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皇帝得知夏侯沛昨夜留宿宮中的事。


    一下了朝,他便喚了夏侯沛來,將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是驚歎道:“昨日乞巧,我特與你一日假,你不在家陪著王妃,居然在宮裏耗了整日?”


    倒懷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喜歡王妃來了。


    夏侯沛無奈道:“兒忘了時日,一得假就往宮裏跑,到阿娘那裏,才知是乞巧呢。後麵一想,王妃是日日可見的,阿娘卻許久不見了,幹脆就多待了一會兒,留了一宿。”


    皇帝哈哈大笑。倒也不懷疑她的話。


    夏侯沛做事的勁頭,皇帝是看在眼中的,但凡與她一件差使,她不管自身是否可得利,隻管卯足了勁做好,凡事皆一視同仁,賦稅之事如此,審囚徒亦如此,真不知說她實心眼兒好,還是說她懂事明理。


    皇帝笑嗬嗬的,一扭頭,又見八位皇子都在,難得齊聚,便幹脆都叫去了太極殿,問一問近日的進益。


    待從太極殿出來,已是近午。


    跨出那道門檻,太子與諸王麵上洋溢的笑容便弱了下來,在殿中融洽和諧的氣氛便如虛幻的錯覺一般,一出了那莊嚴高大的殿門便陡然消失。諸王各自為政。


    夏侯恕唇邊帶了抹淺淺的笑,目光在四下一掃,便見夏侯摯站到了太子身後,夏侯諳與夏侯衷近些,夏侯康正眉開眼笑地與太子說著一篇典籍上的典故,而夏侯汲人與夏侯沛則落在最後,皺著眉頭在說什麽。


    想到皇帝將京郊賦稅一事交給了夏侯沛,夏侯恕便眼紅生妒,這等好事,從不曾落在他頭上,十二郎才剛剛入朝,便受如此重用!他強自將目光從夏侯沛身上收迴,皮笑肉不笑地朝太子拱手,太子神色冷淡,朝他略點一點頭,非但是對他,對諸王也皆如此,不過略略示意,便自抬步走了。夏侯康大約是被典籍吸引了,夏侯摯一向都緊跟太子,他們二人亦隨太子而去。


    夏侯衷原是寬厚地笑著的,待見到八郎連話都不曾與他說一句,緊緊跟著太子,一副與他劃清界限的模樣,便覺得氣悶得很。隻是他慣會演戲,麵上仍將禮數做足了,笑眯眯地問了夏侯恕將往哪兒去,又問夏侯汲人與夏侯沛可要一同用膳。


    夏侯沛一心二用,一麵與夏侯汲人說著出京的見聞,一麵留心兄長們的動靜。諸王與太子連年相傾軋,到了現在,連基本的情麵都隻是勉強維持,太子、夏侯恕、夏侯衷三人,全然是相看生厭。夏侯摯與夏侯諳不知何時已分別投了太子與晉王。皇子間的黨爭,已然形成。


    夏侯沛抬頭望見日頭將至中天,算著這時候趕去長秋宮還可趕上用膳,便笑道:“不了,難得入宮一趟,我還是去長秋宮多陪陪母後。”


    夏侯汲人聞此,依樣畫葫蘆:“我去陪我母妃。”


    夏侯衷也不是真心邀他們,不過在太極殿前做個樣子罷了。當下拱手作別。


    太極殿前,諸人散,夏侯沛高高興興地去了長秋宮。蹭過午膳,才出宮去。


    她沒將兄弟間的洶湧暗流放心上,卻有人堵得氣悶。


    在外邊,夏侯恕好歹克製,一入得鄭王府,那勉強維持的笑意倏然間一掃而光!他雙唇緊抿,嘴角下撇,雙眼精光凝聚,戾氣十足。


    “二郎迴來了。王妃……”家令迎上來,話還沒說完,便叫夏侯恕斥了一通:“滾下去!”


    家令一愣,垂首退至一邊,做躬身拱手狀,待夏侯恕自他身前走過去,方直起身。


    夏侯恕一路大步,進了書房,將侍奉的仆役都趕了出來,一個人在裏頭生了一通悶氣。


    整個鄭王府皆小聲小氣,仆役行路都萬分小心唯恐弄出點聲響,叫鄭王聽見了,就要拖出去打死。


    楊為哉到時,便看到一個井然有序的鄭王府,府中仆役皆訓練有素,不敢多說一字,不敢多看一眼。他暗暗點了點頭,對鄭王的治府之道尚算滿意。


    “將軍。”家令上前來拱手。


    “殿下可曾迴府?”楊為哉迴了一禮,平易近人。


    “已迴來了。”家令道。


    “今晨聖人召太子與諸王,殿下迴來,心情如何?”


