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負著製定家規的神聖使命,江波讀書也格外刻苦,鄉裏的初中念完了後順利的考上了縣裏的一中。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一家人正在地裏收早稻,當江波大伯把通知書捎到地裏的時候,老庚拿著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又看,滿臉興奮地說:“好,好,狗日的定家規的!”。

    雖然村裏人對“奇人”的猜測已經隨那個充滿荒誕的年代一去不複返了,但是請封建殘餘吃了頓辣子雞始終象烏雲一樣籠罩著老庚,是老庚的一塊心病,老庚看著通知書象是看著給自己平反的聖旨,他覺得那塊飄在自己頭頂的烏雲終於徹底散去了,太陽出來了!

    上丘地裏幹活的火生叔就笑了:“老庚啊,你看得懂不,別弄髒了,人家不收哩!”。老庚一聽急了,趕緊在身上把手搓幹淨,把報名表小心地疊好放在上衣口袋裏,又見汗水把口袋也打濕了,四處望望發現裝穀子的籮筐是個安全的地方,就放了進去,然後用鬥笠一蓋。轉過身對著江波娘兒幾個一手叉著腰一手揮了揮,斬釘截鐵地說了兩個字:“休息!”

    自己拿著準備好的南方牌香煙一根田埂一根田埂地跨過去挨個遞,為了多聽幾句讚美的話,還特意在接煙的人身邊停下來幫人家點火,就這樣一直跨過了十二根田埂。

    老單身來喜家的責任田離的比較遠,以前在生產隊的時候他是最怕老庚的,分田的時候打死也不跟老庚家靠在一起。他在收音機裏常聽《三國演義》,雖然到頭來關羽是哪一夥的都搞不明白,但對那句話領悟頗深,逢人就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心想,萬一哪一天又迴到集體生產了,這老庚隊長隻要一跨過田埂就第一個把自己收拾了,所以還是離遠一點好。

    現在看到老庚在那邊散煙,直歎自己當初決策的失誤,又擔心自己被忽略,就扯著嗓門在那裏叫:“老庚哥,啥喜事呦,地裏長出煙來啦!”,鑒於江波爸爸的餘威,立馬把稱唿改成職務:“隊長,啥喜事呦,地裏長出煙來啦!”,忽而又覺得這個稱唿與老庚現在的喜慶心理不吻合,於是第三句脫口而出:“老庚哥,隊長,啥喜事呦,地裏長出煙來啦!”。

    “地裏長出煙來有啥喜的,還不夠你狗日的抽哩!”老庚笑嘻嘻的說著遞過一根煙,表情從未有過的和藹可親,說明來喜剛才的三聲叫喚對老庚很受用,讓人覺得老庚家地裏長出的不管是煙還是穀子,來喜從來都有權享用一樣!

    “是大崽子考上縣一中了,這不剛到的報名表!”

    “那不是要到縣城去讀書啦!你這家規立的可真好!”

    來喜的一句奉承話,讓老庚確信自己曾經立過一個要好好讀書的“家規”,用生產隊長特有的讚許目光對來喜說道:“我啊,就認一個理,人得有文化,你來喜要有文化現在早不打光棍啦!”

    來喜聽了,張著笑的咧開的嘴尷尬的定了一下,一串涎水就從嘴角流了下來,隨風吹出一尺多長,他用手指頭往嘴邊一掃,涎水就飄出了很遠的地方,繼續一臉討好的笑容。心裏罵到:狗日的老庚,一根煙三聲好聽的叫喚不夠,還要加你一聲數落!

    罵歸罵,來喜心裏明白,老庚今天高興著哩,人一高興就特大方,自己身上這身衣服不就是趁著張寡婦高興時給的嗎?來喜對這種心理的把握是很有心得的,年初張寡婦家老三在河裏撿到一條半死不活的鯉魚,來喜就說這孩子命裏有貴人,那麽多小孩天天在小河裏走來走去,從沒聽說有誰能空手拾到魚的,老三這孩子以後肯定是有福氣的。一席話說的張寡婦心花怒放,不但請來喜共享了這條魚還送了一身死去的丈夫的衣服給來喜。

    來喜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想著今天三句好聽的叫喚加一句數落才換來一根煙,心裏很不甘,又笑嘻嘻的說道:

    “老庚哥,當年春生哥鄉裏高小畢業,咱們隊裏不是敲鑼打鼓放鞭炮去接了嗎?今天江波都讀到縣裏去了,咱也不能委屈了伢仔啊!”

