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諾沒有死,他被麓山寺的兩個和尚救到了寺中。

    心力交瘁的諾昏迷了兩天兩夜,僵直地躺在一張僧床上,沒有人去打攪他,倒是這嶽麓山上天氣不勝寒冷,忍不住一個噴嚏著實把自己打醒了,他立身坐在僧床沿上,用雙手揉了幾下惺忪的雙眼,逐漸看見了窗外明媚的陽光、陽光下翠綠的樹枝以及樹枝上正在親嘴的小麻雀……

    一高一矮兩個和尚循聲趕來看見諾東找西找,高和尚便問: “施主,你在找什麽啊?”

    諾用雙手捂住胯間,窘迫地迴答: “有沒有夜壺?我要撒尿,哎呦呦,哎呦呦……”

    兩和尚撲嗤一笑,矮和尚道:“施主,請隨我來。”諾跟隨他們行至一拐角處,看見眼前一茅棚寫有廁所二字,便一個勁兒地衝去,剛要進去,又站住了。

    兩和尚不解。

    “怎麽不寫男女啊,要是這是女廁所怎麽辦?”諾說。兩和尚捧腹而笑,一和尚答:“和尚廟裏哪裏會有女的?”兩和尚相視而笑。諾這才進去。

    高和尚叫慧智,矮和尚叫慧實,二人便是諾的救命恩人。

    三十

    香火燎繞,鳥語花香,暮鼓晨鍾,是每天的重複,足足重複了半個月。這天諾還在睡懶覺,慧智匆匆跑進來,一把揪起他的被子就扔到地上。諾迅速彈起,看到豎在他麵前的慧智如一塊冷冰,不禁想起朱循的柔情似水,正是這種地獄天堂的反差讓他不知所措的低調了一句:“怎麽了?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我的意思,全寺院的意思,你在這裏光吃不做又不走,準備在這裏養老啊?”慧智毫不客氣地大吼。

    什麽地方都沒有省油的燈,原來諾隻知道在麓山寺裏東搖西逛,和尚不當又不走人,更別說找他要點香火錢了,簡直就是一個賴飯吃的痞子。寺裏的人早就看不慣了,於是推薦慧智把他趕走。

    諾聽了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問:“寺院不是專門普渡眾生丶救死扶傷的嗎?”

    “這裏是救人的地方,但不是養人的地方,養你這樣一位大少爺得迴去找你媽去。”

    “難道我非走不可嗎?我已經無家可歸了。”諾有點不甘心。

    “不走可以,除非你留下來當和尚。”

    諾知道,要是自己當了和尚,就不能想朱循了,更別說娶她了,也就隻好拒絕。

    慧智作出請他出去的姿勢。

    諾蔫蔫地走出僧房,看見滿院子的和尚對他指指點點,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如此之差。

    慧實手拿一雙草鞋走到他麵前,塞給了他:“這雙鞋子拿著吧?你看你的鞋子都爛成那樣了。”他感覺到他麵前的慧實就跟他的親媽一祥,真想跪下來給他三個響頭,又礙於那麽多人在場,隻好作罷,隻是跟他來了個緊緊的擁抱。

    三十一

    諾在下山的途中,摔了一跤,被荊棘劃傷了屁股,褲子也被劃破,很明顯地露出白裏透紅的肉和血,還有那隱約可見的屁股眼兒。他怕到街上遭人笑話,就掰下一根荊條,剝下皮,用它把破洞捆上,然後繼續下山。放眼望去,好似一隻長有尾巴的猴子準備下山遊戲人間。

    嶽麓山看護下的某個不大不小的鎮子很安寧。酒樓裏的灑香、包子鋪裏的蒸氣在小商小販的呦喝聲中浮動。諾知道這一切都是為別人準備的,但他分明又聞到了、看到了、聽到了。那又能怎麽樣?正如這頭頂上的太陽,它沒有影子,但是它使萬物有了影子;其他人沒有錯,但是他們使他人犯了錯。他肚子確實餓得厲害,他又確實沒有一個銅板在身上,也隻能忍著,也隻能邁著沉重的步子朝著一個沒有方向的方向走去。路在何方,明天在哪裏?他全然不知曉。偶爾也有閑著沒事兒的人會把目光投向他這祥一位連屁股都不光彩的人在光彩的陽光下更加不光彩。

