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上午吃過早飯,金獅來鄉裏上班。今天來的鄉幹部也不全,來了的也無非聚在一塊兒相互拜拜年,聊聊天。韓水秀大變了個樣,穿一身黑色貼身西服,把頭發燙成一大堆。顯然她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可金獅看了很不舒服。韓水秀本來瘦小,穿了深色兒貼身西服就顯得更小了,偏偏又把頭發搞下那麽大,整個看來就像熟透的低稈高產向日葵,頭重腳輕。金獅心的話:“還不如剛來時那樣自然好看。”而關少峰並不覺得如此,隻顧圍著她團團轉。走串了一會兒,金獅來到鄉信用社辦公室主任張有元的屋。因為是春節期間,張有元待人也有幾分喜色,拿出好煙給金獅抽,主動與金獅談些年前年後的事。金獅本來是來貸款的,但考慮到此時正是互賀新春之時,談貸款未免顯得勢利,遂打消了念頭,權把此行當作拜年。

    勉強等著過了正月十五,即正月十六上午,金獅即來找郗來財貸款。因有前次的溝通,郗來財當即點給他兩千元。他將這兩千元帶迴家,正趕上一債主來要錢,陳祿便將之全部還了來人。為此中午吃飯的時候,金獅吃得心不在焉,緊鎖眉頭。陳祿問:“咋的啦 ?”金獅:“家裏還有點錢沒?”陳祿:“沒有了,幹嗎?”金獅:“我想送郗來財二百塊錢。您算一下,銀行貸款的利息是一分,高利貸是三到五分,因此咱們就是再給郗來財送一分,還能省一到三分。而若不送,人家貸給誰都行,幹嗎要貸給咱們。現在吃吃喝喝隻能解決些小問題,要解決大的,還得動實的。咱們可不能陷入越沒錢越不鋪路、越不鋪路越沒錢的惡性循環。”陳祿點點頭:“這也是鑽冰取火。沒錢咱們去借嘛。我正要叫你媽去借一些高利貸,開春種地也免不了用些。”

    當晚,金獅來到郗來財的家,邊掏錢邊說:“這次您幫了這麽大的忙,本來想給您買些東西,但又不知您喜歡啥。幹脆您自己買去吧。”說罷將二百塊錢遞到郗來財手上。郗來財往後躲了一下,顯得很震驚,甚至手足無措:“哎!你這是幹啥?”說罷看看錢,想了想,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看中的是咱們的交情,你以為我就為錢?我也愛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金獅執意要給,便說:“這不是賄賂,也是交情。交情也得有個形式嘛。”說罷前進一步,又把錢遞到郗來財手上。郗來財一撤手,又後退一步,變了臉:“你再這樣,就別再進我的門。你們大學就學這個。”金獅見他意誌堅決,隻好把錢收起來,但絕不相信他是個不吃野食的貓,“看看他室內的擺設,再想想他入股做生意的事,他今日之表現隻有一個解釋,即我所采取的形式不對。初次共事,就把幹巴巴的二百塊錢直接給他,一則露骨,二則讓他感到掉價。給物就不存在這些問題。因為給錢給人的感覺是收買,給物則是孝敬。收買和孝敬顯然是有區別的。當然啦,這也因人而異,關鍵看對方怎麽理解,如今拿錢孝敬老人的也多的是。看來郗來財這個人思想還不夠解放,他本來就是一個小信貸員嘛。當然了,給得他錢多了,他就既不覺得掉價,又不會不動心了。問題是,他的權限又有多大呢?”此後,金獅又找郗來財貸了幾次款。每次去了,郗來財態度都挺好,卻隻說沒錢。最後那次去了,郗來財腔調近哭:“我實在再拿不出錢了。”金獅隻得作罷。他想,盡管郗來財手上全年放出去的款遠不止三萬五萬,但求他的人多,都得分劃點。再者,自己與他初次共事,兩千這個數已經不小了。

