與他要活到白頭。我噎了一下,不敢多想。

    話題一轉,他忽然問及羅冉:“你那朋友是什麽來頭?她手上那塊表可是真的?”

    他就象所有見到過羅冉的男子那樣,被羅冉的美貌、得體、神秘而迷惑,幾乎不敢相信遇上這般幾近完美的女人。偏偏這女人有點怪,讓人不得要領,但又忍不住想探究。

    我扳下臉:“幹什麽?想新人替舊人?”

    他忙搖頭:“怎麽敢?怎麽敢?小璃,當然是你可愛。”

    很久沒有聽見這樣俗氣坦白的誇獎,心底不禁唏噓。羅冉的世界裏,每一句話都附上兩層以上含義,令人心思百轉千折。

    晚上,蘇平留宿在羅冉這裏。

    局麵有些怪異,蘇平自然與我睡一處,唐勻迴來了,他和羅冉在廳裏看電視,他買了一大把的薑花,插在花瓶裏。一屋子噯曖昧昧的香氛。

    唐勻很奇怪蘇平的平凡。他道行尚淺,臉上藏也藏不住。原以為朱海璃遠在異鄉求學的丈夫,至少該有些獨到之處,誰知隻是這麽個土頭土臉,齊貌不揚的小子,沒有談吐,神情委頓。除去一張綠卡,一無是處的模樣。

    蘇平倒很泰然,在羅冉處賓至如歸,催我快快洗漱完畢,上床就寢。

    他早早躺在床上,拍一拍枕頭,示意我。

    我心生厭惡,又不想傷他,隻得道:“讓我看看羅冉和唐勻在幹什麽……”未待我借故開遛,他身手敏捷,一把逮住我:“人家小兩口好好的,你幹什麽去呀!”

    從門縫裏,看得見他們很君子地並肩坐。

    可憐的唐勻,他永沒有機會。

    蘇平在我耳畔道:“我不喜歡上海。”

    是的,上海已麵目全非,過於光怪陸離,讓他無法應付。讓他本該滿懷優越,現在卻異常失落。

    “在美國的生活很簡單。上學,打工,你會喜歡。不用動腦筋的。動腦筋的事我來做。”蘇平道。

    “比如……換電燈泡?”我雖在取笑他,但那番話委實有點動人。

    也許,走掉也好,一了百了。

    身邊這個男人雖然平凡,但畢竟比較好把握。

    我按原來的打算,先進了郝建中那裏。他給出的條件相當優越,我亦沒有任何異議。我自己並非百年一遇的優秀人才。說直白了,出去一張皮,一個羅冉,是沒有其他優勢的。

    郝建中是位念舊的上司。

    以前沒有接觸過象他這樣的男子,事業成功,人又智慧,雖有年齡,但穿著風雅時尚,很懂得觀察人,享受生活。

    我很難將他當作父輩。他約會我,很大方,一點也沒有局促,象上司對下屬,象叔叔對侄女,笑容和藹,出手闊綽。

    隻是我心底狷介。他不見得對每個下屬都這樣。興許他不急,到時機成熟,他或許會提一些什麽要求。

    但他一直沒有。

    據說,他的妻子領著一雙兒女住在英國,子女在那裏接受教育,母親照料他們的生活。他會在假期裏去探望他們。聽上去他是一位好父親。有的同事卻會神秘地笑:“他真殘酷。”一定是在講他作為丈夫這個身份。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經曆,說在別人的嘴裏立刻會走樣,咦?原來自己竟是這副嘴臉。生活已教會我不要去臆想別人。

    羅冉在靜靜地退出我的世界。

    白天倆人都要上班,她走得很早,晚上我和蘇平呆在房間裏,她則很晚迴來,迴來後直接迴她房間。

    有時聽見她的咳嗽聲,跑到廳裏,她並不在。

    那一天,我又聽見了,忍不住又走到廳裏。

    不是幻聽,她在倒水喝,穿著一件白色浴袍。見有人,一驚,她沒料到,快深夜兩點了,居然我沒睡。

    廳裏隻亮著一盞舊的腳燈,灰蒙蒙的。

    她黑眸亮若星子,清瘦,透著一股青白,仿佛是在遊走的精靈。

    於是,我走過去,我們又緊緊擁抱在一起。

    淚就流下來,完全忘了為何相互冷淡至今。

    啊,她還誠心待我這麽好,她還是不忍舍棄我。所有不快與委屈,都化成淚水。

    我們坐在黑暗裏,低低地細談,直至天蒙蒙亮。

    蘇平揉著眼走出來上廁所。那時,我正綣在沙發裏,頭枕在羅冉的臂彎裏。

    不知道美國那隻大染缸是否浸染了蘇平那根筋。我和羅冉窩在一處的情形,可曾讓他產生不快的聯想。反正蘇平加緊替我辦理出國手續。

    我依舊在郝建中那裏上班,忙得走油。

    那天下班,一個人走在街上,十分疲倦,跑到醫院裏看望父親。

    難得父親精神不錯,人很清醒。

    隻是臉色蠟黃,骨瘦如柴。拿以前的照片對照一下,完全兩個人。

    我坐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瘦精精的手,微涼。

    父親突然問我:“小璃,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我歪頭想一想:“好象也沒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然後隨口問父親:“你呢?”

