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為哉所料不錯,剛一入秋,楚國內應便傳來消息,楚帝病危,楚國諸王為皇位爭紅了眼。


    天賜良機,皇帝振奮,召大臣議事。


    夏侯沛覺得,病病歪歪的老人,在病榻上歪上幾年也不是沒有,期間不斷的病危,然而次次都挺過去,也不在少數。不過她並沒有發言,兵之一道,她毫無經驗,所知皆自紙上來,比劃得再頭頭是道,也不過紙上談兵。


    兩國征戰,不是小事,關乎國家威嚴,關乎上百萬將士生死,關乎百姓今後是否不再受戰火荼毒。夏侯沛極為謹慎地豎直了耳朵,聽著諸公之論,自己並不開口。


    朝中大多都是主戰的。


    丞相高宣成,尚書左仆射秦勃,大鴻臚魏會,廷尉崔浩民,驃騎將軍兼領軍將軍楊為哉,尚書右仆射戴琳,禦史大夫蘇充,眾多入可朗朗於朝堂,出可赫赫於戰馬的良臣武將都恨不能親上戰場,揚我國威,一統天下。


    爭議隻在於何時出兵,分幾路,從哪幾處,如何布防與進攻。


    夏侯沛倒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群臣相爭的場麵。這會兒誰也顧不上自己效忠哪位皇子,一心想著如何定鼎江南,最多便是在具體布置之時多為同黨謀好位。


    立朝之初,往往如此。黨爭也有,但不誤國。


    經曆過戰爭的人,更明白家國天下遠在個人得失之上,如楚國,眼下他們爭得再激烈,最後爭勝了又如何?


    國亡則臣恥!


    夏侯沛聽得感慨萬千。如此眾誌成城,戰勝或早或晚罷了。這樣的大臣共事起來才有滋味嘛,同道中人,底線不破,雖有爭議,都是為了國家。像嶽飛那樣,自己在前線拚命,後麵不斷有人扯後腿,捅刀子,真是要了命了。


    眾臣還在爭論,夏侯沛聽他們話中展露的訊息,腦海中出現了一幅輿圖,各處軍隊布防一一在圖上標出。何處險惡,何處通達,何處水流湍急,不宜渡江,何處天險雖弱,對岸兵力極強,一張布防圖漸在腦海中明晰。


    “十二郎,你有何見解?”皇帝讓大臣們吵得腦門嗡嗡之響,見夏侯沛聽得認真,想到他素有獨到之見,便高聲問道。


    殿中靜了下來,群臣的目光都落到了夏侯沛身上。


    夏侯沛著朱服,冠通天冠,聞此,恭聲道:“諸公皆在,各有高論,小子何敢妄言?”


    皇帝一笑,道:“說說看,錯了也不要緊。”


    推脫一次是謙虛,一而再,再而三,便是拿喬了。夏侯沛秉笏出列,聲音嘹亮而沉穩:“楚國諸王相爭之勢早已形成,眼下不過愈演愈烈,相互間都成了仇人,今日你捅我一刀,明日我斷你一臂,早已勢成水火,斷無和解之理,而楚帝已老邁,他原還能壓著,然病勢愈重,愈力不從心。”


    楚國這種形勢,就算楚帝馬上找出了最賢明的那個皇子立為儲君,也不能平息爭端,其他皇子不會服。爭了那麽多年,相互間都得罪狠了,讓其中一人登位後把剩下的都殺了嗎?立誰,剩下的都不會答應。除非都死光了隻剩一個,不然,定不下來。


    “楚帝無能為,便如群龍無首,”偏生,楚帝的兒子們裏沒有一個能挑得起大梁的,連侄子都想搏一搏,“楚國之強,已是往昔,而今的楚國,散沙耳,觸之即潰。”一個強大的國家,都是從裏麵爛起的,這是無數曆史鮮血染就的真相。


    “故此,臣以為,立即備戰,準備發兵!”夏侯沛斬釘截鐵道,“臣之鄙陋淺見,請陛下聖裁。”


    皇帝沉思。


    秦勃皺皺眉頭,出聲道:“秦王殿下年幼,不曾見過楚帝之雄才。”英雄遲暮是常見之悲,可英雄之所以稱為英雄,必有震驚世人之處。


    秦勃比較含蓄地表示不要小看楚帝。


    這迴夏侯衷跟夏侯沛站在了統一立場上,他道:“老虎拔了牙,他還是老虎,可還值得畏懼嗎?楚帝已不足為慮。”


    夏侯沛還站在那裏等皇帝的表態。


    太子一言不發,依他看來,能不打最好就別打了,受苦的還是百姓,眼下楚國無戰意,大夏何必先做這個惡人。


    皇帝一看太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幹脆就不去看他,他再問夏侯沛:“楚帝雖病入膏肓,究竟也是一時英豪,若是他留有後手,該如何應變?”皇帝是與楚帝戰過的,自然不會小瞧,在他看來,最妥當便是等楚帝駕崩後,再發兵南下。


    夏侯沛沉默了片刻,最終道:“一人之力有限,真到了窮途末路,誰都無法力挽狂瀾。”


    此言不差,可是,怎樣叫做窮途末路?這個窮途末路真的到了嗎?