    家令笑了笑,並未答話,做了個請的姿勢,在前引路:“二郎在書房,君且隨我來。”


    楊為哉知他口風甚緊,也不以為怪,倒是覺得這家令是個可用之人。


    鄭王府占地廣闊,布局嚴格,一景一物皆顯出一絲不苟的富賈氣來。走了半估摸炷香的功夫,終到了書房外。


    家令朝楊為哉略一示意,便上前叩門,口道:“二郎,楊將軍來了。”


    裏頭略略沉默,片刻,方傳出夏侯恕低沉的聲音來:“請楊將軍入內說話。”


    家令推開了門,並不進去,待楊為哉跨過了門檻,他輕手輕腳地跨入一步,帶上門,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


    夏侯恕跽坐於書案之後,抬著頭,看著楊為哉走進來。他也知禮賢下士,當顯寬厚,不等夏侯衷將腰彎到底,便急道:“免禮免禮,楊將軍如何與孤客氣?快快坐下。”


    楊為哉一入門就將夏侯恕的情緒看分明了,不必多想就知道,必然是今晨在皇帝那裏沒出彩。他唇邊兒一絲冷笑,待站直了身,又是卑謙和氣,尋了個距夏侯恕較近的榻上坐了,緩緩開口道:“殿下何以怒氣衝衝?”


    這一說,夏侯恕才稍霽的麵色立時又沉了下來:“說來丟人,孤向來不得父皇青眼。不如老大,老三,孤也認了,如今,十二郎也要騎到孤頭上來了!”


    楊為哉不解道:“殿下何出此言?聖人對殿下分明也是關愛有加。”


    夏侯恕冷冷一笑,自嘲道:“不過多看了一眼罷了,也稱得上關愛有加?十二郎那樣的,才是青眼關愛!”


    說到秦王,楊為哉也承認皇帝對秦王實在是好,秦王自己也爭氣,這一想,他便遺憾得緊,若不是秦王不肯接納,他何須來侍奉這麽個沒用的東西。楊為哉做出恍然的模樣,點了點頭,道:“平心而論,秦王這幾樁差使,辦得實在是漂亮。”


    夏侯恕更加陰鬱。


    “不過,也是因十二殿下有那個機會罷了。”


    夏侯恕稍稍平息了怒意。


    “若是將相同的差使交給殿下,又怎知殿下便辦不好呢?”楊為哉溫和的語氣安撫了夏侯恕。夏侯恕哼道:“可不是,十二郎靠的不還是他手下那幫屬臣?光他一個能辦成什麽事?”言辭間大為不屑。


    楊為哉對他也挺不屑,可惜他一一排除下來,能讓他扶持的就這一個鄭王。太子與晉王都是魏氏外甥,他與魏師有仇,斷不會扶持他的外甥,秦王倒是好,內有皇後,外有強援,可惜,人家高傲不理他,其他幾個,不是歸屬了太子與晉王就是無爭心,算來算去,也就一個鄭王。


    也算不錯,鄭王這裏並沒有什麽像樣的大臣幫扶,他一來便是心腹,事大事小,鄭王都要問過他的意見,如此,便好擺布了。


    楊為哉是有指點江山的豪氣的,他自以為也有這個本事。想他當初不過一占山為王的強人,最後當機立斷率眾投奔今上,之後大大小小數百役,真刀真槍拚到了今日。他斷言當今天下如他這般能人屈指可數,這屈指可數的人中絕不包括魏師!


    一而再,再而三的給魏師讓位。當年突厥是一事,而今廣陵軍屯是一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楊為哉認為,皇帝幫著魏師搶他的軍功。若是換一個人,換成出將入相的高宣成,倒也罷了,楊為哉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他及不上那老狐狸,可魏師,怎能讓他服氣。


    魏師,不過是在魏後餘蔭的庇護之下,他有什麽能耐!


    楊為哉恨得牙根兒都咬酸了。想想廣陵是迴不去了,便不再去想了,可京師也大有可為啊。


    抓緊了夏侯恕,將他蠱惑成一個木偶人,他愛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隻要一想到魏師在外拚死拚活,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迴京一看,皇位上坐的不是他妹夫,也不是他外甥,楊為哉便能笑出聲兒來,到時候,魏師迴京,便是自投羅網!