    正月十七即陽曆3月4日的上午,金獅一上班即來到茂林岱鄉信用社的櫃台邊。他先給張有元敬煙,張有元說:“不抽。”金獅隻得給自己點上,說:“元哥,想跟你貸些款,你看咋樣?”張有元:“貸款幹啥?”金獅:“想種二三十畝黃芪。”張有元:“貸多少?”金獅:“一千不嫌少,一萬不嫌多,你看吧!”張有元:“哪有那麽多款?去年放出去的沒收迴來,今年旗社不支持了,現在這兒幹脆沒錢。也不知眼下的春耕生產咋辦呀!”金獅心涼地說:“那你看能貸給我多少。”張有元:“最多五百,你看貸不貸。”金獅無奈地說:“五百就五百吧。”張有元於是點給金獅五百元。之後金獅又找了張有元兩次,張有元隻說沒錢,金獅也沒辦法,心想:“慢慢來吧。”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當晚金獅迴家將那500塊錢交給父親,見銀獅不在家,隨便問了一下:“銀獅哪去了。”陳祿笑著說:“上午來了他的兩個女同學,有一個長得還挺俊。中午他招待了人家一頓,然後就跟著串同學去了。”金獅:“他跟那個漂亮的能找成嗎?”陳祿搖搖頭:“找不成,人家考上大學了。”金獅:“既然找不成,一塊兒轉的個啥?” 陳祿:“同學之間走走,也是人之常情嘛。” 金獅:“快開春了,可不要走遠了。”陳祿:“不會吧,同學之間有啥串頭?”金獅心的話:“有個漂亮女子陪同就不同了。”陳祿:“哎,金兒,我想在家裏開個小賣部,你看咋樣?”金獅琢磨,陳祿接著說:“你看咱們陳家周圍沒一個小賣部,咱們打醬油還得走上半裏路。開小賣部是明利,沒賠的。咱們也不大鬧,就揀人們平時最常用的進一兩千塊的就行了。也不用專人守著,隻求早晚家裏有人的時候賣些,能掙多少算多少,能掙下自用的也行。咱們現在窮了,小錢也得看起來。”金獅點點頭,說:“既然啥都不影響,隻是捎來帶去的事,那就開吧。”

    第二天上午,鄉裏召開鄉、村幹部大會。會議對春耕備耕工作作出部署,並宣布了對鄉幹部的包村安排。金獅承包東南片兒的一間房村。一間房是全鄉最小的一個行政村,僅有260多口人,人均耕地達6畝多,各家收入差距不大,最易管理。鄉黨委讓金獅包這個村,顯然是對他這位初涉政界者不放心。會後剛吃過午飯,承包東南片兒的鄉黨委副書記段永貴即把金獅叫至辦公室,室內還坐著一間房村的村長穀滿櫃。段永貴說:“一間房有個糾紛,你去處理一下。具體情況讓滿櫃跟你說吧。”金獅轉顧穀滿櫃,穀滿櫃說:“這麽個事兒,我們村有個後生考上了中專。因為他從此就是城鎮人口了,所以我們就把他的地給撤了。誰知他老子不住地找我們鬧,硬說我們這是跟他過不去,我們怎麽說他都不信。所以想請你下去跟他說一下,就說這是國家政策,不是我們硬要這麽做。” 金獅一聽,想起了自己考上大學那年的事。那年他前腳去上大學,隊裏後腳就來撤他的地。見此陳祿想:“孩子們上大學才開始費錢了,咋就撤地呢?”雖這麽想,還是痛快地讓撤了。因為他副業大,根本不在乎這麽一個人的地。可他不在乎,不等於別人也不在乎。大多數農戶可就指地活呢。想到這些,金獅點點頭說:“行,我明天一早就去。”穀滿櫃:“不能現在就跟我一塊兒走?”金獅:“我眼下有些急事,明天上午準去。你也不急於這半天嘛!”穀滿櫃:“急是不急,我是想領你一塊兒走,一路上也有個伴兒。”金獅:“我可想跟你一塊兒走呢,可惜有事。”穀滿櫃隻得隻身而迴。他一走,金獅問段永貴:“您的意思是?”段永貴笑著說:“我這個人喜歡放權。象這麽大點兒的事,就全權委托你了。具體情況我也不了解,就不輕意給你定框框了。唯一的建議是,你先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說。”金獅點頭出來,找幾位資深的幹部問各村的做法。幹部們說:“各村做法不一,有的撤,有的不撤。撤了在理,不撤也合情。”金獅心的話:“國家或區裏幹嗎不來個明文規定呢?”