    終於他忍不住了,一隻手伸向正在“出氣”的蒸籠,不料,剛進一半,隻見一隻大手掌從半空中蓋下來,‘啪’的一聲,諾的那隻手被牢牢地咬在蒸籠與蒸籠之間,隨即一隻狗箭一般地衝過來,說時遲那時快,諾迅速掙脫,飛也似的逃跑,結果還是被狗追上咬掉了“尾巴”,屁股露了出來。他怎好意思讓人看他的屁股,隻好坐在地上等狗收拾。可能那狗是母的,她隻是用舌頭在諾的臉上霸占了兩下,最後揚長而去。倒是看熱鬧的人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硬要他站起來看看他的屁股,他哪裏好意思站起來,坐在那裏直到天黑,眾人散去,才捂著屁股向前走。

    黑夜真大,他真小,小到愛神理所當然地把他忽略了。此刻,饑餓使他產生了一個厚顏無恥的想法:迴到麓山寺弄點吃的。

    三十二

    天還未亮的時侯,麓山寺的警睡鍾已經敲響,大僧小和尚們按時起床活動了,在那裏呆了半個月的諾清楚這裏的規律:和尚們過一段時間就要吃早齋了。於是,他輕車熟路的避開站崗的和尚,鑽進了廚房,見到東西就往嘴裏塞。誰知,正在煮麵條的和尚發現了偷吃的諾,大喊著抓賊並放下手中的活計抄起鍋鏟、火鉗和刀具去追諾。諾慌了,急忙找地方躲藏。這時,從外麵趕來的和尚手持棍棒也進來抓諾。諾自知逃不掉,但還是力不從心地掀桌子扔蔬菜以做無謂地抵抗。雙拳難敵四手,他最終還是被和尚們按下了。廚房內一下子靜了許多,接著才發現到處狼藉不堪,還有幾大鍋煮幹了水的麵條。這可怎麽辦?馬上就要開早飯了。眾和尚不知所措,隻是叫人去請新任典座拿主意。

    典座不是別人,而是救了諾一命的慧智慧實兩和尚。由於兩人救人有功,寺裏褒獎,讓他們從原來當了一輩子的比丘升到了主管飲食起居的典座,各任正副,以示典範。

    兩人看到是諾,頓覺一驚;看看被煮幹的麵條,又怒火中燒。諾當然不好意思抬頭直視他們的眼睛,在兩和尚的架持之下,他順便耷拉著腦袋,似經霜打過之後的焉茄子。正典座慧智嚴厲地訓斥: “把他交到上級那裏定罪。”副典座慧實輕聲在他耳旁噓道:“我們是沾他的光才升為典座的,這樣做會不會太絕情?”慧智吼:“那怎麽辦?馬上就要開齋了。”智實閉口無言。

    諾猛然抬頭道:“我有辦法。”

    眾和尚疑惑地看著他,露出無法信任的神情。慧智奚落: “你省省吧!隻要你不再出現在我們麵前就天降福了。”

    “我真的可以!”諾窘迫地哀求道。

    慧實又對慧智噓道:“就讓他試試吧!死馬當活馬醫,如果不行,那就不能怨我們了。”慧智用犀利的目光剜了諾一眼,然後拂袖出門。慧實向諾點了一下頭,兩和尚放了諾。

    諾還記得在他的那個世界經常吃炒粉,於是靈機一動,就用煮幹水的麵條來個炒麵條。他有板有眼的叫人把粘在一起的麵條撕開,又叫一些人煮白菜湯,他自己就煞有介事地炒起麵條來。

