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晦的房間呆得久了,總容易生出一些不幹不淨的幻覺。

    墨羽從婚紗攝影樓迴到住處。已是傍晚。荒蕪。冷寂。沒有人煙。

    最近這裏的草似乎越長越快。

    人跡越來越少,陰氣越來越盛,草越長越快。

    枯黃的,齊齊地在風裏吟唱,泥土裏散發出屍體腐爛一般的潮濕。

    難道,住在這裏的人,都將死去嗎?

    墨羽推開門。

    夕陽的餘輝斜斜照進房子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裝嫁衣的箱子安靜地躺在母親的床邊。

    死了那麽多人,箱子上的骷髏花紋就是征兆。

    墨羽的指尖劃過紋絡。觸感圓滑。到眼睛那裏一驚,黑洞洞的兩個窟窿,看進去真像沒有底似的。手指到了附近,就感到隱約的吸引力。隻對人的皮膚有吸引力,別的,都沒有。

    一邊一個小小的旋渦,正好夠插入食指和中指。

    插進去,就再也拔不出。

    宇宙裏的黑洞。

    盡頭通往未知的彼岸。

    彼岸有花,花色如血,稱為引魂之花。

    此岸有草,草色如墨,稱為噬魂之草。

    墨羽在冰涼的河水中泅渡,達不到彼岸,也迴不了此岸。

    彼岸花在風裏飄搖,無涯草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像狗在啃骨頭,時不時抬頭,揶揄一般地嘲笑。

    墨羽慌忙把盒子扔迴床上,渾身冷汗。

    屋子裏沒有開燈,自從見過白瑞,就不想再點燈,燈泡壞了都沒有換。

    希冀。黑暗中能出現一個影子,眼睛裏有母親的柔情,舉手投足間有朋友的關愛。

    可惜。黑色畢竟是不祥的顏色。眼中所見的幻象,也並不總是於人無傷害的幻象。

    相信魂靈的人是信徒,聚集在教堂裏。

    相信巫術的人是邪靈,被烈火焚燒。

    相信鬼的人是瘋子,被關進精神病院。

    那麽,相信幻象的人呢?

    相信幻象的人,萬劫不複。

    一個黑影沉默地站在墨羽身後。

    壓抑。

    “白瑞?”墨羽試探著問。

    沒有人迴答。

    墨羽沒有迴頭,一隻冰涼的東西搭在她的肩膀上,軟軟的,像死人的肌膚,一按下去,就如裂帛,沒有彈性,不會再複原。

    如果是人,搭在肩膀上的應該是手。

    但,不是手。

    墨羽沒有動,黑影也沒有動,就這樣僵持著。

    冰冷的觸覺。

    夕陽很快落下去,屋子裏連最後一抹光都看不見。寂靜。隻能聽到窗外大片的荒草,嘩……嘩……如噬魂之草輕佻的嘲弄。

    寂靜。墨羽的衣服幹了,又被冷汗濡濕。

    寂靜。那個黑影一直一直盯著墨羽的後腦看,也無攻擊,也無友善。

    他終於開始說話,沙啞黯淡。

    他喊她:“羽。”是永薑的聲音。

    墨羽一下子哭了。

    記憶中的永薑,仍舊是那個到婚紗攝影店來找工作的男人,穿寬鬆的棉布襯衣和牛仔褲,突出的顴骨,略顯尖銳的下齶,一看就知道性格怪癖。

    狂傲,不羈,常帶著一點點戲謔,一點點嘲諷。

    他們之間並無任何的隔閡和心計,隻有若有若無的感情,比友情深一點,比愛情淺一點。曖昧的好感。

    一切從他開始。

    一切卻沒有到此結束。

    永薑,他把所有的人帶進了這個局,然後,有人死了,有人瘋了,然後,永薑自己也成為犧牲品。

    古代有一種祭祀叫人牲,用奴隸的生命為死者陪葬。

    嫁衣不是死者。眾人也不是奴隸。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可以逃脫命運的奴役呢?

    都是奴隸。

    “都是奴隸。”永薑笑,把放在墨羽肩膀上的東西拿開,是他斷了手的胳膊,傷口處似乎被什麽東西掙破,又像被猛獸硬生生扯斷。

    這樣的傷一定很痛吧?

    還有他被挖去的雙眼,和渾身花一樣盛開的紋路。

    一場華麗而殘忍的祭奠。

    是誰在享用美食?

    永薑忘了痛。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人死了,才終於窺透生命的本質。虛假的愛情,輕浮的名利,複雜的心計,都是些虛妄無聊的東西,隻有真實,才是真諦。

    墨羽仍舊背對著他,顫抖,但不迴頭。

    既已訣別,何須重逢。

    永薑歎了口氣:“你終究是不肯看我。”

    墨羽笑,淚如雨下。無須解釋,從他拂袖離開工作室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愛。

    永薑說:“知道我們再沒有情分,我這次來,隻為報恩。”

    報恩?墨羽心生懷疑,卻不問,知道他一定會說。

    永薑果然說:“我本是古家的人,在無門鎮的時候,墨家曾與我有恩。”

    無門鎮?又是無門鎮!墨羽捏緊了拳頭。到底是怎麽會事啊!嫁衣要送去,箱子要送去,連夢裏繡嫁衣的女孩子都是無門鎮的。此時,明明姓永的男人說自己是古家的人,又說墨家與他有恩,難道,墨家,真的與無門鎮有什麽關係嗎?才會惹到這麽一出亂世的戲!

    白瑞說,一切的謎,到了無門鎮就都能解開,可是,她已經查過世界上最為精確的地圖,也沒能找到這個奇怪詭秘的地方。

    墨羽越想越亂,更加煩躁,她突然轉身,想要抓住永薑,向他問個明白,但是,她迴頭的時候,永薑已經不在。

    來得突然,去得突然。

    若大的男人,空氣一樣消失了。

    “永薑,你還沒有告訴我無門鎮在哪裏,怎麽去。”墨羽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喃喃道。

    突然離開的永薑一定有他的苦衷,既然來報恩,一定會有什麽提點。

    墨羽不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永薑為了向她報信,把自己化成了一癱血水。

    生無門,死無路,變成血水,連亡靈都不能再渡到彼岸。

    他徹徹底底地失去了意識,再也不能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永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地板上,血跡橫流,水銀一樣凝聚在一起。最後的意誌,聚集成最後兩個名字。

    喬恩。

    傅輕輕。

    兩個人名,五個字,是兇兆的提醒。可惜,房間裏太過黑暗,墨羽尚迷失在永薑消失的空惑中,沒有看到地板上的字。

    血水,在潮濕的天氣裏彌散,洇入地板,留下一片幹涸的紅。

    再無其他。

    此岸的彼岸,永薑無從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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