    來喜的這個馬屁算是拍到點子上了,春生作為村裏的文化人,對他們總保持著一種優越感,每年過年的時候,全村家家戶戶的對聯基本上都是找他寫,一到這個時候,春生總是忙的唉聲歎氣。

    他寫毛筆字還有個規矩,隻用自家那個老硯台磨出來的墨汁,從來不用買來的現成墨汁,寫到誰家的對聯時,誰就得象書童一樣在身邊幫著磨墨,春生總不忘對身邊這些沒文化的人數落一番,不是墨汁太稀了就是墨汁太濃了,大家也隻能笑嗬嗬地忍著!

    春生手上十二個姐姐,到春生這茬才生了個帶把的,父母格外的寵愛,好吃好喝好穿的都往春生身上造。那年頭誰家不缺勞動力,會走路的小孩就的幫父母放牛了,可春生手上姐姐多啊,光吃奶就吃到六歲,吃完大姐的吃二姐的,直到吃四姐奶的時候,才被老庚、火生一夥羞的斷了奶。

    到了讀書的年齡,老庚他們天不亮就跟著父母下地幹活了;春生卻每天早上手裏拿著兩個熟雞蛋,趴在媽媽的背上讀書去了。羨慕的這幫小夥伴牙癢癢,來喜就曾經跟他弟弟商量著,兩兄弟死掉一個去,剩下一個當寶貝兒子,但最終談判未果。

    轉眼春生家小山和老庚家江波都到了讀書年齡,這次因為有了立家規的理想,老庚下決心一定要把兩兒子供書供到頭。

    今年江波和小山都參加中考,江波的報名表都來了,小山的怎麽沒反映?江波的成績一向很好,小山就不咋地了,這孩子還延續著老爺子的那一套,每天要兩雞蛋騙著去上學。可他錯誤的估計了形勢,他手上沒有象他老爺子一樣可以依仗的姐姐們,結果隻換來春生一頓頓的重揍。

    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春生一揍小山,小山從不叫媽媽,而是從大姑姑一直叫到十二姑姑。嫁到十裏八村的姑姑們聽說了娘家單傳侄子挨揍的消息,唿啦啦的哭著往娘家跑,直把春生數落的象小山子一樣也蹲在地上哭。最後在隊長老庚的反複周旋協調下達成一致意見,十二個姑姑每人負責一個月,向侄子提供六十個雞蛋,這樣小山也隨老爺子一樣每天拿著兩雞蛋上學去了。

    雞蛋是吃上了,可學習成績卻很一般,據說小學考初中都是拿雞蛋賄賂江波才抄上去的。現在中考抓的很嚴,兩個桌子之間都能過一輛牛車,況且雞蛋對江波也沒什麽吸引力了,小山名落孫山也就是意料中的事情。

    老庚經來喜一提醒,一種莫名的勝利感油然而生。他用一種這年頭隻有當著老單身來喜的麵才能有的口氣說:“小山這孩子不知道考上了沒有,江波按理應該拉他一把啊,雖說分田到戶了,可我還是隊長嘛?隊員下一代的進步問題還是要關心一下嘛!走,咱們瞧瞧去!”。順手把剩下的半盒煙關懷的塞進來喜的口袋。

    “對,對,不愧是隊長,覺悟就是高啊!”來喜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他又一次證明了自己的觀點,人一高興就特大方!

    “春生,小山的成績下來沒有啊?”

