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窗戶打不開!”


    方常氣急攻心,使勁扭了幾下窗戶的握把,又後退了幾步,一個助跑,用右肩狠狠地撞到玻璃上。


    哪知反倒牽扯到手臂上的傷口,一陣鑽心徹骨的疼痛自手上傳來,他的臉霎時發青發白,幾欲昏厥。


    “我來!我來……”


    樊磊同樣是亂了陣腳,抄起廳上的紅木椅子,衝過去便朝窗戶上砸,奈何他力氣始終不及方常,砸了好幾下,窗戶玻璃除了一陣顫動以外,沒有出現任何破損。


    李然已經無力再走動,癱在床上,瞳孔渙散,喃喃:


    “不行的……不行的……沒救了……這個鎮子裏都是壞人……”


    聽到這句話,一股無比絕望的心情在每個人的心底油然而生:老實憨厚的貨車司機,麵相和藹的老鎮長——這一切都是刻意偽造出來的騙局。


    方常癱軟在地上,恍惚間腦海閃過許多畫麵,想到了李維寅捧著飯盒轉身時投過來的那意味深長的一瞥,想到了他的那句“你們出不去的”,想到了亢龍書院堪稱恐怖的高昂學費,想到了飯堂裏豬狗不如的夥食,想到了黝黑冰冷的龍鞭……


    他終於意識到,亢龍書院之所以會有如此高昂的學費,絕不隻是奇貨可居,也不是坐地起價。因為除去師資教育的費用之外,亢龍書院還會用學生們交來的錢在附近的城鎮打點上下……


    整個石頭鎮都是亢龍學院的眼線。


    他們以為自己逃出生天,卻隻是掉進了又一個無法掙脫的深淵。


    門外終於如他們所料地傳來了門鎖轉動聲。


    門被轟然撞開。


    從裏麵湧進來的,是六七名身體壯碩的莊稼漢。


    緊跟其後的是接送他們到鎮子裏的司機“阿六”。


    最後出現的,是鎮子的鎮長,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


    “何必呢……何必呢……”


    老人臉上仍舊帶著慈祥的笑容,慢悠悠地說:


    “學校規矩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們為什麽還是要逃呢?……”


    他一字一頓地,臉上仍然帶著笑容,話音漸冷,涼徹每個人的心靈。


    “……你們這樣,可真不乖啊。”


    方常感覺胸腔裏有一團無法抑製的怒火在燒,他覺得自己的內髒都是滾燙的,但他的腦海卻是一片空白。


    他嚐試著站起身來,但卻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逐漸失去力量,手臂處傳來的痛處緩緩減弱。


    視線漸漸模糊。


    ……


    ……


    ……


    李叔同的《送別》又在書院裏響起。剛剛洗漱完的學生們急匆匆地趕往操場集合。


    譚苒的手上牽著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要比她還矮上兩個頭,眼睛水靈靈的,很是迷茫。


    顧玲玲聽不見集合的鈴聲。譚苒不知道這是幸或不幸。


    自從她被安排與譚苒住進同一個宿舍以後,顧玲玲生活起居裏的交流全都交由譚苒來負責。


    她教她看見老師要鞠躬。


    教她被子要疊成豆腐塊。


    教她洗頭一定要洗得幹幹淨淨。


    教她看見舍友時要露出笑容。


    顧玲玲從來都不問為什麽,隻是乖巧地照做。


    但她真切地在每一個難以入眠的晚上看見顧玲玲在對床上,麵對著牆壁瑟瑟發抖。


    她從不將自己的“害怕”表露在任何人麵前,哪怕是唯一能夠讀懂她的手勢的譚苒。


    這常常讓譚苒打心底裏感到一陣糾痛。


    現在,她還要領著譚苒去見證每個晚上都會有的,也是最讓人不忍直視、卻又不得不看的考德儀式。


    ——所謂的考德,無非就是殺雞儆猴。


    由山長劉兵虎上台致辭,然後帶頭“考德”,首先統計一下當天犯下過錯學生的數量,再挑出那些犯錯特別嚴重的,由山長親自執行龍鞭責罰。


    所謂龍鞭,便是材質與戒尺相同的棍子。長度趕得上人的一雙臂膀,足足有五指粗細。


    碳纖維是亢龍學院在經過多年體罰式“負教育”總結出來的、最引以為豪的教具材質。


    這種材料製造出來的體罰工具,硬度雖遠不如鋼筋,但韌性和重量都極趁手,可以讓學生最大程度感受到疼痛的同時,不會傷筋動骨。


    打龍鞭無疑是亢龍書院所有形式的體罰中最為殘暴的。一般挨下二十下龍鞭的人,臀部上的淤青三個月都好不起來。


    與學生們恰恰相反的是,許多教官,包括山長劉兵虎,每日最期待的環節就是考德。


    在這裏,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宣泄著自己的權威,享受著學生們的畏懼。


    而當有學生犯下大錯,必須執行龍鞭處罰時,那更是一場莫大的狂歡。被打的人哭喊得撕心裂肺,台下看著的學生有許多都會不忍心地扭過頭去——而當他們真這樣做時,麵臨的就將會是戒尺的處罰。


