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三個男人都喝的差不多了,老庚也不是隊長了,春生也不是知識分子會計了,來喜也不是老光棍了。

    三個人都有一個毛病,喝高了就開始哭!

    當然最先哭起來的是春生,他哭自己死去的父母打死不讓他去當兵,你看那個糧站的劉滿倉,還有公安局的李幹群,供銷社的張為民都是他的同學,讀書的時候,成績還不如他呢。

    結果人家當兵一迴來,這個天天上課睡覺的劉瞌睡蟲現在成糧站站長了,髒不拉幾的李鼻涕蟲成公安幹警了,算盤加減都不會打的張糊塗蟲成供銷社的主任了。

    我,我卻一輩子跟著你們這些沒文化的人,天天挑屎擔糞。

    現在,養了這個不爭氣的雜交,看上去穀子飽飽滿滿的,他娘的連高中都考不上。

    我那可憐的十二個姐姐啊,我對不住你們啦,我爺倆在你們身上吃的雞蛋都可以從金峽村碼到縣城去了,可是這狗日的雜交卻連縣城的高中都考不上去呀!

    再哭的是老庚,老庚從童年開始哭起。

    咱家窮啊,四歲時就開始下地放牛。

    那年夏天下大雨,我一個人穿著紅背心去牽牛迴家,牛象發了瘋的衝過來把我頂起來,象甩鼻涕一樣甩出去老高老遠。

    我被摔在水溝裏哇哇大哭,牛也跑了,是春生爸幫著把牛牽迴來,送我迴家的。

    我是一天學堂的門也沒有進過,那年學工學農去縣裏開會,男女茅坑都分不清,我是捂著褲子在外麵足足等了一根煙的工夫才跟著人家進去。

    後來當了你們的隊長,春生教我寫自己的名字起碼不下一百遍吧,我愣就是學不會,你每天拿著隊裏的帳本來要我按手印,我都糊裏糊塗的,可你春生這麽多年就從沒有給我下過一次絆啊!

    後來,掃盲老師要我們迴家立家規,我是撓頭撓臉到半夜也沒有立出個屁來!

    現在百日黃考上高中了,大小也算文化人了,立個家規是不成什麽問題了,可象你兄弟剛才說的一樣,你有文化不還是在這裏天天挑屎擔糞嗎?人啊,還是要有出路啊!

    老庚在這哭訴中,得到了升華,他現在已經意識到江波讀書不能局限在立家規了,要找到自己的出路!

    大概現在很多企業的頭腦風暴,就是源於農民弟兄酒桌上的集體哭訴吧!

    老庚哭到這,春生就跟著哇哇大哭起來!

    老庚接著哭道:

    小山這伢仔,懂事,老遠過來就大伯大伯的叫的人心裏暖暖的,對我們家江波也好,雞蛋從來都是分著吃。

    我說,春生兄弟啊,你有文化有見識,又認識那麽多同學朋友,不能想想辦法嗎?你這個文化人天天挑屎擔糞就夠了,咱那有文化的伢仔路還長著哩!要是小山和江波一起去讀高中,多少有個照應啊!

    春生一聽這話,心驚了一下,今天光記著生氣了,現在不是可以自費高中的嗎?花錢買唄!擦了擦眼淚說:

    “老庚哥,你不說我還忘了,現在政府有文件,高中可以花錢買了,明兒中午你一定要來我家,我把我的老姐姐都叫來,一起商量這個事情,你幫我出出主意!”春生畢竟是老幺,遇著一點事不敢做主,總得把老姐姐們都召集起來。

    老庚聽了,點了點頭!

    一頓哭訴中,小山的人生道路從此發生了改變!

    現在輪到來喜哭了,相比老庚和春生的哭來,來喜的哭更具原生態。

    他的哭聲咿咿呀呀抑揚頓挫,現代白話文裏夾雜著古老的唱調!

    單身哎呀——來,衣裳爛了沒人補呦,

    單身哎呀——來,半夜病了沒人疼呦,

    單身哎呀——來,死了曬墊卷一卷呦,

    床上掛白旗——哎呀來,

    屋堂長滿草——哎呀來!

    ……

    直哭的全村的狗叫個不停他才盡興,又改成了白話文的夾哭夾敘。

    兩位老哥哥,要說苦我是從頭苦到腳呀,我娘是一交把我摔出來的啊,才七個多月就生下來,個頭就跟褪了毛的耗子那麽大,肚子裏的營養沒吃夠,出來哪趕的上人家足斤足月的啊!

