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國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與之相應,敕勒右旗自開春以來也是陰雨不斷,以致春季難種,夏季難收,秋季歉收。麵對這種大氣候,金獅開始還在想:“清水溝地勢高燥,旱能澆,澇能排,相信不會有事。”可後來從電話裏得知,家裏那30畝黃芪長勢不佳。今春以來,他因忙於工作、學習、撰稿,很少迴村,有問的也隻是打個電話。過了國慶節,又到了起黃芪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關切的心情,登上迴村的班車。迴到家,他急切地問:“那30畝黃芪到底咋樣?”陳祿搖搖頭:“可以說全軍覆沒,血本無歸。”金獅大驚失色:“按理,咱們這兒的地不會受多大影響。”陳祿:“唉!今年咱們這兒的地不好包,我包的盡是南麵兒的。”金獅啞然無言,過了會兒複問:“那咱家那十畝呢?”陳祿:“咱家那10畝因連年種黃芪不倒茬,加上今年雨水長,也是盡病。”金獅又是被一噎,過了會兒方問:“這樣得賠多少?”陳祿:“今年秧子貴,包地費也高,每畝得賠500多。”金獅沉默一會兒,最後歎口氣,說:“這是大氣候,怪不得誰,別管它。現在有啥打算?”陳祿:“我打算堤內丟了堤外補,再收一兩趟黃芪。你看咋樣?”金獅擔心的就是這個,因而搖搖頭,說:“我看還是不收的好。”陳祿:“為啥?”金獅:“從大的方麵講,如今交通、通訊這麽發達,靠買空賣空賺地區差價發大財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不是說從此做兩地買賣不能賺錢,但大賺的機會很少。從小的方麵講,如今這黃芪價錢在咱們產地就抬到這麽高,而它的用量基本穩定,用戶不可能一直隨你漲價。你說你賺誰的去?”陳祿:“咱們這幾年收黃芪不也大賺過那麽幾筆麽?難道那時不過時,現在說過時就過時了?”金獅:“可不?也就這麽幾年的功夫,中國的通訊就完成了從無到多的過程。九零年鄉裏用的還是插轉電話,而今不但村裏有直拔電話,就連bp機和手機也不稀罕了。再說,這幾年咱們大賺過的那幾筆買賣,實際上賺的不是地區差價,而是時間差價。表麵上看,也是從這兒收上然後到廣州賣的,是兩地買賣;而實際上是收上放了一陣子以後才賣的。到了賣的那會兒,即便不下廣州,就是當地賣了也能賣個好價錢。因此說它不是兩地買賣,而是兩時買賣。”陳祿:“那咱們就做兩時買賣嘛!”金獅:“我剛才不是說了?它現在已經漲到這麽高,將來還能漲到哪兒去?”陳祿一下沒了精神。金獅見狀,說:“做買賣跟賭博一樣,怕就怕堤內丟了堤外補。‘堤內丟了堤外補’這句話暗含著一種急躁的心理,輸了不認輸,也不顧有沒有手氣,想立馬撈迴來,結果隻能輸得更慘;賠了不認賠,也不管有沒有商機,想立馬賺迴來,結果隻能賠得更深。所以咱們要學會認賠,學會等待時機。不然正經時機來了,你又抽不出資金。”陳祿點點頭。金獅又問:“銅獅那裏咋樣?”陳祿又是搖頭:“還沒叫開門市,每天收入勉強夠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金獅:“沒試著出去送?”陳祿:“剛送開,還不知道行不行。”

    金獅本來就是個十分珍惜時間的人,而今隨著娶妻生子,驛動的心已歸平靜,就更不貪玩了。自進城至今,他還沒去過舞廳、影院。講師團的工作不算多,於是他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學習和寫作上。寫的內容很雜,新聞、論文、雜文、散文等等,什麽都寫。但由於環境和工作的關係,還是以論文、雜文為主。起初他寫好這些東西,隻是籠統地寄給各報刊的編輯部,任其跌落。而當發表的稿件達到一定數量,他即以此為基礎,加強了與區內各級報刊編輯的聯係,每月都上去與之喝喝酒什麽的。而隨著與編輯們關係的密切化,他的投稿命中率就更高了。到後來可以說隻要他肯下辛苦寫,就能發表。到這步田地,他就感慨地想:“那中央和部委的報刊編輯也隻因住在北京,離得遠,否則我照樣可以與他們交上朋友。”

    11月下旬的一個傍晚,金獅正伏案寫著一篇雜文,就見文卓從學校迴來,將一本新日曆丟在寫字台上。他一見這本新日曆,感慨萬分,遂在稿紙上一股腦寫道:

