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恩仍舊是睡去了。筋疲力盡的時候,隻要一碰到枕頭,人就會睡死過去。

    有的人,夢裏生,有的人,夢裏死。

    死亡和夢本來就沒有什麽界限。

    翠翠在繡著她的紅嫁衣,赤著腳坐在床邊上。

    他在窗外看見那雙腳,小巧的,漂漂亮亮的,被壓在雙腿下麵。嫁衣從床上一直垂到地上,水流一般光滑沒有褶皺。

    翠翠想把一生的幸福都繡進去,每一針每一線都很用心。翠翠的針線活在村子裏數一數二的,她做的東西,方圓百裏外的人家都到這裏買。可惜,自從墨家派人送了聘禮和衣服料子來之後,翠翠就不再賣手工繡品了。

    墨三少爺是個有心人,前些年在村南的鍾馗廟裏見過翠翠一次,從此一病不起,寢食難安,非要把這個女孩子娶到家裏來。媒人請了幾十個,來來去去門檻都踏破了。翠翠娘愣是不答應,一口咬定說,就是鍾馗廟荒廢了也不嫁女兒。為此不少被人罵。黑寡婦隻當耳邊風。

    寡婦有了情人都不怕被人罵,這些算什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廟,果真還是廢掉了。

    女兒,終究還是嫁出去了。

    整箱整箱的彩禮,屋裏院裏都擱不下。翠翠咬著嘴唇看著那些彩禮,不等黑寡婦發話,就讓下人們統統抬迴去,隻留下一塊鮮紅的布料子,一團紅絲線,線上插著針。

    黑寡婦臉沉下來,張羅道:“你們迴去複命,說我叫她收拾收拾,過兩天就可以來接了。”

    “我要繡完嫁衣再走。”翠翠站在房門口,冷冷地說。

    女孩子啊,一輩子就嫁那麽一次,當然要盡心盡力地做件衣服。墨家由著翠翠去。翠翠也不說話,也不道謝,一個勁兒把自己悶在房間裏繡衣服,微微抿緊的唇角,眼睛裏的狠勁似乎要把一輩子的幸福都繡進去。

    做了那麽多年的衣服,從來沒有這麽用心。

    張二混子隔窗看見她時,手裏的嫁衣已經基本成形。

    上好的料子,配套的絲線,細致的針腳,如天衣,看不出縫合的印跡。翠翠似乎並不開心,一邊繡,一邊哼著歌兒。

    “翠翠。”張二混子敲了敲窗子。

    翠翠抬起頭看見他,眼睛裏一片茫然。

    張二混子心裏一痛,又叫了聲“翠翠”,想要推門進去,卻發現,門被黑寡婦在外麵鎖上了。

    翠翠迴了神,一見是他,淚珠子止不住就溢出來。

    “別哭,別哭。”張二混子急了,安慰道:“墨家是大戶人家,必不會虧待你的。”

    翠翠用力點點頭,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把嫁衣穿在身上,就地轉了個圈,問道:“好看嗎?”

