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農科站的人際關係很特殊。站長史善德盡管是拿著農業戶口的隻有初中文化的臨時工,但因為肯慷國家之慨,肯拿了公家的東西送上麵有關部門,從而要迴更多的物資,再拿這些物資親近鄉裏的主要領導,因而深得鄉裏主要領導的寵信。而該站的分管領導、科技副鄉長郝建東,盡管是正而八經的中專畢業生和國家幹部,但因不肯拿公家一針一線,不肯拿公家的東西送人,因而常常遭到書記、鄉長的白眼。史善德既得主要領導寵信,便在站內為所欲為。表現在人事上,在姚世清和金獅進來之前,站內的員工都是他安排進來的。因此這些人寧可不聽郝建東的,也不敢不聽史善德的。至於姚世清,既想討好史善德,又不想得罪郝建東,隻好兩麵使好。遇有郝建東和史善德有衝突,便圓滑處理。姚世清是主動申請進農科站的,因此史善德對他尚不怎麽戒備,有時還拉攏一番。金獅則是郝建東把馬文通極力攆出去的同時極力要進來的,在人們的眼裏自然是郝建東的死黨。這麽一來,往常跟史善德處得還過得去的金獅,進農科站的第一天,尚未做什麽,便被史善德劃在了防範打擊的一麵。防範打擊的辦法就是不給什麽重要的差事做,讓坐冷板凳,隻是偶而派些跑腿、裝車的粗活兒。這麽一來,剛剛擺脫宣傳辦的小報校對、印刷、分發等事務的金獅一下子閑了下來。對此他不以為然,心的話:“你不給老子差事,老子還不稀罕呢,老子自己又不是沒事做。”於是他每天除了下村外,便讀書、讀報、讀文件,過著自加壓力、潛心修練的生活。的確,對於有目標的人來說,與其被用在偏離目標的俗事上,不如閑置。但常人不會這麽想。因此金獅此時的名望落到最低點,全鄉上下各色人等不再認為大學生有絲毫的特別。麵對人們的冷眼,他一笑了之,並用以下的詩句自勉:

    自重

    衣食不講,安逸不圖;

    清燈伴影,寶書陪宿。

    庸人評說,充耳不顧;

    小可發難,豈屑注目?

    退以求進,隱以求揚,

    待我修成,誰能壓住?

    看著眾同事特別是年輕的同事們一有時間便吃喝玩樂,他搖頭歎息,並以如下詩句自勉:

    惜時

    誌士惜光陰,不為衣食奔;

    舍宴就淡湯,求閑以修身。

    盤轉杯又掄, 頓飯午至昏;

    酒後睡半晌,華時空付東。

    惜時語說盡,多當耳旁風;

    試看昨少童,轉眼變老翁。

    人生須充實,到老不傷心;

    甘苦皆賞盡,不枉過一生。

    7月6日(星期六)的黃昏,心裏惦記著父親疾病的金獅見鄉幹部們走得差不多了,便也開始迴家。他出得辦公室,就見天色驟然黑了下來,並聽見西麵雷聲隆隆。他正遲疑是否待一會兒再迴,就見關少峰跑過來說:“金獅,能不能幫一下忙?”金獅:“啥事?”關少峰:“看來有冷子(冰雹),得馬上打炮。可喜順沒來,世清又迴家了,我跟高鄉長忙不過來。”書中暗表,鄉裏的炮班由四人組成,副鄉長兼人武部長高喜牛為班長,團委書記兼人武部幹事關少峰及農科站的姚世清、張喜順為成員。之所以用姚世清,是因為其離家遠,不常迴家;之所以用張喜順,是因為其離家近,隨時能來。炮班的人每人每年可拿到鄉裏300元的補助。閑言少敘,再說金獅聽到關少峰求助,隻說了個“行”便投入戰鬥,跟關少峰一起搬炮彈。高喜牛則操作著對天開炮。金獅從沒幹過這種活兒,也沒受過臨時訓練,所以他把炮彈放至炮架上便走。誰知隻會浮上水的高喜牛厲聲說:“你放下就走,讓誰來裝?”金獅:“我不會裝。”高喜牛把眼一瞪:“那你還能幹個啥?”金獅聽了很不舒服,心的話:“我他媽的幫忙幫出罪來了!”想到這兒本想理論幾句,但考慮到現在情況緊急,不是鬥嘴的時候,隻好隱忍下來,繼續忙活。忙過一陣,被淋得全身濕透的金獅迴辦公室換了衣服,見天色昏暗兼道路泥濘,隻得放棄迴家的打算,去食堂吃飯。吃飯間,關少峰說:“慢點吃。你今天淋了雨,又是幫忙,高鄉長一會兒過來該管你些酒喝。”此時金獅還真想喝點酒,便放慢吃速。哪知等了半天,不見高喜牛的蹤影,隻得吃了飯迴辦公室休息。第二天早上,他吃了飯剛要動身迴家,就見書記、鄉長都來了,要他通知住在附近的鄉幹部全力投入抗洪。於是這周他沒有迴家。