    日曆買來

    日曆買來歲將更,

    三十壯誌絲未成。

    八年自領超人罪,

    猶在小衙逞小能。

    焦躁無濟心中事,

    且鋪短紙作短文。

    寫罷此詩,他想:“又有一個月沒去內蒙報社了,又該去走走了。”於是於第二天上午,帶著近日寫下的幾篇稿子來到內蒙古日報社理論部。中午,他與理論部的幾位編輯一塊下樓,朝一個門麵不大但很精致的飯館兒走去。路上一位姓董的編輯說:“今天你們跟金獅多喝點,我少喝些。”姓張的編輯便說:“憑啥呀?就你知道頭疼?”董編輯:“不是。周團長約我飯後下棋。我不喝酒還贏不了他,喝多了咋贏?”張編輯:“贏不了就輸嘛,又不是贏房贏地的。”董編輯:“哎,你還別說,這下棋雖然不贏房不贏地,卻就是叫人上火。”金獅插話:“周團長是誰?”張編輯:“就是講師團副團長周玉成。”金獅:“哪的講師團?”董編輯:“當然是內蒙講師團了。”金獅:“你們跟那兒的人也熟?”董編輯:“熟啊,都是搞理論的,也都常寫些理論文章。”金獅:“那你能把他們約出來嗎?”張編輯:“那還是個事兒,隨叫隨到。”金獅:“那你現在約一下行不?”董編輯:“那還不行?有啥事兒,你說。”金獅:“也沒啥事。我們不是一個係統的嗎?接觸一下也好?”董編輯:“哦,對對對。”說罷即打手機給周團長,果然一下就約好。掛了電話,董編輯說:“這個周團長可有本事了,沒依沒靠的,硬是憑自己跋到這個位置。可惜年歲大了,若不然,那才叫前途無量呢。平時也沒啥愛好,就愛看書、寫作、喝酒、下棋。去年他要我去他們講師團,我沒答應。”金獅驚問:“你幹嗎不去呢?”董編:“去那兒幹嗎呀?死氣沉沉的。這兒多自在?”金獅猛醒,心的話:“可不?你現在就在區屬單位,當然不稀罕了。”

    幾人到飯館兒剛把菜點齊,周團長就到了。區裏的講師團屬準廳級,副團長為正處級。若在旗縣,正處級幹部那是最高層人物,所到之處前唿後擁,好不威風。而在首府,處級幹部隻是環節幹部,多的是。在首府甭說是處級幹部,就是副廳級幹部,騎自行車上下班、買菜的也大有人在。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區裏的廳、處級幹部待人大都很隨和,沒有多大架子。這個周團長也是如此,他聽完董編的介紹,便熱情地向金獅伸出手,說:“啊,你就是陳金獅呀!報紙上常見,我還以為是50來歲呢,沒想到這麽年輕。”金獅握住他的手,笑著說:“我也常見你的文章,那才叫好呢。”周團長:“不行不行,隻是湊個熱鬧而已。你是敕右的?”金獅點頭稱是。周團長:“那咱們還是半個老鄉呢。”眾人驚問其故。周團長:“我在敕右呆過二年多呢。”金獅即以老鄉的名義向周團長敬酒。周團長:“噯,不能敬,不能敬。都是弟兄,隻能碰。”說罷與金獅碰了杯,一飲而盡。就這樣眾人邊喝邊聊,喝得隨意,聊得也隨意,間或還唱幾句。聊至後來,金獅換個話題:“聽說周團長還是個圍棋高手呢。”周團長:“不高不高,隻是喜歡。你喜歡嗎?”金獅:“喜歡,但下不好。”周團長:“噯,不要謙虛嘛。瞅個機會咱倆切磋切磋?”金獅:“不敢切磋,隻想請教。”董編:“那還瞅啥機會?一會兒就下嘛。”周團:“那你呢?”董編:“我今天喝得有點多,越發贏不了。就讓金獅陪你吧。”周團長:“那好,咱倆改日再戰。”於是吃完飯後,眾人一塊兒上編輯部,其他人去打盹兒,金獅與周團長擺開棋局。連下三盤,金獅有意地隻在第二盤贏了幾目,在另兩盤卻輸掉了十來目。下完棋,周團長高興地說:“哈,真過癮,很久沒這麽過癮了。小陳你的棋藝不錯嘛。”金獅笑著說:“還不是輸了?”周團長:“噯,我雖然贏了兩盤,但贏得很不輕鬆呢。這才有意思。”金獅:“你大概是不好意思多贏我吧?”周團長:“啥話?棋場無父子。哎,你今天迴嗎?”金獅點點頭,說:“迴。”周團長:“嗯……這樣吧,以後你一來唿市就跟我聯係。”金獅:“好,一定。”說罷告辭而迴。