    齋堂內,每個和尚領到一份炒麵條和一碗白菜湯,但每個和尚看到那些被炒得黃不拉嘰的麵條不敢下筷。

    諾端起一碗麵條講解道:“此乃炒麵條,不是一般的麵條,不要相信你們的眼腈,要相信你們的嘴巴,吃了才知道。”說完塞了一口在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

    眾和尚還是無法相信,一時議論紛紛,慧實起身說:“既然大家不敢吃,那我就先吃給大家看。”弄了一筷子放進嘴裏,頓時目瞪口呆,眾人隨即瞠目結舌,以為極為難吃,誰料到,慧實把嘴裏那一口吞下去,喝了一口湯,吸了一口氣,大讚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眾人迫不及待,吃了之後都大讚不已。

    三十三

    諾的這次成功並沒有挽迴自己再次被掃地出門的結局。但他這次沒有下山,而是逗留在麓山寺的周圍,因為他知道下山比不下山更慘,至少他在這裏還可以乘機弄點吃的。然而,這次不同了,仿佛寺裏的人專門跟他作對似的,走到哪裏就有人把守,更別說鑽進廚房偷東西了。他這一整天也就在閑逛。

    夜晚已臨,麓山寺的燈光普照四方。諾仍然粒米未進,他這迴真的絕望了,正在此時,他聞到了一股肉香,尋味找去,發現一老和尚在那裏烤蛤蟆。雖然在寺裏有飯吃,但吃的都是和尚飯,清湯寡水的,一點兒肉味就沒有,不得不勾起他的肉欲。忍不住的他早已跑過去,趴在地上看那一隻被烤得黃黃的蛤蟆。還明知故問:“老師傅,你烤的什麽呀?”

    老和尚答:“蛤蟆肉。”

    “能吃嗎?好吃嗎?”

    “當然啦!”

    “我是說你們和尚能吃嗎?”

    “一般的和尚不能吃,但像我這樣的得道高僧可以吃。”

    “那我能吃嗎?我隻是嚐嚐是什麽味道。”諾的嘴巴早己湊上去了,最終還是被和尚用手掌擋迴去了。

    “你不能吃,因為你沒有資格吃。”

    “為什麽?”

    “因為你沒有什麽本事?”

    “我有我有,我能吟詩作賦!”

    “這年頭,文人沒有用,比狗屎還要賤,尤其在我眼裏。”

    諾撓了一陣頭發,終於有話說:“我還會武功,會‘獅子吼’。”

    “嗯!”和尚掙大眼睛,“是真的嗎?我聽說‘獅子吼’重出江湖,攪得彌勒教不得安寧,是你做的嗎?”

    “當然!”諾又把嘴巴貼上去。

    結果又被攔住:“江湖上的騙子太多,你能吼幾聲給我瞧瞧嗎?”

    諾爬起來,說了一聲可以,還指揮老和尚讓開點兒,怕傷著他。於是,大吼一聲吼子第一吼,竟半天沒有動靜。有點急了,來了第二遍也同樣如此,弄得他自己也不知原因,不過還是急中生智: “老師傅,我肚子空空的,根本發不出功,你讓我吃點東西,保證使給你看。”說著就走過去用手抓肉,被老和尚抓住。

    “幸虧沒有上當,哈哈哈。”說完扯下一支大腿放進嘴裏。

    這可把諾急壞了,他怎麽解釋都不行,幹脆站在一旁練‘獅子吼’,誰知,苦掙出一個屁來,臭氣熏天。老和尚沒了胃口,把剩下的那一份扔到地上,諾拾來吃。

    和尚看了一眼諾那狼吞虎咽的吃相,罵了一聲沒出息就走了。沒想到,諾也跟著。和尚停諾也停,和尚走他也走。

    和尚問: “你跟著我做什麽,我是和尚,你是凡人。”

    “我想好了,我也當和尚,活著總比餓死好。”

    “跟我?跟我給你掙飯吃?你想得到美,我是不會收你的,麻煩!”

    “師傅,你看你都老成那祥了,老胳膊老腿的,還要親自去打獵,這多不方便啊!不過這不要緊,因為有我啊,以後的牙祭包在我身上。”

    “你小子還夠孝順的,”和尚頓了一下,“你想慫恿我犯寺規呀,你夠毒!”