    父親突然笑了一下,眼中波光一轉。我從未見過父親這樣。惆悵而又動人的笑容。我看見了似乎是另一個女人,不是母親,也並非阿姨。

    “如果你想做什麽,就去做。”父親似乎是對我講,又似乎在對他自己說。

    父親一向反對我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情,凡是我想幹的事情他從來不看好。

    未想在此刻,他頭一次鼓動我。

    “聽到沒有?”父親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

    “好的。一定。”我答應他。當夜,父親瞌然長逝。

    我始終記得那一刻,他臉上動人的光彩,令人心澀。

    追悼會上,我對羅冉講:“你看,相愛的人,一個個都走了,隻剩下自己。”

    我們再次緊緊相擁。

    生命那樣短暫、脆弱、殘酷。一切都是指間的流沙。

    上天注定我和她,一次又一次接受痛失親人的洗禮。

    唐勻也頗沉痛地在一邊:“海璃,節哀順便。長輩總是走在我們前麵的。”

    啊,唐勻,我轉向他,抓住他的手。他也失去了他的兄長。他也飽嚐個中痛楚。

    “他到哪裏去了?”我問四周的人。令別人嚇一跳,以為我悲痛過度,腦筋不太清楚。

    但,我真的是很想知道。父親,還有母親,他們死亡後去了哪裏?肉體滅了,靈魂呢?曾經那樣鮮活的靈魂,去向哪裏?

    我一直向四周的人打探,直至蘇平同羅冉將我押迴家中。我仍疑惑不已。

    阿姨在那邊哭:“小璃,你醒一醒!……”

    我奇怪地望住她,我明明很清醒,非常清醒。

    父親對我講,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免得臨了後悔。我衝羅冉微笑,我勾住她脖子,不放她離開。她喜歡我,卻偏偏又想逃開我。每次總是逃不成功,她一定很恨她自己。可憐的羅冉。

    來來來,過來,坐在這裏。

    看看,還剩下誰?隻有我和你呀,羅冉。

    你不覺得這是你我妖形怪狀的命運?

    羅冉遞給我一杯酒,很嗆人,但我仍飲下去。熱辣辣地流過喉管,流過胸腹。

    她神情肅穆而憂鬱,黑衣襯的她麵色益發蒼白。她纖長而鎮定的手指輕輕掠去我眼角的淚。

    我記起父親那惆悵動人的笑。連忙笑出一個來給她,讓她看得心碎不已。

    “她怎麽會這樣?”羅冉沉聲問。

    “刺激過度。”唐勻道。

    “我以為對於伯父的去世,她早該有心理準備。”羅冉道。

    “她比你想象中脆弱許多……”唐勻道。

    “那該怎麽辦?”蘇平急得臉都紫了:“她不知在想什麽,怎麽一個勁地傻笑?”

    咦?他們以為我瘋了?真奇怪。我那麽安靜,那麽文雅,我隻是把最真實的一麵露出來而已。這有什麽不好?

    羅冉,羅冉羅冉羅冉……我急切地叫她。

    羅冉剛想走過來,唐勻已一把擋住她:“小心她!”

    小心我什麽,我又不會傷人,特別不會傷害羅冉。

    羅冉,過來,過來抱抱我。海璃很冷,冷得要命,越來越冷,打起哆嗦來,羅冉!

    蘇平和唐勻過來了,強行按住我。

    我恨他們,我踢他們,我不要你們,我隻要羅冉過來,輕輕同她說話。

    滾開,不是你們呀!都走!都走開!

    身邊人嘈嘈雜雜,阿姨的哭聲真是嘹亮。

    有男人用力按住我手腳,我拚命掙紮。

    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大家一下子麵目猙獰,對我動粗?我在人堆中尋找羅冉,她在哪裏?

    她該了解的,她該了解一切的。

    我沒任何問題。我是正常人。羅冉應該清楚。

    “最好打一針,讓她安靜地休息休息。”有人說。

    什麽?還要打針?我會很安靜地休息的,隻要羅冉陪著我。不需要打針。

    病了才要打針。我沒病。

    我捂住麵孔,失聲痛哭。

    “也許哭出來會好一些。”有人猜測我。

    眼睛睜開來。全白。立刻明白,在醫院裏。

    不敢妄動。機靈地豎起耳朵,聽著周圍動靜。

    “她已醒了。”是該死的唐勻。

    “海璃。”羅冉的聲音。

    我忙睜開眼睛,尋找她。

    “她認出你了。”唐勻畫外音似地。

    我想坐起來,一邊申明:“我沒事……”

    聲音極沙啞,喉嚨很痛。

    大家長唿出一口氣,羅冉道:“你嚇壞了大家。”

    “以為你挺不住,崩潰了。”唐勻道。

    我看了羅冉一眼,連她也真這樣想嗎?

    “殘過殘過……”蘇平燙痛了嘴巴似地一連串地說:“快快調養好。美國……”

    我打斷他:“今天幾號?我可要去一趟公司。”

    “早替你請了假,不要這樣積極。行不行?”羅冉道。

    “公司麽,隨便混著。我看,也快了,簽證一到,立刻隨我走。”蘇平道。

    撫撫我的頭,我避開。

    待其他人離開,我悄聲問羅冉:“我講了什麽出格的話沒有?”

    羅冉表情很淡漠:“朱海璃,我覺得,你最好還是隨蘇平去美國。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心開始沉下去,依舊不甘心,難道羅冉已知難而退?難道別人覺察到了什麽,讓羅冉難堪。

    我試探著:“若我不去呢?”

    羅冉麵不改色:“那你隻好搬走了。”

    我叫起來:“可你承諾過,我可以住到不想住了為止的。”

    羅冉冷冷道:“我反悔了。”說罷,她便離開了。

    留得我一個,欲哭無淚。怎麽迴事?忽然間她又變了。對我若即若離,永不肯安定,真真是要把人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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