    之後金獅每隔一周即去趟唿市,找周團長下棋。而周團長為了解決與金獅對局時遇到的新問題,還翻了幾迴書。金獅每次去都或多或少地帶些土特產什麽的,同時也不客氣地接受周團長的招待。對此周團長也說過:“你來就挺好了,帶這些幹嗎?”金獅則說:“互通有無嘛。我每次來不也受到你的熱情款待嗎?”周團長也就不再客氣。他是明白人兒,金獅這麽頻繁地從大老遠來跟他下棋,且每次都帶些禮物,其中的心思他焉能不知?於是在12月下旬的一次接觸中,他主動跟金獅說:“小陳啊,想來唿市嗎?”金獅:“哪有不想來的?可現在各級都在裁員,怎麽好跟你說?”周團長重重地點點頭,又歎口氣,說:“相見恨晚呢!若是去年,那還是個事兒?不過你別急,我們單位有兩個人呆得年長了,準備交流出去。出兩個進一個,估計不是很難吧。”金獅點點頭:“我不急,我可以年複一年地等下去。”

    這次從唿市迴來,金獅趕忙籌款。這一年,他一來四處活動費了不少錢,二來有了孩子後開支增加,三來最近又還了姐夫兩千元,因此到現在為止,還沒存下一分錢。不得已,他隻好給銀獅打電話:“我現在跑工作需要一萬塊,你能給我拿出多少來?”銀獅聽說大哥此次跑的是區直機關,很支持,因此說:“我現在手頭連一千的現錢也沒有,不過可以給你周轉五千。”金獅於是又讓文卓從其大姐那裏借了五千。錢一到手,金獅即再次來到唿市,並瞅個適當的時候,將那一萬元的存折遞給周團長。周團長打開折子一看,連忙塞給金獅,說:“你這是幹什麽?我說要給你調工作,難道就是為了收錢?”金獅知道他會這麽說,因此說:“周團長你聽我說,這錢不是給你的。”周團長不解。金獅接著說:“現在各級都有裁員任務,你卻要從旗縣直接往區裏調一個人,得過多少道難關?就我所知,首先得經過你們團長的同意,然後得經過宣傳部的應允,最後還得經過組織部的批準。就算你們團裏將出去兩個人,可以進一個,但這麽大個內蒙想補這個缺的有多少?那些省級、廳級幹部們,誰沒個三親六故的?我們怎麽辦?隻能先下手為強,在那兩個位子空出來之前就捷足先登,跟各方麵說好了。那麽,拿什麽去說?我看免不了錢。我知道,你辦這事憑的是麵子和影響力,不是錢。但你總得陪人家喝喝酒吃吃茶吧?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想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這個事辦成了。但我的心思是,就是花個三萬五萬,隻要能辦成,就是天大的喜事。”說罷又將折子遞給周團長。周團長還要推辭,金獅說:“這也是憑你,花錢還有希望。若沒有你,我就是手握百萬,又如何下手?所以我不求別的,隻求你能把這些錢花出去。至於花出去還不成,那隻能怪我命淺福薄。”周團長還有推辭之意。金獅把折子按在周團長手裏,說:“錢是什麽?錢隻是我們手裏的棋子而已。若不下棋,要棋子何用?所以我求你不要可惜棋子,不論輸贏,替我下完這盤棋。棋子不夠,隨時跟我說。”周團長點點頭,把折子裝起,說:“小陳呀,你是一條困居山林的驕龍,一旦給點雨,可就不得了啦。”

    金獅從唿市送款迴來,離新年元旦也就隻有三五天了,又到了銀信部門貨幣迴籠的最後期限。茂林岱鄉信用社給他打來電話,催他還春季給父親貸的那五千元。為此他給父親打電話,父親的答複是:“我現在哪有錢啊?明年再還吧。”金獅:“那不失信了?”父親:“失信就失信了,有什麽辦法?”金獅放下電話,安慰自己:“失信就失信了,愁也沒用,不管它。”但每每想起來,還是有幾分不悅。有人說,丈夫總是看窗外,妻子卻總是看丈夫。不假,金獅的這種偶然的不悅,很快就被文卓發現了。於是文卓問金獅:“怎麽啦?”金獅開始不願說,後架不住再三追問,就說了。文卓聽罷,先是一頓埋怨,最後說:“這事你爹可以不管,你卻不能。因為這錢是你貸的,不還的話失的是你的信,不是你爹的。”說罷跟她大姐謊稱跑工作需要追加投資,又借了五千。於是金獅於新年前的最後一天,終於將貸款還上。