    嗚嗚嗚嗚嗚嗚——

    二十八歲那年,好不容易有個十八歲的瘸子女人同意跟我結婚,家裏人也來我家看了,倒也沒嫌棄我啥。

    可人家後來問了以前到過咱們村的那個風水先生的徒弟,南邊村的活菩薩,說隻能跟比她大九歲的男人結婚,大十歲就一定不行。你說那年十二月下那麽大的雪,我娘出去瞎轉個啥,要是沒摔那一交,我可不就第二年三月才出來嗎?那不是剛好大九歲嗎?

    結果人家嫁給剛好大她九歲的活菩薩弟弟朱歪嘴了,生了三個娃個個腿不瘸嘴不歪!

    嗚嗚嗚嗚嗚嗚——

    熱天還好過點,熱了就往水裏麵一鑽。我每年過冬都要死一次,爹娘手裏隻分到一床象魚網一樣的破棉絮,房子到處都是漏的,到晚上,西北風唿唿往裏灌,我隻能天天象牲口一樣往稻草裏鑽,天天跟耗子搶地盤。

    嗚嗚嗚嗚嗚嗚——

    直哭的一屋的人跟著在那裏哭,江波娘心軟,聽不得這男人們的哭聲,就躲進房間裏哭,等來喜終於停下來了,她抱著孩子他爹不穿的那件破棉襖塞給來喜。

    春生也說爹娘死的時候,睡的破棉絮一直沒有扔,要來喜明天到他家去取。

    一頓哭訴,來喜超額完成了自己的最高目標!

    來喜從此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哭能讓人比高興時更加大方!

    第二天,春生果然召集了他的十二個老姐姐們,一起研究小山讀書的大事。

    等到老庚到了的時候,已是滿滿一屋人,春生蹲在角落裏抽著煙,老大幾個上了一點年紀的姐姐圍在父母的遺像前,哭訴著父母的生平。

    老庚一到,她們立馬就停了下來。對於大多數的農村婦女來說,哭到底是迴娘家的一個程序,還是有感而發,她們自己也分不清。

    她們象上次處理雞蛋事件一樣,把老庚請上了上席,然後就開始唧唧喳喳的各顧各的說開了。

    老庚畢竟是隊長,這樣的場麵見的多,他隻是在那裏喝茶,一言不發的先聽她們說。等她們都說完了,老庚從他們各自不著邊際的話語裏麵,提煉出了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十二個姐姐一致要求,隻要侄子有機會讀書,她們一定象當年支持雞蛋一樣支持!

    老庚就問春生,買這個高中讀要花多少錢,春生迴答說一千八。老庚就對姐姐們說:

    “各位姐姐,一千八可不是個小數字,不象六十個雞蛋有咱家自己的母雞下,那是十八張大團結啊!”

    大姐就接過話說了:“老庚弟啊,你是隊長,上次雞蛋的事情我們吵吵不停,拿不下個主意來,你一來就幫我們分的一清二楚,這次你看怎麽攤吧,我們聽你的,錢多錢少誰叫咱春生撞上了呢,咱爹娘也就留了這麽一根香火!”。

    說到爹娘,大姐又開始嗚嗚的哭了起來,上了年紀的姐姐們也就跟著又哭成一團。年輕一點的姐姐都表示支持大姐說的。

    老庚一看,這樣下去可不行。沒完沒了了,就站了起來壓了壓手說:

    “姐姐們,我看這樣,各位姐姐也過的並不寬裕,有這份心是我們春生小山的福氣,就每個姐姐出一百吧,剩下的六百就春生自己解決了,也不能什麽都指望姐姐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

    “就依老庚弟說的!我們明天就把錢送過來!”

    事情就這麽順利的解決,年輕一點的姐姐們到廚房去幫小山他媽準備午飯,老庚就在客廳裏和上了年紀的姐姐們拉家常,為照顧她們的感情,他閉口不談自家江波的事情。

    心裏感歎著毛主席的兩句話:人多力量大和團結就是力量!

    來喜昨晚喝醉後抱著破棉襖迴家,一覺睡到今天中午!

