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去參加南茵的葬禮。

    她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一起嬉鬧,一起長大。她看著她戀愛、訂婚,她看著他試穿嫁衣、拍婚紗照,她看著她做了新娘、成了瘋子。

    終於熬不住了,她自殺了,她怎麽辦?

    這是一場緊鑼密鼓的盛典,事情一件連一件,環環相扣,如此迅速,讓人措手不及。

    生活,永遠比小說更加精彩,也更加傷感。因為,愛恨都是真的,悲喜都是真的,結局在過程中演繹,無從篡改。

    再迴首,形如陌路。

    墨羽和喬恩麵對麵,卻隻能遙望。遙望,距離如此遠。中間的溝壑太寬太深,不能前行。

    他到婚紗攝影店來應聘,穿白色的襯衫,扣子不扣全,有一種幹淨的頹廢感。

    偏生是個溫和的人,身上散發著青草的味道,手指修長內斂,像馬蹄蓮。眼睛清澈,善於發現美,能夠讓現實的醜陋以美的姿態展現在照片中。

    陽光一樣的男孩,從北京到廣州,從蘇州到巴黎,跟隨著她的腳步,一步一步,追尋愛情。

    他的無名指上刺著她的名字,墨綠色的“羽”字,像張開的羽翼,盛放出驚心動魄的毅力。

    他們的愛情,就這樣一點一點綻放開來,多麽美麗,多麽耀眼,但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引發了莫名其妙的懷疑。從那日她拒絕搬去與他同居開始,他們之間就開鑿出一條不明所以的河流,活人,死人,都無法泅渡。

    他說,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嗎?

    她笑,當然知道。

    他問,是什麽?

    她答,好好愛自己所愛的人,好好讓愛自己的人愛。

    這一段對話發生在“姹紫嫣紅”剛剛享譽世界的時候。如果現在他提出同樣的問題,她必會茫然地搖頭。

    不知道。不知道。

    自己所愛的人皆已經死去。

    愛自己的人也已經離開。

    不付出,也不接納。無從付出,也無從接納。

    墨羽突然挑起唇角,喬恩的眼睛也眯了一下。

    隻是看,隻是笑,然後,都轉開視線。河那邊是個陌生人,陌生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不知道怎麽迴到家的,站在門前已是疲憊萬分。

    鑰匙在鎖眼中生澀地響,門比石頭還要厚重。每一次推開它,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度過了一場輪迴,那麽漫長,那麽荒蕪。

    塵埃在空氣中舞蹈。

    陽光在房間裏抽搐。

    鬧鍾用一種極慢的速度爬行,嘀嗒,嘀嗒。

    風,從窗子的縫隙進來,從門縫裏出去,唿喊著,扭曲著,痛苦,歡樂,歇斯底裏。

    南茵的葬禮如同自己的葬禮,離開殯儀館之後,墨羽異常思念自己的母親,那個一生都被包裹在棉麻衣服裏的女人,臉色蒼白,神情淡定,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絕望。

    黑色的咖啡裏白色的安眠藥,到底會睡去還是醒過來?

    墨羽突然想要抽煙。她記得母親的抽屜裏還有半包中南海,一個打火機,紅色的,上麵有蝴蝶花紋。張開的翅膀包裹住小小的長方體的塑料盒子,裏麵是苟延殘喘的液體汽油。

    墨羽進屋拿煙,忘了關客廳的門。

    遺忘。

    很簡單的兩個字,往往很難做到。

    遺忘。

    一旦成就,必定引致致命的傷。

    墨羽的手指摩挲著粗糙的煙盒,積灰,陳年往事,已經發黴。

    母親抽煙的時候喜歡麵朝窗外。墨羽學著母親當年的姿態。有時候,一個相同的姿態也能撫慰思念。

    思念,無窮無盡。

    風把吐出的煙氣都吹迴,噴到她的臉上,她就用一雙迷茫的眼睛向外看世界,窗外,是月上初華的寂靜。

    蒼茫,一望無際,不無悲哀。

    墨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女人進入房間。

    女人,一米七九的身高,踩著十公分的高跟鞋。

    女人,披散著長發,濃而妖豔的妝。

    女人,戴著墨鏡,穿著紅色的婚禮服。

    精致,妖嬈,貼身,完美,仿佛量身定做。

    本就是量身定做,這個女人,是在國際上享譽一時的傅輕輕。

    傅輕輕的手伸向烏木盒子。黑沉沉的盒子,盒蓋上的骷髏頭冷冷地看著她。光線很暗,傅輕輕看不見盒子上的花紋,仿佛被吸引了,手指徑直插進骷髏的雙眼。

    雙眼是無底的洞,手指被深深吸進去,兩指相連的地方掙得發疼,似乎會被硬生生扯開。傅輕輕想叫,看了看窗邊的墨羽,咬牙切齒。

    去不掉,指根掙裂出血。她渾身被毒瘡腐爛都未曾有過任何的痛感。十指連心,疼痛萬分。

    傅輕輕用力甩。

    吸引力仿佛突然失去,盒子一下子就被甩得飛了出去。牆上,地上。安靜,清寂,聲音被暗夜吸收。

    還好沒有聲音,傅輕輕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地蹲下撿盒子。

    摸到,但是沒有撿到。

    墨羽把煙按滅在舊的煙灰缸裏,冷冷道:“原來傅小姐也會做偷偷摸摸的事啊,真不愧是國際名流呢。”

    傅輕輕已經無法再笑得國際化,眼睛一眯,伸手就搶盒子。

    墨羽自然不會放手,傅輕輕也不會放手。兩個人,四隻手都捏在烏木盒子上。這做盒子用的材料本是檀木碳化而成,十分鈍重,外表光滑,潤澤如人的皮膚,根本不受力。手指之下,直打滑。

    傅輕輕果然不愧是傅輕輕。

    陰狠毒辣的角色。

    細溜溜的高跟鞋往墨羽腳上一踩,已經空出一隻手掄著桌子上的化妝鏡砸了過去。墨羽終於鬆了手。

    生命是堅強的,也是脆弱的。

    墨羽瞪大了雙眼,血,從她頭頂上滲出來,一滴一滴往下落。

    滑過額頭,滑過眉梢,越過雙眼,如淚,流過臉頰。

    “不過是個孱弱的女人!”傅輕輕冷嗤一聲,過去拿烏木盒子。墨羽的血正好滴在婚禮服上。婚禮服吸取了滾熱的人血,興奮得綻開裙擺,極大地弧度,如怒放的花。

    傅輕輕拿到盒子,順手扯了床上的被子往墨羽身上一丟,隻當把屍體蓋住了,手舞足蹈地出了門。

    被子是深棕色的,墨羽的臉是慘白的。

    生命是一堵高牆,如果無法翻越,隻能躲在牆角哭泣。可惜,她不能翻越,可惜,她連淚水都沒有。

    沒有淚,隻有血。血順著臉頰流淌,印刻下一道殷紅的痕。

    璀璨。絕望。

    墨羽慘白的臉露在被子外麵,一雙空洞的眼睛,大睜著,盯著傅輕輕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烏木盒子上的骷髏花紋也睜大眼睛,空洞的,黑寂的,兩個窟窿,盯著傅輕輕的臉一直看,一直看。

    紅色的婚禮服,不,確切來說是紅嫁衣,穿在傅輕輕的身上,夜風中獵獵飛揚,竊竊地,一直笑,一直笑。

    天空在笑,月亮在笑,荒草也在笑。

    整個世界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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