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傷如同觸電,譚苒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驚醒。


    借著月光打量宿舍牆壁上的時鍾,已是淩晨兩點。


    她輾轉反側,睡不著,卻也不敢下床。


    已經是這個點了——哪怕是去廁所,被宿管老師聽見了聲響,也會招來無妄之災,以擾亂學校紀律論處。


    腦海中一幕幕迴憶著今夜考德的經過,從一開始,那個名為“藍思琳”的學生被打時的無動於衷,到最後山長叫來還在宿舍裏休養的那名自殺未遂的女學生,操場上不斷響起的淒厲哭聲,一切都曆曆在目。


    她感覺心底有團火在燒,又好像有什麽在無聲地死去。


    她又想到在操場上嚇得渾身顫抖的顧玲玲。


    於是,她轉過身,想要看看顧玲玲是否已經入睡,卻看見床上空蕩蕩的一片。


    顧玲玲去了哪裏?


    擔憂的情緒溢滿心頭,隻略作猶豫,譚苒便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兩名舍友還在熟睡,她小心翼翼地穿過兩邊的床位,來到門口旁邊,注意到門旁的廁所燈仍亮著。


    昏黃的燈光從未關緊的廁所門縫瀉出。


    她抿著嘴唇,敲了敲門,又愣了愣——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幾分荒謬,輕輕地、慢慢地推開了廁所門。


    顧玲玲正蹲在馬桶上,蜷縮著身子,肩頭一陣一陣地抽搐,無聲地哭著。


    譚苒呆了呆,走上前去,悄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顧玲玲嚇了一跳,快要叫出聲來,譚苒急忙豎起手指放在唇邊。


    “噓——”


    顧玲玲無辜地眨著眼睛看著她,臉上猶自帶著淚痕,楚楚可憐。


    譚苒心底一軟。


    “很晚了,為什麽,不,睡覺?”譚苒用蹩腳地手語與顧玲玲交流著。


    顧玲玲抿了抿嘴,搖搖頭。旋即,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眼神閃爍,慢吞吞地做起了手語。


    今晚,我很害怕。叫了。對不起。


    譚苒愣了愣,急忙上前去抱了抱她,又用手語解釋:


    “沒有關係。”


    顧玲玲的眼眶越來越紅,慌亂地揮動著雙手:


    我不叫,你不會挨打。我錯了,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的手勢,她連著做了好幾遍,譚苒心底莫名地難受,不斷地擺手,又一把擁她進懷裏。


    顧玲玲的啜泣聲從肩頭處傳來,她捂住顧玲玲的嘴巴,被戒尺打傷的右手把她抱得更緊。


    她把頭枕在顧玲玲的肩頭,無聲地淌下淚來,輕聲念著:


    “沒事的……沒事的……”


    ……


    第二天清晨,不等譚苒提醒,顧玲玲早早便起了床,主動幫右手不便的譚苒疊好了被子。


    譚苒心裏很是開心——似乎經曆了昨夜的小小插曲,顧玲玲對她的那幾分陌生人的芥蒂已經徹底消除。


    兩人一塊洗漱完,隨著兩名舍友走出宿舍樓,到了教室。


    今天班主任臨時有事,代課的是新來不久的語文老師,叫於珍。


    今日晨讀的時候,她常常在譚苒和顧玲玲周圍流連。


    譚苒心底忐忑,腰板挺得很直,全神貫注地念著書上的字句。


    於珍看著她,抿了抿嘴,輕輕點了點她的肩頭,示意讓譚苒跟著她走出教室。


    譚苒不明就裏,卻也隻得唯命是從。


    隨著於老師走出了教室,穿過廊道,拐進了少有人來往的安全樓道,將門關上,譚苒的心跳一下子到了峰值。


    於珍卻舒了口氣。


    “你不要怕。”


    於珍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容。又從口袋裏拿出幾瓶藥水。


    “把衣袖捋起來。”


    譚苒愣了愣,照做。


    於珍打開藥瓶子,小心翼翼地敷在譚苒被戒尺的右手上,譚苒詫異地眨了眨眼睛。


    “老師……”


    “噓——”


    於珍衝她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


    “這些都是止痛和消炎用的藥——不要告訴別人。”


    譚苒明白,“別人”便是指其他的老師。


    她從未在這間書院裏感受過這樣的關照,一時間竟然感動得無以複加,甚至有幾分驚慌失措,呆呆地看著於珍,眼眶微紅。


    “謝謝……於老師。”


    “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打你才是不應該的。”於珍撥開臉側的劉海,仔細地給譚苒上藥。


    “昨晚你保護顧玲玲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你做的是對的。可是,咱們這個學校,我實在是沒辦法……”


    後麵的話於珍沒有接著說下去,譚苒眼眶又是一紅,猛地搖搖頭:


    “沒關係的,我們……已經習慣了。”


    “這種事怎麽能習慣呢?”於珍歎了口氣: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可是,這個學校,從最基本的事情上就已經錯了……這個學校……”


    她連續喃喃了好幾遍“這個學校”,始終是沒有勇氣再說下去。


    於珍年紀不過二十三四,從大學畢業後,陰差陽錯地應聘了亢龍書院的工作。


    入職小半個月,她已經見識過這間所謂國學書院內裏太多的肮髒,卻始終是敢怒不敢言。


    她始終對學生心底懷有愧疚,這些話,卻從來不敢向學生們明說。


    昨夜的考德,晨曦班裏隻有譚苒一人受了訓誡,可於珍卻並不覺得譚苒做錯了什麽。


    “我全都看在眼裏,可是我一個人真的做不了什麽……”


    於珍小聲地說著,眉眼之間盡是無奈。譚苒卻久違地感到心底一暖,衝她笑了笑:


    “於老師,您真的很好。”


    “我沒什麽好的……”於珍自嘲地笑笑:“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大不了你們幾歲。況且……”


    她的臉上露出幾分愁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迴憶。


    她也打學生戒尺,卻是所有教師裏下手最輕的。


    因為所有教師都要打戒尺,她不打,她就保不住自己的這份工作。


    但是,在她的觀念裏,學生犯錯,本就不應該用體罰來解決,這是落後的,封建的教育思想。


    棍棒出孝子,這是愚昧的。可在亢龍書院,這種觀念卻被奉為真理。


    她隻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實習老師,她又怎麽能改變這一切呢?


    “對了……”


    於珍仿佛想起了什麽,轉過頭來,對譚苒說道:


    “譚苒同學,我之前,有看過咱們晨曦班學生的資料……”


    “顧玲玲她……是一個很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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