    第二天一早,金獅騎自行車下一間房村,途經茂林岱村街心,停下來叫人補車胎。補胎的功夫,他四處張望,就見從一個診所走出一位妙齡女郎。但見此女身姿高大,大卷發烏黑青亮,穿一身鮮藍色柔質牛仔服,挺胸、細腰、豐臀,眉似春山,目似秋水,麵如熟桃,鼻巧唇潤,盡逞青春之朝氣、佳人之嫵媚。金獅馬上認出這便是去冬此處燈下遇到的那個女子。令他想不到的是此女在兩時呈兩種神韻,燈前如熟透之秋實,日下又似初放之春花。金獅有一眼沒一眼地望向此女,而此女也以看管旁邊一位玩耍的孩子為由遲遲不歸,並有一下沒一下地送來秋波。補好胎,金獅跨上自行車,又望了少女一眼,方望南而去。

    行程十裏,進得一間房村,金獅未先去村支書家裏,而是先走訪了幾個農戶。經過走訪了解到,村支書穀滿倉、村長穀滿櫃與那個中專生的家長是有過些不愉快,但沒深仇大恨。隨後金獅來到村支書穀滿倉家裏,村長穀滿櫃也早在這裏等候。金獅接過穀滿倉遞過來的煙抽著了,然後說:“來之前我先了解了一下情況,也征求過領導的意見。我的意思是,人家現在雖然考上了學校,已經不是農業人口了,但他現在還在上學,不但不掙錢,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費錢了。你這個時候撤掉人家的地,不是給雪上加霜嗎?”穀滿倉皺皺眉,說:“國家是怎麽規定的?” 金獅:“國家沒有明文規定。按大政方針講,非農業人口沒有地。但農村土地歸集體所有,你們村幹部有自由裁量權,也可以不撤嘛!這就好比這支煙,你不給我是你的權利,給我也是你的自由。這考上學校是好事,我們做幹部的應該鼓勵嘛!其他村民也是能理解的嘛!再說,你們一間房人少地多,也不差於這五六畝嘛。”穀滿倉沉默良久,說:“這地不撤也行。說實話,我們還真不在乎他這五六畝地。之所以要撤,是因為他一直不配合我們的工作。若不撤,他還以為種這些地是理所當然的哩。而如今若退給他,他又會以為是我們錯了。”金獅:“這個好辦,你們隻管做好人,壞人由我來做。你們現在就把那個學生家長叫來。”穀滿櫃應聲出去,一會兒即把那位學生家長叫了來。金獅遞給來人一枝煙,說:“不瞞你說,這地是我讓撤的,原因是你不好好配合我們政府的工作。”這人問:“國家是怎麽規定的。”金獅:“國家是怎麽規定的很顯然,農民分地,市民找工作。否則國家分那農民、市民幹嗎?”這人:“那我見有的村就沒撤。”金獅:“我正要跟你說這個事兒。這地撤你的是理,不撤你的是情。這就好比這煙,我不給你抽是我的權利,給你抽是我的情義。你就不見有的村也撤了?”這個人:“那你們就不能按情來?”金獅:“我們的情是講給通情達理的人的。你連理都不講,幹嗎偏要我們講情?”來人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勉強地說:“我咋不講理了?”金獅:“那交糧納稅、植樹造林、修橋補路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你都盡到了?”對方語塞,沉默良久,厚著臉說:“我不是不想盡這些義務,而是因為供著三個念書的,實在顧不過來呀!”金獅:“供書教子本身就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你不能全讓國家來扛呀。是的,國家也不缺你一個人的糧稅,但你這樣影響不好嘛。你以這個困難為由不交,別人就會以那個困難為由不交。誰沒個困難?那麽這個也不交,那個也不交,人人都不交,我們這工作還幹不了?國家收不迴稅去,給教師發不了工資,誰來教書?給警察發不了工資,誰來抓賊?”說罷看著對方,對方低頭不語。金獅接著說:“我們鄉、村兩級組織也不是不顧人的死活,對少數有特殊困難的也是要救濟的。但你得把交稅和救濟分開嘛。先交稅,後申請救濟,不就什麽都不影響了?你倒好,拿抗稅代替救濟,不通過公家,直接自己救濟自己。你覺得這樣合適嗎?”對方仍低頭不語。金獅接著說:“你知道不?盡管你不交糧不出工,給你們的書記、村長帶來不少麻煩,但你們的書記、村長還是向我苦苦哀求,說你供書本就不容易,撤了地無異是雪上加霜,快把地退給你吧!我開始不同意,後來經過再三考慮,還是同意了。”對方抬起頭,麵露曙色。金獅:“但你要記住,要依時按候地盡義務。”對方:“一定一定,凡事我都帶頭做。”聽到這兒,支書穀滿倉笑著開了口:“小陳,你看這樣行不。我和滿櫃商量過了,打算這麽著,凡是娃娃考上學校(大中專)的,村裏給500塊現錢,並讓多包十畝機動地,直到娃娃畢業。”金獅聽罷高興地說:“我看行,但有個條件,得讓他先把義務盡了。”