    “不爭氣啊,差了一百來分哩!看來以後跟你們家江波隻能做兩種人了”春生紅著臉頭也沒有抬,在他的心裏,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有文化的,和老庚、火生、來喜他們就不是一種人。

    他瞟了一眼旁邊收稻子的小山,這小子跟他一樣,雞蛋吃了那麽多,個子象澆了糞的秧苗一樣噌的長,就是沒見把腦袋好好補補。

    父子兩代加起來幾千個正宗土雞蛋的滋育,養得這小子高高壯壯,足足比江波要高出一頭。他是家裏的長子,不象老爺子一樣有那麽多姐姐照顧著,除了延續雞蛋待遇外,地裏的活倒是幹的挺早,身板也特別的硬實。這小子從小長的虎頭虎腦,打起架來整個鄉都沒有對手,每天後麵都跟著一幫小屁孩。

    就象這雜交水稻,品種優良,又經過勤勞的農民精心培育,產量自然很高。

    來喜是最早發現這個比喻的,他每經過春生家責任田的時候,總要搜腸刮肚的找些話來讚美。按照慣例,隻要哄的春生高興就能得到一根煙的賞賜。

    但他也不是每每都能得手,這一天,他煙癮又犯了,張眼望望隻有春生一家子在地裏幹活,就扛著鋤頭沿著水路靠了上去,裝作放水的樣子。

    到了春生家地邊,仔細的打量著尋找可讚美的東西,可昨天他剛讚美了春生新買的將校呢上衣,前天剛讚美了春生老婆新燙的雞窩頭,大前天剛讚美了春生家的水牛牙口好勁大,實在是找不出什麽由頭來,煙癮又犯的厲害,就眼鼓鼓的杵在那。

    剛巧,小山放了學遠遠走過來給春生送水,來喜立馬眼前一亮,無限感慨的說到:

    “一代更比一代強啊!”

    “什麽一代更比一代強?”

    “春生哥,你看小山這孩子,不就比你強嗎?”

    “強什麽呀!”

    “那可不,你看你也天天吃雞蛋,他也天天吃雞蛋,可你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就沒有這個個,把子就更沒有這麽大了!”

    “我看咱們村裏的這些狼崽子們,以後也就指著小山有出息了,要個是個,要塊是塊,你看老庚家的大崽,跟小山同歲吧,足足比小山矮了一頭哩!”

    春生嘿嘿一笑,假意的瞪了來喜一眼。表情跟張寡婦當時馬上要送他衣服時的表情一樣!

    受這表情的激勵,來喜來勁了!

    “要說啊,這還是得種好,老庚天天吃蘿卜鹹菜的種能跟你這天天吃雞蛋的種比!”

    “你這個來喜啊!”春生終於忍不住洋洋得意的笑了,因為他的高小文化水平,他成了全村同輩人中唯一叫來喜名字的人,但他還是沒有走過來散煙給來喜。

    來喜心想:就差最後一把火了!

    “我看這江波啊,就象咱以前種的百日黃,大糞往死裏澆一畝地也收不上五六百斤。”

    “小山就是咱現在種的這新品種——”他突然不記得這新品種的名稱,使勁的在那裏撓頭。

    “就是你以前給我們上課說的,那個九加八乘以六等於畝產一千零二十斤的。”他還邊撓頭邊望著春生,渴望春生能夠給點提示把這個馬屁拍完。

    “九+八*六是雜交的意思!”

    “對對對,是叫雜交!”來喜如釋重負。

    “咱小山就是這雜交,種撒下去,不用咋侍弄,畝產輕輕鬆鬆都能有一千零二十斤!”

    “你狗日的才是雜交呢,你家全家都是雜交!”

    金峽村的人都知道,春生這輩子有兩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一是生了小山這狼崽子,母親生了十三次才盼來了他這麽個帶把的,他才種了這一茬就把小山這狼崽子給生下來了,你說神奇不神奇;二是充分運用自己的高小文化水平,給隊員上課的時候,從“算術”和“象形文字”兩個學術方向,說明九加八乘以六剛好等於畝產一千零二十斤,而九“+”八剛好組成漢字“雜”字,“*”六剛好組成一個“交”字。這樣深入淺出的闡述了“雜交”水稻的含義,為金峽村甚至全鄉的雜交水稻推廣普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可是,今天來喜這個狗日的,竟然把他最值得驕傲的兩件事情,簡單粗魯的劃上等號,甚至連比喻詞“好象”都不用,直接說“小山就是這雜交”,他也顧不的自己是敲鑼打鼓放鞭炮迎接迴來的文化人,破口大罵道:

    “你是你爸跟你家老母狗的雜交,是你媽跟你家老公牛的雜交,是你姐姐跟岔路鬼的雜交……”

    一陣的排比句,他也顧不得唯物主義的角度去考慮,來喜的年齡比他家的母狗和公牛都要大,來喜的姐姐也隻比來喜大兩歲。

    排比句還沒有排完,來喜已經扔掉鋤頭跑出三裏多地了!