    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日頭正紅,金獅在辦公室看書,就見段書記跑進來說:“小陳,其他人也不知都哪去了,就你跑一趟吧。剛接到旗防汛辦電話,第二次洪峰來了,比第一次的大得多,快出溝了。你趕快下去通知三間房、二間房、一間房的村幹部,馬上組織群眾抗洪。”金獅邊動身邊說:“日頭紅紅的,怎麽會有洪水呢?”段書記:“山前紅紅的,山後可沒少下。”金獅點點頭,騎自行車飛奔而去。當他來至三間房村,天色尚早,村幹部們還都在地裏幹活,一個也找不著。情急之下,他對著一塊兒人稠的農田扯開嗓門大喊:“洪水來了,趕緊抗洪!”喊了一會兒見村民行動開,便向二間房村飛奔。二間房村的高支書因年事已高,兒女們也省心,早不下地幹活了,成日在家裏守著。因此他第一個接住金獅的報信。接到報信,他馬上打開擴音器唿喊。見他開始唿喊,金獅忙向自己承包的一間房村飛奔。奔至村支書穀滿倉家裏,穀滿倉剛好從地裏迴來。他一聽金獅之言,馬上打開擴音器唿喊:“男人們,馬上上渠,洪水來了!”喊過幾遍,提張鐵鍬便走。金獅便也提了張鐵鍬同行。這裏的洪水來自北麵大青山的邁達溝。邁達溝的洪水由山後遼闊地麵及山內廣闊山麵上的雨水匯集而成,攜帶有大量的動物糞便及植物腐葉,因而十分肥沃。經它淤過的土地,可一下子從貧地變為沃土。它出溝後,在邁達召鄉境內分成東西兩股。西股全部注入西南一個鄉的境內;東股則流到茂林岱鄉東北端後,轉而向東注入敕勒左旗的鶴駐海。就在這東股洪水的轉彎處,設有一座閘,閘南有道支渠,是供南麵東黑沙圖、三間房、二間房、一間房等村分洪用的。平日上遊水小,這閘能控製得了支渠內的流量;而今上遊水大,直接從閘頂冒了過來,便不可收拾。因此當穀滿倉和金獅率眾趕上村東支渠壩上的時候,渠內洪水已快盛滿。穀滿倉急忙指揮村民散開,四下加固渠壩。然而人力終趕不上水勢,不大一會兒,渠壩的數處開始跑冒滴漏。此時地裏的小麥已經成熟,但大部分未收。見此情形,正和村民們一道奮力護堤的金獅住了手,跟穀滿倉說:“這樣終究不是個辦法,得另想辦法。”穀滿倉愁眉苦臉地說:“能有什麽辦法?隻能盡心了。”金獅:“可以開道口子,集中淹一塊兒。”穀滿倉:“可這莊戶都是個人的,誰讓你淹?淹了這家不淹那家,這家不跟你拚命?不如就這樣盡力堵下去,最後淹了誰的誰也沒怨。”金獅:“高稈兒的不是不太怕淹嗎?就集中淹高稈兒的。”穀滿倉:“問題是高低稈兒都不集中呀!一塊兒地就有十幾戶人家種著,你種玉米,我種麥子,他種山藥,高低不齊。”金獅失望地向洪水南端望去。此水之所以不斷上升,是因為它流至南麵一裏處便被一條東西走向的幹渠堤壩所擋。該幹渠橫穿兩個旗縣,是供沿線澆灌黃河水用的,此時無水。幹渠與這支渠相交處有座小小的節製閘,顯然是用來分流幹渠之水的,此時也關著。金獅望了望這節製閘,問穀滿倉:“究竟是什麽原因,上頭不讓往那幹渠裏泄洪?”穀滿倉:“上頭的意思是,不能因為你一個村的莊戶,把人家二十幾個鄉的活命渠給淤了。”金獅:“難道那黃河水就是清的?”穀滿倉:“那是另一迴事兒。”金獅:“難道咱們這點水就能把幹渠淤了?”穀滿倉:“那倒不至於。”金獅:“所以說,問題的關鍵在於人家一旦允許,這壩北的人們就會毫無節製地把上頭的洪水引下來,然後排到壩裏去。”穀滿倉一聽,歪頭想了想,說:“也許是吧。”金獅:“如果真的把洪水泄進去了,上頭會怎麽樣?”穀滿倉:“怎麽樣?大集體那會兒,這個公社的一個書記見洪水就要淹村子了,就讓群眾提起閘把洪水泄了進去,結果他坐了半年班房。”金獅:“這個事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這個書記後來又複職了,再後來當旗委書記了。”穀滿倉:“那是人家門子硬,不是坐班房坐出理來了。”金獅:“行了,就叫群眾提閘吧,出了事我擔著。上頭不是說一保人畜、二保村莊、三保莊戶嗎?萬一上頭怪罪下來,你們為我辯個護,就說村子都快被淹了。”說罷沿堤向南走去。穀滿倉忙說:“小陳,不要。你年紀輕輕,前程似錦,犯不著冒這個險。大不了我們全村一年沒收入。”金獅頭也不迴地向南走去。走至中途,渠堤已被洪水淹沒,他隻好踏水而行。行了一會兒,腳下一軟,滑至渠內,搞得半身泥汙,他爬出來繼續前行。行至南端,壩上的村民都直愣愣地看著他這位平日溫和有禮、最近搞計劃生育冷麵無情、如今又弄得滿身泥汙的小夥子。隻見他用手一指:“把閘提起來,出了事我負責。” 一間房村人少地偏,收入均勻,因而民風仍很淳樸,以致於如今眼瞅著洪水要毀掉自己一年的收成,卻無人敢把那擋水的閘門提起。如今聽了金獅言語,幾位年輕農民猶豫了一下,忙去提閘。如今用來提閘的轉把早已不知去向,幸好一農民手裏提著根拴羊的鐵棍。人們就憑這根鐵棍把閘門緩緩擰起。閘門一起,支渠內的洪水如離弦之箭,噴射而出。不大一會兒,支渠內的水位便降了下來。