    哪怕為了這種吐氣揚眉的場景,楊為哉也得憋住他的不屑,哄一哄這不成器的玩意兒。楊為哉溫柔道:“殿下既然知道,又置什麽氣?總有機會的,不說其他,就看太子,今還穩如泰山否?休要急躁,讓陛下見了,又要斥您不穩重,至於差使,那些零星讓與十二殿下又何妨?”


    這個讓字,說得夏侯恕眉開眼笑,不過他也是有些頭腦的:“零星小事,讓就讓了,可阿爹遲遲不委我重任,我又如何取得威信?不建威信,又有誰來輔佐我成大業?”


    楊為哉一笑,儒雅得如同山中高士,毫無武將的粗俗:“自然是,爭取大功勞。依殿下看,陛下最掛心的是哪件?”


    夏侯恕一想:“楚國?”


    “不錯,我接密報,楚帝命不久矣,正急著立太子,先前那個太子,卷進厭勝逆案裏,讓楚帝厭棄,給廢了。眼下他快駕崩,又沒個儲君,諸子爭的你死我活,連侄兒們也攪了進來,楚帝正難決斷,偏生光陰不等人,又油盡燈枯了。”楊為哉在廣陵那麽多年,眼線不少,就是楚國,他也派了幾個內應過去。


    夏侯恕眼睛一亮:“如此,楚國必亂,我大夏正可趁此進兵。”他越說越激動,一把揪住楊為哉的衣袖,道:“楊公!廣陵精兵,可練好了?”


    聽這話,楊為哉一陣惡心,他一手帶出來的兵,眼下都在魏師手下,強忍著那不甘不平與厭惡,他笑意如春風拂麵:“臣帶的兵,殿下放心就是。必能得勝。”大楚也不是往日國富兵強的大楚了,折騰了十幾年,早就山河潰爛。


    夏侯恕極是滿意,他歎息道:“可惜楊公已迴京來了。”


    楊為哉笑意淡了:“迴京來了,又如何?臣熟知兵事,且姑妄言之,聖人要出兵,必傾力而為,不止廣陵,還有其他幾地,算一算,當會兵分三路大軍,一齊南下。殿下要做的,是爭取成為其中一路的主帥!”


    “主帥?”夏侯恕握拳,目含貪婪,片刻,他又萎了下去,“孤,從不曾帶兵。”兵書也沒怎麽讀,他連紙上談兵都不會,更別說做主帥了。


    楊為哉道:“總有會帶兵的人。用好了他們,不就成了?”如今八個皇子,除了太子,誰都沒領過兵,若是皇帝委任皇子為主帥,隻可能是讓他們去掙軍功的,必然會同時派以可靠的名將輔佐。


    夏侯恕一想也是,領兵他不行,用人之術他卻是熟知。可他能想到,其他人未必就想不到。夏侯恕頗具憂患意識,歎了口氣:“隻怕晉王,也盯在這上頭。”跟夏侯衷爭,他少有爭勝的,眼下,還多了個夏侯沛。


    “殿下何以懨懨?盡力施為,未必不能成。”


    夏侯恕又脹滿了信心,點頭道:“不錯,老三從沒比我強,不過勝在他有個母妃,幫他周旋。”


    見楊為哉滿意,夏侯恕又想到一事:“卿方才說楚國前太子是怎麽廢的?厭勝之案?具體怎樣?卿來為孤細分說。”


    楊為哉滿意的笑容還沒完全展開,又收了迴去。他看看夏侯恕那津津有味的模樣,沒滋沒味地將楚前太子被廢的過程說了一遍。這事,他也不知究竟,楚國畢竟不是任大夏人來去自如的地方,夏人大多也隻知道楚太子被廢,具體如何,卻是不知的。楊為哉也隻將他所知,大致的說了一說。


    要他來說,弄翻太子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留給晉王去做就行了,何必卷進去?一個有心大位的皇子,私底下做了什麽暫且不論,明麵上是越幹淨越好。太子是正統,必然有人擁護,對抗太子,便是對抗正統,亦是將野心放到太陽底下,使人防備不說,還令皇帝猜忌。


    何必?


    既然晉王已經在努力削弱東宮,鄭王隻要置身事外,讓自己的手清清爽爽的就是了,卷進去了,有什麽好處?


    楊為哉看了眼專注沉思的夏侯恕,這些話,說了,鄭王也未必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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