    而今夜的狂歡,尤其盛大。


    要被打龍鞭的學生,足足有五個。


    “今日龍鞭責罰的第一個學生,是一名入學新生。”


    劉兵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臉上的皺紋堆疊在一起,露出滿嘴的黃牙。


    “這個學生,是我書院入校學生有史以來行徑最惡劣的一個。他在煩悶解脫室裏公然襲擊看守教官,盜竊物品,破壞公物,其行為堪稱是罪不可赦……”


    “經過書院老師聯合確定,我們已經通知了其家長,現在要當眾執行龍鞭。鑒於其行為極端惡劣,再加上是入學新生,必須要從重處理,以儆效尤……所以……”


    劉兵虎誌得意滿地笑道:


    “我決定,責鞭五十!”


    操場上的學生們無法抑製地爆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唿聲,有人開始忍不住交頭接耳:


    “不是吧?”


    “五十個?!”


    “這麽多年來,最多也就三十個吧?”


    “那個人到底做了什麽啊?”


    “會死的吧?”


    “肅靜!”


    劉兵虎眼神漸冷,高聲喝道:


    “把人帶上來。”


    旁邊的看台上,四五名教官押著被用粗麻繩五花大綁的一名年輕人走上台前。


    學生們的視線紛紛投到那邊,人們臉上的神情各異,但多數都是帶著一種好奇兼憐憫的神色。


    那被押上台的年輕人麵相清秀,看起來甚是斯文,甚至稱得上是溫柔——哪怕他的衣衫襤褸,裸露的皮膚上已經遍布著各種各樣的傷痕,不知道已經在暗地裏受過多少私刑。


    他緊抿著薄薄的嘴唇,一言不發,麵色平靜得嚇人。


    劉兵虎卻不管這些。


    他稍稍活動了下肩膀,從身旁的女教師手上接過了那支禦用的“龍鞭”,看見那被押解上來的學生,臉上又綻出幾分舒心的笑容。


    他緩緩走上前去,湊到他的耳邊:


    “再囂張也沒有用,落到我手裏,你算是徹底毀了。自以為是的兔崽子。”


    那學生終於抬起頭,平靜如雪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劉兵虎的身上。


    卻又不似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視線好像是穿過了劉兵虎的身軀,在凝視著遠處的夜空。


    那樣的眼神,讓劉兵虎莫名感到幾分心悸。


    於是劉兵虎幹脆就不再看他,他直起身來,環視了一眼台下的師生,提氣高聲說:


    “請諸位記住這個人的名字——藍思琳。他會是我們亢龍書院曆史上第一個,從煩悶解脫室出來以後,直接破格降入破零班的差生。”


    “讓他趴下!”


    幾名教官一同發力,按在時左才的肩膀,迫使他跪倒在地,又伸手去按住他的頭顱,讓他的臉頰貼在了冰冷的看台上。


    旋即,他的四肢被人分別按住。


    劉兵虎往手上唿了口熱氣,搓了搓手,抄起龍鞭,舉到頭頂,窮盡全身力氣,砸下了力道無比雄渾的第一棍。


    沉悶的肉體碰撞聲在操場裏傳開。巨大的反衝力甚至讓那碳纖維製成的龍鞭甩得劉兵虎險些仰天摔倒,隻這一棍下去,時左才便悶哼了一聲,從嘴角溢出鮮血來。


    學生裏有人輕輕叫了一聲,旋即響起的是教官的爆喝:


    “不許轉頭,都給我看著!你!出列,待會領十下戒尺!”