    皇帝與眾人都分析當今之勢,最後又問夏侯沛要出兵,戰略如何布置?這個,夏侯沛是真不懂,便說了不知,怎麽都不肯置一詞。


    皇帝問她,並不是就以她的意思為主,集思廣益罷了。然而,問了她,其中的重視是毋庸置疑的。


    下了朝,夏侯沛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戶部。打仗要錢,她又督管了京郊的賦稅,得趕緊收上來,以充實軍用。


    等她忙完了今日的事,已是深夜。


    騎馬迴了王府,便見秦氏在前堂等著。


    夏侯沛將馬鞭朝家令一遞,低聲問道:“王妃怎在此處?”


    家令迴道:“王妃今日入宮去了。”


    夏侯沛知道了。她一麵走一麵說,家令話音落下時,已走到堂前。


    家令捧著馬鞭退了下去,夏侯沛邁上台階。


    堂上燈火通明,秦氏溫婉端坐,見她進來,起身福了一禮:“郎君。”


    夏侯沛道:“不要多禮。”到首座上坐下,問,“你去過宮裏了?阿娘可好?”


    秦氏也坐下來了,嫁過來有半年了,她也發現了夏侯沛對皇後發自真心的關切,這種關切涉入到方方麵麵。她道:“阿娘安好,隻是天初寒,不及添衣,著了風寒,太醫診斷過了,喝幾副藥下去就可無恙。”


    夏侯沛嗯了一聲,看了看門外的天色,這時宮門早已下鑰了。又看到一旁的幾上放了一隻食盒,便問:“這是宮裏拿來的?”


    “阿家令我帶迴來的。”


    夏侯沛點了點頭,見秦氏似乎沒什麽事了,便起身走了。走之前還把整個食盒都拎走了,半點都沒有與人分享的意思。秦氏默默地看著她。三個月前,宮裏送了點心來,她看點心香甜喜人,便吃了一塊,後麵,夏侯沛整整七天沒有正眼看過她。


    秦氏倒不在乎夏侯沛正不正眼看她,受不了的是她這種擺明了“你吃了我的點心,我很生氣,但是我不說,你自己反省”的冷漠勁。


    從那以後,但凡皇後送的,她動都不敢動半下。


    夏侯沛一張臉波瀾不驚的,走進了書房,才把食盒打開,裏麵香噴噴的都是她喜歡的點心,她拿出一塊,放進嘴裏,眼睛眯起來,享受極了。


    一塊點心下肚,滿滿的都是思念。


    不在朝朝暮暮,不在朝朝暮暮。夏侯沛默念了幾遍。


    門外傳來鄧眾的聲音:“十二郎,常侍與郎中令求見。”


    夏侯沛立即蓋上食盒的蓋子,放到一邊,取出帕子來,擦了擦嘴角,高聲道:“請進來。”


    兩位秦王屬臣是來說朝上說過的事的,他們是來出謀劃策的,重點在於,秦王如何能從中謀得好處。


    夏侯沛定下心來,與他們討論了一番。


    隔日一早,夏侯沛入宮上朝,一下了朝,她沒去戶部,直奔長秋宮。


    長秋宮裏彌漫著一股藥味,苦苦的,有些衝鼻。夏侯沛一顆心提得老高,步子不自覺地加快了。


    走到殿中,皇後正用早膳。夏侯沛幾大步就跨到皇後麵前,細致地看了看皇後臉色,見隻是略顯倦意,並無其他不適,才放下心。


    皇後擱下碗筷,道:“用過早膳不曾?”


    夏侯沛搖搖頭。


    皇後便令人添了雙碗筷。


    夏侯沛靠著皇後坐下了,拿起碗筷,見食案上有一道牛肉羹,不免操心,又擱下碗筷,轉頭與皇後認真道:“阿娘,用藥之時,牛肉這等發物便不要上案了,以免影響了藥效。”


    皇後淡淡瞥她一眼。


    這一眼,瞥得夏侯沛小鹿亂撞。她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找迴了魂,堅持道:“身子要緊。”


    阿祁在旁忍不住笑,看看堅定的夏侯沛,又看看默然無語,專心用膳的皇後,好心同夏侯沛解釋道:“殿下用食一向清淡,這道牛肉,是專為十二郎備下的。昨日王妃過來,撞見了太醫為殿下診脈,殿下便說,最遲今晨,十二郎必來。”


    夏侯沛從小就貪吃肉,看到肉,胃口就好,長秋宮中人盡皆知。料到她要來,皇後便提前令人準備著。


    夏侯沛鬧了個大臉紅,又喜滋滋的,阿娘關心她。


    就著牛肉羹,一口氣掃下兩大碗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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