    農曆臘月二十八下午,金獅帶著文卓和孩子迴村裏來過年。一進院子,就見滿是打包好的黃芪。為此他一迴屋即問父親:“又收黃芪了?”陳祿:“嗯。”金獅:“不是說好了不收的嗎?”陳祿:“你聽我說,我發覺現在兩地買賣雖然已經沒有隱秘的大錢可圖,但不等於沒有明擺的小利可掙。這陣子來了兩個外地人,從咱們這兒收上現成的,立馬發到廣州去賣,來迴僅僅二十多天,每次能賺三四千。因此我就想,我若每月能掙這麽三四千,哪怕是一千,還幹啥去?”金獅聽罷點點頭,說:“你若抱著這種心態收也行,反正是立收立賣,賺不多,也賠不多,實際是掙的兩個辛苦錢。但你要保證做到立收立賣,不拖。一拖就成了兩時買賣了,風險就大了。”陳祿點點頭。金獅又問:“銅獅那裏咋樣?”陳祿:“前幾天打過電話來說,出去送還行,每天能掙百八十。”金獅點點頭,說:“穩定住就好。不過你要囑咐他,掙些錢別光顧自己生活,要注意積累。他拿的可是眾人的錢。眾人雖不能從中取利,但最起碼該保本吧。”陳祿:“我已經這麽叮嚀了。”

    晚上,陳祿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就見進來一位腦明眼亮卻兩腮無肉的中年人。此人姓穀名三皮,鄰村人,也是常做黃芪買賣。陳祿見是他來,忙讓酒讓飯。穀三皮也不客氣,拿杯就喝,端碗即吃。陳祿問:“你這是從哪來?”穀三皮:“從廣州,剛下火車。”陳祿:“還沒迴家呢?”穀三皮邊吃邊答:“沒有。”陳祿:“這麽說,有情況?”穀三皮:“有。”說著緊扒了幾口飯咽下,然後說:“行情沒變,但貨眼看就要斷了。”陳祿:“瞅準了?”穀三皮:“瞅準了,就為這個我專門轉了兩天才迴的。”陳祿一拍腿:“好,馬上發貨。哎,你還有多少貨?”穀三皮:“還有兩噸。”陳祿:“好,我有四噸,正好一車。你一會兒就去聯係車,咱們明天就走。”穀三皮點點頭,說:“還有個事,我聽我媳婦說,這幾天法庭的一直在找我,要拿我的貨頂貸款。我不是不想打貸款,隻是由他們來賣,哪能賣下個錢?”陳祿:“這個好辦,你先把它連夜拉到我這兒來。拉到我這兒,他們分不清哪是你的哪是我的,也就沒轍了。”穀三皮:“可法庭在上頭貼了封條了。”說罷望了金獅一眼。金獅笑著說:“你別讓它那幾張封條嚇住了。現在法庭對沒東西又不著家的債務人也沒轍。你把那些貨拉過來,明天就下廣州了,他們能把你咋地?”穀三皮:“這麽說,那封條能拆?”金獅:“拆了又咋樣?那些黃芪又不是別人的。我真不知道它那封條究竟有什麽法律效力,拆了它會承擔什麽法律責任。”穀三皮點點頭,當即去辦。

    第二天,陳祿將兩家的貨裝上一輛大汽車,覺得車還不滿,即去鄰家賒貨。鄰家存著近一噸的貨,放了很長時間了,也急著想出手。但見陳祿要賒,犯了猶豫,最後說:“賒也行,但這欠條得由銀獅來打。”銀獅經過近兩年的休養生息,已有六七萬的盈餘,因此很受村裏人的推崇。可陳祿聽了鄰家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怎麽我賒東西,還得銀獅打條?”但沒辦法,隻得去喚銀獅。銀獅眼瞅著這輛車因載量不足不能發,隻得打了。於是,陳祿和穀三皮把貨裝好,於大年三十兒的前夕,踏上去廣州的旅程。

    正月初五,金獅去唿市給周團長拜年。周團長歎口氣,說:“金獅呀,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金獅心裏咯噔一下,問:“什麽不好的消息。”周團長:“你的事我剛跑了一半,花了五千,就接到組織部的通知,要我去北京學習一年,3月1日開學。這一年,我基本上是不迴來的。你的事隻能等一年以後再說了。怎麽辦?你若能等,就等上一年;不能等,我就把錢退給你,包括花出去的那五千。”金獅:“瞧你說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可以年複一年地等下去。”說罷從周團長家裏出來,無奈得隻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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