    這個老單身一到吃飯的時候,從來不是自己開始做飯,而是先把全村每家每戶在腦袋裏麵掃描一遍,看看今天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一旦發現目標,不用別人叫就非常自覺積極的過去挑水劈柴,攆都攆不走,當然最終留下來吃飯是必不可少的。

    老單身懶是懶,憑勞動吃飯的道理還是懂的!

    多年下來,他對誰家老婆的手藝誰家男人的酒量是了如指掌,最讓他讚不絕口的是春生老婆的紅燒肉,老庚老婆的辣子雞和張寡婦的紅燒鯉魚。

    慢慢的,大家對這單身的蹭吃蹭喝也就習慣了,沒人會跟他一般見識。到了年底,村上娶親嫁女的多,趕上黃道吉日,一天會有幾家同時做好事。這時候的來喜就得選擇性的投資他的勞動力,而不象往常一樣,不管人家水缸裏水滿了沒有,過去就拿桶挑水,而是拴著手先到各家廚房裏轉一轉,選擇雞最肥、鴨最壯、肉最多的人家開始作業。

    村裏一般都會有一幫自發組織的廚師班底,洗菜、切菜、炒菜洗碗的各司其職。這些人都跟來喜經常打交道,也習慣了來喜在身邊做一些跑腿的工作。

    被來喜淘汰下來的家裏的廚師班底總覺得身邊少了什麽東西,有突然記起來的會問道:來喜這狗日的今天跑哪去了?

    知道的人就故作神秘地側身過來,小聲的告訴他到哪家哪家去了。一般情況下都能“碰巧”被東家聽到,東家臉就一直紅到脖子根,心裏暗罵:狗日的來喜不識貨!

    有幸被來喜選中的人家,臉上就很有麵子了,總會熱情的叫一聲他的大名“來喜,來啦!”然後招唿他幹這幹那!

    那年縣裏開展了給每家每戶評定級別的活動。共分四個檔次,最低的啥都沒有,第三檔次是遵紀守法戶,第二檔次是五好家庭戶,第一檔次是雙文明戶。評了級別後就在各家大門上掛上相應的鐵牌子。第一檔次的雙文明戶評選標準裏有一條,就是這家必須是萬元戶。

    這就把各村委會難住了,這誰家是萬元戶隻有他自家才知道哩,那年頭不象現在誰家有多少錢直接在小數點前麵加一到兩個零往外吹。到了評選截止的時候,各村委會通過種種渠道打聽辨別都沒有評出一個雙文明戶來。

    鄉裏就不答應了,改革開放都那麽多年了,一個鄉一個萬元戶都沒有?那不是直接說我們鄉領導沒有做好農民致富的帶頭作用嗎?開會的時候就下了硬指標:每個村委會最少評出兩個雙文明戶!

    金峽村委會的委員們接到指標後就在村委會裏開會商議,該怎麽個評選法,會一直開到晚上還沒有結果,隻抽了一屋子的煙,大家都為這雙文明戶傷透了腦筋。

    這時,做好事廚師班底的主要成員火生突然說:

    “反正要選兩個,咱也不要去摸人家家裏到底有多少錢了,再摸三天也摸不出個球來,幹脆就挑兩個家裏條件最好的報上去!”

    “那你說誰家條件最好呢?”

    “那還用說,來喜去的最多的兩家就是條件最好的,這狗日的總是挑最好的人家去吃哩!人家會給他吃說明人家精神也很文明嘛!”

    眾委員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最終評定老庚和春生家為雙文明戶!

    老單身來喜的去向成了金峽村精神和物質的文明指標!

    要說今年的年成對來喜來說可真好,年初的時候吃到了張寡婦的紅燒鯉魚,得到了一身半舊的衣服;昨天晚上又剛吃了老庚老婆的辣子雞,得到夢寐以求的破棉襖。今天春生姐姐們又來聚會捐款了,中午的紅燒肉自然勢在必得,還可以順帶幫春生實現酒後真言,把他家那床破棉絮捎迴家。

    今年冬天不會太冷啦!

    想著想著,他已經走到了春生家院門口,由於問題已經解決了,裏麵嘰嘰喳喳,已是一副合家歡樂的熱鬧景象,紅燒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春生的姐姐們看到來喜,見怪不怪,老十二就對來喜說,水我剛挑滿了,你去劈柴吧!

    大姐看著劈柴的來喜意味深長的說:

    “懶漢自有懶漢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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