    在村支書穀滿倉的家裏吃罷午飯,金獅睡了一會兒方上路迴鄉。途經茂林岱村街心,他停下車,走進一個理發店。該店店主叫史文麗,即去冬被請到鄉裏理發的那位年輕姑娘。平時該店隻有史文麗守著,隻有旺季一人忙不過來的時候,其母才來幫忙。金獅到該鄉以來,已來該店理過幾次發。每次來,史文麗都有問不完的閑問題,金獅也樂於應答,因此兩人已是混得很熟。閑言少敘,且說這次金獅進店,史文麗高興地問:“從哪來。”金獅:“從一間房。”史文麗:“理發嗎?”金獅:“不理。”史文麗:“不理你來幹嗎?”金獅:“不理就不能來嗎?”史文麗笑著說:“當然能。我是好奇,你這大忙人除了理發也肯光顧我這小店。”金獅:“我看這個鄉也就你這兒還有些靈氣,不來這兒去哪?”邊說邊向窗外偏西方向張望,就見那位高個卷發的少女在診所門前沒事哄著兩個孩子玩。史文麗:“你真會說話,還把我捧得昏倒哩。”金獅不答理這個詞兒,而是毫不知羞地問:“那個閨女叫啥。”史文麗臉色當即暗淡下來,隨著金獅的視線看:“哪個?”金獅:“你看這個街上數哪個漂亮呢?”史文麗:“誰知道數哪個漂亮呢?”金獅:“就那個長著丹鳳眼、桃花臉、梅花嘴的麽。”史文麗沒好氣地說:“誰長著丹鳳眼、桃花臉、梅花嘴了?” 金獅:“就診所門前哄著兩個孩子的那個麽。”史文麗:“行了,知道了,想幹啥?”金獅:“她叫啥?”史文麗:“叫秦倩倩。” 金獅:“秦倩倩!這個名字有意思,多大了?” 史文麗:“二十一,比我大一歲。”金獅望了史一眼,不好意思地說:“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史文麗:“幹嗎?”金獅撓撓頭,說:“幹嗎?這孤男寡女的,能幹嗎?”史文麗便莊嚴地說:“你轉過臉來。”金獅轉過臉來,問:“幹嗎?”史文麗:“看著我。”金獅看著史文麗。史文麗的臉色很傷感,說:“你了解她嗎?”金獅搖搖頭。史文麗:“不了解你就跟她談婚論嫁?!”金獅:“了解那麽多幹嗎?我眼前看到的這些還不夠嗎?” 史文麗:“你!你難道隻重外表,不重內裏?”金獅:“內裏!內裏是可以變的嘛!人唯獨不能變的恰恰是外表。何況我會相麵,這閨女肯定是善良、純情的那種。” 史文麗苦笑了一下,說:“你相得一點都不錯,她確實很善良、很純情。”金獅:“這還不夠嗎?”史文麗橫了金獅一眼,說:“夠!夠個鬼。”金獅不解地問:“那還缺什麽?”史文麗:“不知道,你自己打聽去。”金獅:“她有病?” 史文麗:“沒有,她很健康。”金獅:“那不就行了?你給我介紹吧。”史文麗:“不行。”金獅:“為什麽?” 史文麗:“我跟她不是一路上的人,很少來往。再說,我活了這麽大,還沒給人做過媒呢?”金獅覺得她純粹是在吃醋,但又不能說穿,便一本正經地說:“你要是夠朋友,就該為我著想,遂我心願,衝破你們之間的隔閡,開這個頭,做這個媒。”史文麗氣憤地說:“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所以我要對你負責。同時,我也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金獅大惑不解地離開理發店,臨上自行車還迴頭望了秦倩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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