    “好看,好看。”看她強顏歡笑的樣子,張二混子用力點頭,淚眼橫陳,當初真不該一時衝動,妒恨了黑寡婦,毀了翠翠。

    “我繡好了嫁衣,就嫁給你好不好?”翠翠停在窗子旁邊,仰著頭問他。

    張二混子不知道該怎麽答。

    翠翠滿臉期待。

    張二混子被這雙眼睛看得心驚膽戰,逃也似的離開了。

    翠翠笑,笑得像花兒一樣,輕輕咬了咬嘴唇:“你不要我了,我要嫁人了,你不要我了。”她喃喃地說著,坐迴床上去。

    針還掛在嫁衣上,嫁衣還穿在身上,一坐下去,針重重地紮進肉裏,雪白的肌膚上麵,血珠子湧得飛快。

    翠翠用衣服擦,擦了又冒出來。

    一直擦,一直擦。

    一直冒出來,一直冒出來。

    翠翠終於放棄了,一聲不吭地捏著針,繼續繡嫁衣。

    心神不寧,針和線就不再受她的使喚。針,時時刺破她的手,線,時時結成一團,解都解不開。一雙因做活留有繭子的手,一會兒就遍體鱗傷。

    血珠像紅痣一樣從指尖生出來,又像遊魂一樣被紅色的嫁衣吸收,看不見了,隻剩下傷口上一點點的殘紅。翠翠把手指含在嘴裏,吸吮,滿嘴血腥味兒,灼熱,疼痛。

    之後的幾天,一切的進展好像都停滯了。翠翠把衣服拆掉,從頭開始,每一針每一線都染了她的血,衣服更加鮮紅欲滴,翠翠更加消瘦蒼白。

    墨家的人開始擔心起來,派了人催促。

    黑寡婦也隔三差五地進屋裏幫翠翠洗臉,擦手,梳頭發,以這些為名義,在她耳邊嘮叨:“翠翠啊,娘這把身子骨,不知道哪天就走了,你還是早早地嫁過去,也好讓娘安了心。”

    翠翠看著麵前頭發蒼白的女人,默不做聲。

    終於還是鬧出個上吊的事兒,墨家再等不及了,三少爺親自上門。年輕的公子爺把床上臉色慘白的女孩子摟在懷裏,心疼地撫摸著她脖子上的傷。眼神是溫柔的,說出來的話卻冰冰冷,讓人仿佛一瞬間掉到冰窟裏:“看在你家裏受得什麽苦?怎麽著也得快些過門,我好名正言順地照顧她。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半個月後重陽節,墨家派轎子來接。”

    站在鬼門關前的翠翠被這一句話嚇了迴來。隻有半個月了,她越發慌了神,身子還沒恢複就爬起來,夜以繼日,不停地繡啊繡,飯都來不及吃。

    “嫁衣還沒繡完啊。”她說。

    “嫁衣還沒繡完啊。”翠翠的眼圈黑黑的,邊繡邊說。有時候黑寡婦勸她吃飯,她就瞪著她,惡狠狠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像一頭發怒的小獸。

    “翠翠,你幹嘛這樣看著娘,娘可是一片苦心啊。”黑寡婦被她看得心驚,摞了摞額邊散落的頭發。

    “一片苦心?”翠翠笑得十分冷漠,“當初你把我給他時,怎麽就沒這麽好心了?”

    翠翠說的“他”是指張二混子,那個男人現在連她的屋子都不能靠近。黑寡婦把在翠翠的房門口,冷冷地說:“這屋子裏是墨家的媳婦兒,不能在見別的男人。”

    翠翠從窗子裏遙遙看見張二混子被黑寡婦堵住,恨得咬牙切齒。

    “為了留住情人犧牲了我,如今他看上了我,你卻又容不下了。好狠的心啊!”翠翠用力把針穿過衣服,紮得手指頭箭靶一樣,全是傷。她好像根本沒覺得疼,咯咯地笑起來。血出得越多,笑得越開心。誰讓這一身血肉都是那女人給的呢?

    黑寡婦站在門外,打了個哆嗦。這個蒼白年老的婦人,臉上層層的褶皺如同被時間一寸一寸鐫刻上去的,還兀自以為自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張二混子看著她,越發覺得厭惡。

    “你當初不也跟了我?”他問。

    “我是個寡婦,翠翠可不是。”黑寡婦皮笑肉不笑,“有本事你也讓她變成寡婦?”男人沒說話,轉身默默地走了。

    張二混子死得不明不白的,一大清早被人發現溺在村南的河水裏,屍體被泡得花白。身上到處都是刀傷,致命的地方是在脖子那裏。死神的鐮刀,一刀斷了兩邊血脈,也切斷了咽喉,隻剩下後麵的皮連著顆浮腫的腦袋。

    白發仍舊是白發,隻是不會再生長了。

    河水離鍾馗廟不遠,黑寡婦趕到那裏一看,頓時魂飛魄散,氣都沒出半口就昏了過去,好容易才弄醒了,倒像老了二三十歲,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作孽啊,作孽啊。”

    村人都認同她這句話,說張二混子是因為年輕時候作惡多端,老來才遭了報應。豈知道黑寡婦所說的“作孽”不是指張二混子。她多半猜到了,是自己有意無意的那句話,把老情人送進了閻王殿。