    諾見此不行,又生一計:“老和尚,別裝蒜了,想必你在這寺裏沒官沒品的,做不了主吧。”

    老和尚惱了:“我做不了主?在整個麓山寺裏,除了我師弟和方丈就我最有權了。”

    諾冷笑:“哼,你連你師弟就怕,你還有什麽能耐?”

    “你小子不懂,那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那是因為他是……”和尚止住嘴,還用雙手抽自己嘴巴,罵自己多嘴。

    諾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嘲笑他沒用,是個沒有能耐的和尚,沒想到,和尚羞愧難當,竟一口答應了他,並叫他明日到寺裏去剃度。

    三十四

    方丈室裏檀香繚繞,包括諾在內的十來個待出家的凡人規規矩矩地站在方丈應賢大師的跟前。

    應賢大師問道: “各位施主為何而出家?”

    眾說紛芸,有說普渡眾生的,有說宏揚佛法的,有說成就金身的……當輪到諾迴答時,他吞吞吐吐地說: “混飯吃的。”

    方丈很嚴肅地說:“出家人無欲無求,你六根不淨,與我佛無緣,不宜出家,施主請迴吧!”

    諾不解: “我今天很幹淨啊!為了見方丈你,我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洗得很幹淨。”

    應賢解釋:“你之淨非我之淨也。”

    “那你的淨是什麽?”

    “出家人四大皆空方為淨。”

    諾又不解:“四大皆空?我有四空,手中空、嘴中空、肚子空、口袋空。”

    應賢大師火了:“放肆,佛家言語豈容你曲解、褻瀆,你還是迴去吧!”

    諾鬱鬱寡歡地走出方丈室,恰巧撞見昨天晚上吃蛤蟆的老和尚,他氣不打一孔出,上前不由分說地揪住那和尚:“你這個老和尚,你叫我今天來剃度卻被那方丈趕出來了。”

    老和尚不解,他想他的大師兄方丈從來就是來者不拒,今天怎麽趕了人呢!問明原由,大笑不己:“沒事兒,沒事兒,跟我來,跟我來。”

    老和尚帶著諾進了方丈室,寒暄之後,他問:“方丈師兄為何拒絕此人入我空門?”

    方丈:“此人六根不淨,有辱佛法。”

    “師兄言重,佛曰:眾生即佛,此人雖玷辱佛法,是因為還不懂佛法,我相信,隻要好好管教,以後定也能揚播我佛,還望師兄網開一麵,給他一個機會。”

    “師弟,機會可以給一個虔誠的人,卻不能給一個投機者。”

    “師兄,你不是常和師弟教導我,要寬宏大量,大肚能容,普渡眾生嗎?”

    “應能師弟,你不要再說了,要是收了他,麓山寺定會不得安寧。”

    諾見此情形,絕望地認為當和尚的事泡湯了。

    這時,一聲洪亮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大師兄,看來二師兄進步多了,連他都懂得普渡眾生了,我看你還是念在他進步的份兒上答應他吧!”

    眾人看去,隻見一精神矍鑠的老僧走了進來,雖然老,但不失眉清目秀,跟那兩僧相比,更加魁梧和氣質。諾頗是不解,為什麽方丈之位不傳給這個人,而要給那個小肚雞腸的人。

    那老僧還真有能耐,一進來,那方丈便起身迎接,甚是殷勤,對於諾的事,他也不反對了,隻是說“就依師弟的。”

    老和尚拐了諾一下,示意他跪下來給方丈磕頭。

    諾沒有給方丈磕頭,倒是給老僧磕了三個響頭,並謝他收了他。

    那老僧定睛看諾,不覺神色驚慌,好久之後才念道:“阿彌陀佛”應賢方丈私下問老僧何故,老僧答:“此人仿佛來自阿彌陀佛界,並非本世界之人。”方丈有此吃驚。

    老和尚便是應能和尚,老僧則是應文大師,與方丈應賢是三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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