    來喜邊跑邊罵:狗日的,要煙不成,丟了把鋤頭!

    現在,來喜跟著“百日黃”的父親,來到“雜交”的父親麵前。他這次非常明智的判斷了形勢,今天高興的隻有“百日黃”的父親,大方的也隻能是“百日黃”的父親。

    來喜的討要哲學是:高興的人越高興,他來喜得到的好處就越多,不高興的人再不高興也不能從他來喜這裏拿去個啥,頂多挨頓臭揍,一般情況下是別人的拳頭還沒有落下來,他就開始爹啊娘啊的喊救命。所以,到現在為止,他隻被別人嚇過,還沒有被別人揍過!

    有了這個理論基礎,想著上次春生的好一頓排比,來喜就開始肆無忌憚的推死人下坎了!

    “春生哥,今年的年成奇怪了,雜交收不過百日黃啦!”

    春生還是低著頭在那裏全神貫注的收稻子,懶得搭理這個懶漢的話,太陽穴那裏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可是,來喜光顧著自己的嘴巴快活,一句話把自己的同盟兼臨時衣食父母也搭進去了。

    “你狗日的才是百日黃呢,你媽就是七個月不到生的你這個死光棍,老子家江波滿打滿十個月,還多出了兩天才生的!”老庚一副毋庸置疑的氣憤表情。

    這下把春生弄得偷偷在那裏樂,心想:兩種人就是兩種人啊,我春生上次不就沒跟這單身來喜這樣正麵的理論嗎?轉頭一看,小山已經氣得嘴嘟的天高,剛剛升起的一點優越感蕩然無存。老庚的這一吼,來喜可真嚇著了,嘴巴又在半空中定住了,一串涎水又從嘴角流下來老長,風一吹涎水從耳朵後一直掛到背上。

    他一路上可盤算著,高興的老庚還會賞他點什麽呢。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幫自己定了個最低目標和最高目標,最低目標是今天的晚飯,最高目標是實現最低目標的同時加上老庚不穿的那件舊棉襖。如果最高目標實現了,那他今年冬天就不用在身上捆上厚厚的幹稻草了。

    可他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把老庚也惹惱了,畢竟來喜是在這樣的險境中無數次的摸爬滾打過來的,積累了豐富的扭轉局勢經驗,馬上嘴一咧又笑開了說:

    “春生哥,你說你當年從鄉裏讀書迴來,我們隊敲鑼打鼓放鞭炮的迎接你,鞭炮都是我一路拿著放的,現在江波都讀到縣城裏去了,那該有個啥規格呢?咱們村當家的爺們就你有文化有見識,這個主意還是得你來拿!”

    一席話說的春生臉青一陣紫一陣的,可聽上去又句句在理,一時又不知道該怎樣迴答,就直起身來把收好的穀子提到了田埂上。通過這段時間,他使自己平靜了下來,接過老庚的煙,慢慢的抽著說:

    “現在時代不同,不興那一套了,劉滿倉的女兒去年考上縣高中,就在家擺了兩桌酒,請了學校的老師和一些親朋好友,咱也就按這個來!”

    劉滿倉是春生高小時的同學,現在是鄉裏糧站的站長,春生這個時候輕描淡寫的把他說出來,就是要壓壓這兩個人的銳氣,你們的收成好再好,到了糧站賣不了穀子還不是白搭!

    “好,就按春生說的辦,春生,日頭也下山了,今晚去我家喝兩杯去!”老庚看到春生給自己提了條吃商品糧人做法的建議,高興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也不等春生願不願意,拉著他就往迴走。

    旁邊的來喜是從來不用人叫的,看到自己的最低目標達成了,興奮的在後麵喊道:

    “老庚哥,我去看看嫂嫂和孩子們都收拾好了沒有?”

    老庚和春生——隊長和會計頭也沒有迴。

    來喜在後麵看著,想想以前他是和老庚敲鑼打鼓放鞭炮後去春生家裏吃雞蛋,現在改成和春生一起去老庚家裏吃晚飯了。

    他又想起了收音機《三國演義》裏聽來的那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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