    翠翠也得到了消息,不是黑寡婦告訴她的,而是外麵風言風語,隔了牆也能飛進她耳朵裏。她聽見這消息,愣了一下,埋頭繼續繡嫁衣。

    翠翠看得很透。該死的人,不該死的人,都是要死的,傷心也沒用。她一心隻想快快繡好了嫁衣,到墨家弄清楚原因。

    她們猜的都沒錯。

    愛情是牽在木偶心上的那根線,赴湯蹈火也是心甘情願。那晚,張二混子果然去找過墨家三少爺。

    墨家是開布莊的,算得上無門鎮裏的大戶人家,村西口一半多的土地都在他家名下。張二混子去的時候,隻在腰間別了把鐮刀。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混事的時候,年輕力壯,身手矯健,翻牆入戶絕不成問題,關鍵是他現在年老了,胳膊腿都大不如從前。

    張二混子還沒有落地就被逮住,推推嚷嚷地要拿去報官,恰好墨三少爺從旁邊經過。

    他們兩個人相互認識。三少爺叫人把他送到自己房間,囑咐下人們不要說出去。張二混子一進門就看著墨三少爺冷笑。

    男人和男人之間,不需要太多的對話。墨三少爺開門見山:“你是為了黑寡婦,還是為了翠翠來的?”

    張二混子懶得答話,直接說:“翠翠是我的女人,你別想娶她。”

    “你的女人?”墨三少爺皺了皺眉頭,雖然風傳那母女兩個都和這男人有染,但有母親在那裏,想必他也動不了翠翠,他嘲諷似的笑道,“怕隻是你垂涎三尺,做清秋大夢呢?”

    張二混子也笑:“她不會嫁給你的,連人帶心都是我的。”

    這句話鐵錘一樣砸在墨三少爺心上,他不禁起了懷疑,嘴裏仍然揶揄道:“就您老人家這身子骨,隻怕也消受不了這福分。”

    張二混子見他言語間輕薄翠翠,氣得渾身發抖,鐮刀一抽就開始動手。手還沒有舉起,鐮刀已經到了墨三少爺手裏。

    經商人家的子弟,哪個不學一點拳腳功夫呢?何況,墨三少爺至少比他年輕了二十歲。

    如果差距太大,拚命隻能送命。

    鐮刀一刀一刀劃在張二混子身上,留下一寸多長的血口子。墨三少爺卻仍舊在笑,衣服上幹幹淨淨的,一滴血都沒有濺到。

    求生不能,求死難道也不成嗎?

    張二混子和身撲上去。

    就這樣死了,抱緊墨三公子的手還沒有鬆開。張二混子想叫一聲翠翠,喉嚨裏咯咯兩聲,終於沒能叫出來。

    墨三公子全身是血。他其實並不想殺他,他還有話要向他確定,但是,這個老人終究是死了。讓他手上染了血腥,再也洗不幹淨。

    殺了第一個人,之後要殺第二個,第三個,很容易習慣。

    鐮刀切進張二混子的脖子時,喬恩的脖子也在痛,難道,有人謀殺?喬恩一下子驚醒過來。沒有人,也沒有刀,是在自己屋子裏,安安靜靜的,隻有指針走動的聲音。約莫下午四五點鍾,外麵的太陽已經不再緊迫。

    被人謀殺,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想法?喬恩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頭仍舊是疼,撕裂一般。

    自從嫁衣出箱之後就常常做這樣夢,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村子,一對莫名其妙的母女,一個莫名其妙的單身老漢。一群人在他的夢裏咿咿呀呀,上演著一出仿佛虛幻,仿佛真實的戲。一幕一幕,有始無終。

    這些都還沒什麽。

    更可怕的是,戲裏有嫁衣。

    和墨羽設計的那件婚禮服完全不同的嫁衣,原本就是鮮紅的布料,被翠翠的血染得更加嬌豔欲滴。手工縫製而成。像幸福那般簡單,意喻又如同幸福那般複雜。

    他不知道,在墨羽和白瑞修改之前,婚禮服原本的樣子正如他夢裏所見,悲哀淒豔的紅。

    其實,喬恩最懼怕的是,因為這件婚禮服,一切的夢都變得逼真,好像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存在過的事情。

    他就像夢裏那個年近古稀的老男人,一切的一切都感同身受,連死亡都是。喬恩迴想張二混子的模樣,卻想不起來,隻記得僵硬的輪廓中依稀可以看出當年的英俊風流,也難怪翠翠和她母親會爭風吃醋。

    為什麽有這些古怪的夢?難道,這是他的前世?

    喬恩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揉了揉太陽穴,下床,用鉤子把窗外的迎春花撩窗簾一樣撩到旁邊。

    傍晚的陽光嘩地灑進來,天邊是一片通紅的霞彩,如嫁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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