    全村的莊戶保住了,金獅隨穀滿倉迴家洗涮吃飯。吃飯的功夫,幾位農民進來,說要給鄉裏寫表揚信,表揚金獅。金獅說:“你們寫表揚信,該誇我什麽呢?難道誇我敢於負責, 叫你們提閘?”農民們:“我們不那麽說。那不成笨蛋了?我們隻說你在抗洪中一馬當先,臨危不懼,掉進水裏好幾迴都不退卻。”金獅聽了很高興,心的話:“這可絕對不是什麽壞事,如能寫到旗裏就更好了。”嘴上卻說:“這也沒啥,就算了吧。”誰知農民們聽了這話最終沒寫,金獅也沒法。最終還是穀滿倉找機會跟鄉領導繪聲繪色地講了這事。至於金獅讓群眾提閘的事,也未引起上麵哪個人的注意,不了了之,後話不提。卻說金獅當天晚上在穀滿倉家裏吃罷飯,見天色大黑,道路泥濘,就住在穀滿倉家裏。第二天上午,他費盡周折離開到處是水的東六村,迴鄉政府向段書記作了匯報。匯報完出來,正撞上鄉長雲仁義,結果又被派往別處抗洪。如此一來,他連續兩周不得迴家。

    第二天是15號,鄉裏發工資。此時金獅工作見習期滿,月工資總額一下子漲至250多元,而且自此每月能領到15元的下鄉補助。他上午拿到這260多元,心想:“晚上一定得迴家看看。”誰知下午就見姐姐金鳳騎自行車來到鄉政府。金獅吃驚地望著姐姐,結結巴巴地問:“你,從哪來?”金鳳:“從家來。”金獅:“有事嗎?”金鳳:“也沒啥事,爹想你。”金獅一聽眼圈就紅了,問:“他的病好了嗎?”金鳳:“沒好。”金獅愣了一下,說:“不過是個感冒,怎麽20來天了還不好?”金鳳:“感冒倒是好了,可感冒引起的肺炎沒好,現在聽大夫說又轉成肺濃腫了。”金獅驚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忙抓一枝煙點著抽了幾口,然後問:“神誌清楚嗎?”金鳳:“神誌倒是一直很清楚。”金獅:“飯量咋樣?”金鳳:“啥也吃不多。”金獅:“沒叫劉濟生、王寶柱看看?”金鳳:“吃完鐵蛋的藥,就叫劉濟生看的,就看下這麽個樣。這幾天爹老說自己不行了,盼你迴來。”金獅一聽,當即找郝鄉長說,父親病重,請假一天。說罷和姐姐立馬踏上歸程。路上他邊走邊問:“杏子都收拾完了吧?”金鳳:“收拾完了,總共賣下七百塊。”金獅:“賣下七百塊,承包費是一千,差三百。這就看那兩畝黃芪掙多少。”金鳳:“最少不掙一千?”金獅:“估計沒問題吧。牛奶款下來了沒?”金鳳:“沒有。奶粉廠奶粉賣不動,開始拿奶粉頂債。”金獅心的話:“父親的病能好嗎?今年以來謀啥都不中,種黃芪未成,包杏樹不掙,做買賣被騙,送牛奶又要不迴錢。而債務一直在自動增加,三個兒子又都到了結婚年齡。”金鳳:“我跟你姐夫結婚的時候,他爸不是答應給我們五千塊?結果先給了三千,另兩千上個月才給。這兩千我們一直放著沒花。前天我見爹急成這樣,就拿過來打了高利債,好叫少吃點利。隻是不多,盡心罷了。”金獅心的話:“父親原打算靠他的財力給你打造個好家庭,不想現在還得拖累你。唉!”