    無比暢快的報複感在劉兵虎的胸腔裏綻開,這幾天這個問題學生帶給他和教官們的壓抑心情一掃而空。


    他原本還擔心到了第七天的時候,這個神經病會突然反悔,不肯打開柵欄門。如此一來,他們要把他弄出來,就得花費不少心思。


    但誰也想不到的是,這瘋瘋癲癲的小子竟然遵守了承諾,果然在關進煩悶室的第七天,自己用鑰匙打開了門鎖——


    雖然往後的幾天他又恢複了之前那沉默寡言,麵色陰沉的模樣,教官們也隻當做他是意識到自己死到臨頭,不想再掙紮了。


    劉兵虎眼裏綻出兇戾的目光,手上的力氣不減反增,仿佛要將他生生地打死在這裏。


    令人驚奇的是,這個學生的忍耐力恐怖得驚人,挨了好幾棍都完全沒有痛叫出聲。要知道,就算是牛高馬大的成年人,挨了這龍鞭,也會控製不住自己,鼻涕眼淚橫流,咿呀怪叫,拚命掙紮,到處亂滾的——可他偏偏就如一隻破麻袋般任人蹂躪,若不是偶爾發出一絲悶哼,簡直如死屍無意。


    原本被打學生的慘叫聲是打龍鞭的過程中最滲人的場景,但是預料之中的痛苦求饒並沒有出現。


    劉兵虎心底剛剛打開的心結再次糾成一團,無名之火溢滿胸腔,用上了吃奶的力氣往死裏打。堅硬的龍鞭被不斷揮舞出破空聲,在殘影中甚至能隱約看到扭曲的痕跡。


    就連對這一幕司空見慣的譚苒也看不下去了,強忍著倒吸涼氣的欲望,緊緊地抿著嘴唇,緊緊地握著身旁顧玲玲的手臂,隻希望這一幕千萬不要在這個孩子的心裏留下太大的陰影。


    打到第十八棍的時候,時左才一聲不吭地昏了過去。


    全校的師生都能明顯得看見被按在地上的那個學生渾身一軟,沒了知覺,按著他的五名教官迷茫地鬆開了手。


    劉兵虎發出暴躁的叫聲,也不管麵前的他是生是死,閉上眼睛猛打了幾十下,直到教官按住他,不斷地喊“夠五十個了”,他才鬆了手。


    鬆開龍鞭時,劉兵虎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已經開始發麻,渾身發熱,在江西接近零度的寒冬裏出了滿身的汗。


    他完全料想不到這最該讓自己解氣的一幕會是以這種形式結束。他心煩意亂,也不再管時左才是死是活,冷漠地使喚教官把他拖下台去,又把龍鞭往台上一杵,看向台下的師生。


    “接下來的四個,同樣是犯了書院裏最不該犯的大忌……他們為了逃跑,甚至不惜在飯堂裏縱火,破壞公共設施的同時,還險些引發生命危險……還有一個因為從跳樓昏迷,還在住院,等他從醫院裏接迴來,他也要照例龍鞭處置……”


    照例說完一段開場白以後,劉兵虎便依次把方常,樊磊,李然四人喊了上來,用對待時左才一模一樣的方式,每人打了三十鞭。


    這次,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聽見了這幫學生們的慘叫聲,最懦弱的李然被打得鼻涕眼淚橫流,求爺爺告奶奶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胡話,劉兵虎努力地在心底自我催眠,把慘叫的李然當作時左才,心下終於是舒服了幾分。


    方常是被拉上來的學生中最失魂落魄的一個。石頭鎮帶給他的衝擊實在過於震撼,以至於他現在走路的姿態都像是行屍走肉。


    甚至當幾名教官將他按在地上,他都沒有作出任何掙紮。


    劉兵虎的雙手已經發軟,但仍然沒有將龍鞭轉交給其他人代為懲罰的意思。


    方常於他而言是熟客,哪怕在行徑最惡劣的破零班裏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刺頭,既然有能夠親手責罰他的機會,劉兵虎自然是不會錯過。


    他下了死力。第一棍下去時,方常身上的舊傷直接破裂,痛入骨髓,撕心裂肺地大喊了起來。顧玲玲受到了驚嚇,宛如應激反應的小動物,無意識地發出“啊啊”地聲音,直往後退。


    譚苒猶豫再三,還是不顧一切地捂住了身旁顧玲玲的眼睛,一名教官過來扯她,要領她去罰站,吃戒尺,譚苒大叫著“不要”,死死地把顧玲玲護在懷裏。


    幾名教官看見了,紛紛跑過去,用力地將譚苒和顧玲玲分開,將譚苒拖離了隊伍,一頓拳打腳踢。


    打完三十下龍鞭,方常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劉兵虎打到興頭上,已經徹底暴走了,在身旁教官的再三勸阻下,才將昏迷不醒的方常拉離了看台。


    “還有沒有?還有沒有沒打的?”


    “沒了……山長……您已經打了五個了……”


    “沒有了!?!”劉兵虎怒目圓睜:


    “怎麽可能沒有了?前些天喝洗衣粉自殺那個女的呢?她不是還沒打嗎?”


    “她……她還在宿舍裏休養……”


    “把她給我帶過來!”


    “……山長……”


    “我說,把她給我帶過來!!”


    劉兵虎的咆哮聲響徹操場。


    這個夜晚注定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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