    說話間,姐弟倆迴到家中。此時陳祿依然頭朝裏躺著。他聽見有人進屋,歪頭看了一下,咳嗽幾下,說:“金兒迴來了,鄉裏是不是很忙?”金獅:“前兩個禮拜天正好發了兩場洪水,走不開。您好些了嗎?”陳祿:“爹看來不行了。你二爺爺活了四十八,你爺爺活了五十七,我看來還活不到你爺爺那個壽數。”金獅:“不可能。您從小體質那麽好,不可能這麽短壽。”陳祿歎口氣:“話是這麽說。可這人病了呀,要麽很快就好了,要麽就起不來了。而我都病了這麽多天了,隻見加重,不見好轉,精神也越來越感到不足。”金獅心的話:“那是因為你信心不足,看不到走出低穀的希望,處於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境地。”想到這兒說:“爹您應該想開點。您曾經白手起家,掙下幾十萬。如今這幾萬的饑荒算個啥?況且以前隻有你跟我媽掙錢,而今我們都長大了,都能掙錢了。”陳祿:“我不甘心的就是這個。我若死了,人們會說:‘原以為你是個硬漢,沒想到叫幾萬的饑荒就給壓死了!’實際上我也細細琢磨過自己,我還真沒把這幾萬的饑荒看得太重,結果就病成這樣。這不是老天爺借機要我的命嗎?”金獅心的話:“您是沒有過度悲傷,但也高興不起來呀!有的傷感是潛意識的,連自己也察覺不到,但它已沁入你的心底,撲滅你的生命之火。”想到這兒說:“您沒把這些饑荒看得太重就好。甭說咱們父子不可能沒本事,就是真的沒本事,這饑荒也不愁打。”陳祿的眸子裏掠過一股精神,問:“沒本事怎麽打?關鍵是這饑荒還在天天漲呀!”金獅:“可它再漲也漲不過物價。現在物價飛漲,錢越來越虛了。再過幾年,他這幾萬塊不值幾擔麥子,你說好不好還?”陳祿笑了,說:“解放初五百塊錢才能買一個饅頭。照那樣,咱們不是有百八十個饅頭就把這饑荒打清了。”金獅也笑了,說:“就是嘛!”說罷掏出裝著的二百六十多塊錢,說:“這不?我漲工資了,從九十一下子漲到二百七。據說以後還要漲。”說著遞給父親二百四:“我要漲的話,我姐夫肯定也漲,所以我姐的生活你也不用愁。”陳祿接過錢,說:“都給了我,你不花了?”金獅捏著手中的三十來元說:“我有這些足夠了,鄉裏省錢。”說罷停了停,又說:“您是不是該去大醫院看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雖然深知心理作用對病人的影響,卻不敢把父親康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心理療法上。因為人有時候心情好端端的也要得病。比如他自己念書時患的胃病困擾了他整整四年,而這四年他始終也沒什麽心情不好的時候。因此他建議父親去大醫院治療。誰知父親歎口氣,說:“該活的死不了,該死的活不了。再說,咱們哪來那麽多錢?”金獅:“神仙難救等死的人。做買賣能借出三五千來,看病就借不出來?”陳祿:“那不一樣。做買賣拉饑荒是為了讓饑荒更少,而看病舉債卻隻能讓債更多。”金獅:“人掙錢為啥呢?我們也離不開您的指引呀!”陳祿歎口氣,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我的定力也是有限的。現在每增加三千塊的高利債,我的心情就壞一層。這由不得我自己,是天分。我的定力要是足夠的話,也不會有這麽壞的脾氣了。再說,現在的高利貸也不好借。還有,我總覺得這病要好也就不用住院。”說到這個份兒上,金獅也就沒轍了,心的話:“原以為父親是活脫脫的二爺爺那樣的人物,金山撒手不皺眉;誰知到頭來還是跟爺爺一樣,寧省錢,不治病。看來要想讓父親住院,就得借來無息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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