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竹在永樂十五年受宋雨霽誣陷,又親見紀綱與巧倩血濺奉天殿,玉竹當時恰逢月事在身,那日驚悸過渡,迴去便病倒了,從那之後,玉竹便身體大不如前。遷都之後,玉竹又為朱棣的身體以及後宮的諸事勞心不已,玉竹的病更是加重。朱棣在理政時,也不忘詢問馬煜玉竹的身體如何。這日夜裏,朱棣邊批閱奏疏邊問道:“王貴妃可睡下了?”馬煜答道:“聽鬱離說,王貴妃今夜教太子妃舞白紵。”朱棣問道:“身子不太好,怎麽還教太子妃舞白紵?太子妃如何也學起白紵舞了?”“聽鬱離說,太子妃早就在習這白紵舞,隻因當年王才人善舞便得了寵,如今郭才人在東宮又得專房之寵,郭才人也是自幼便會舞的。太子妃說若能習會跳舞,便能綰住夫君之心了。”朱棣說道:“真是難為太子妃了。太子可知此事?”“迴陛下,太子應是不知。”“他當然不知,整日都在郭才人房中,如何知道若蘭的心思。傳太子去長樂宮一趟,就說朕說的,‘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郭詠絮正在為高熾縫製衣衫,高熾拉住郭詠絮的手,“何故這般辛勞?這些衣衫要針工局去縫製就好。”郭詠絮莞爾一笑,“針工局縫製的,哪有妻子縫製得盡心?妾雖不如針工局縫製得好,可這萬般情義都在這一針一線當中。郎君穿上妾縫製的衣衫,就如妾伴在郎君的身旁。”高熾溫柔地對著詠絮笑了。正在此時,馬煜來到郭詠絮房中,向朱高熾、郭詠絮施了一禮,“太子殿下,陛下有旨,請殿下移駕長樂宮。”


    朱高熾不明就裏,一路上都在問馬煜,父皇為何召他去長樂宮。馬煜隻說:“殿下到了便知。”待行至長樂宮門口,朱高熾看見了正在與貴妃習白紵舞的若蘭,隻見若蘭一襲白紵舞衣,在月光之下是那般嬌媚多姿,微風輕拂,若蘭的長發與裙擺隨風擺動,恰似月中仙子一般,再看若蘭已能將那若長的袖子舞起來了,隻聽若蘭說道:“貴妃娘娘,若蘭終於能將這長袖舞得能及貴妃一二了。”玉竹說道:“若蘭過謙了,這麽多年,你已舞出了白紵的精髓。你對太子情深意重,有這份情誼在,就算多難,你也能舞好。”“若是若蘭從小便會起舞就好了。殿下便不會冷落於我了。我定要將這白紵舞好,舞給殿下。”


    馬煜見高熾動了情,在一旁說道:“殿下,陛下讓老奴告訴殿下:‘有妻如此,夫複何求。’”聽到此處,高熾走進長樂宮,向王玉竹施了一禮,然後轉身對若蘭說道:“若蘭,本宮想念你了,咱們迴慈慶宮吧。”若蘭愣在那裏,眼中含著熱淚。玉竹拉了拉若蘭的舞衣,“別愣著了,快迴去。”高熾挽起若蘭的手,二人便迴了慈慶宮。


    見若蘭走了,玉竹對鬱離說道:“長夜漫漫,今夜若蘭也不會陪本宮了。不過本宮著實為若蘭高興。本宮多希望陛下此刻也如高熾那般出現在長樂宮,對本宮說他想念玉竹了。”話音剛落,隻聽長樂宮外一男子說道:“玉竹,朕想念你了。”玉竹看去,正是朱棣。玉竹喜極而泣,快步迎上前去,“陛下萬福。陛下今夜不是在奉天殿批閱奏疏?”“朕剛才不是說了,朕想念你了。”此時隻聽宦官喊道:“長樂宮娘娘承幸,其他宮院卸燈寢息。”玉竹會心一笑。


    自此之後,雖然朱棣一得空便去長樂宮,可玉竹的病卻是一日重似一日,戴原禮日日切脈,玉竹的病也不見好轉。到了夜裏,玉竹還時常夢到紀綱與巧倩自盡的場景,便常常不得安眠,心急如焚的朱棣便夜夜宿在長樂宮,免得玉竹夜中驚醒後不得安眠。玉竹雖然纏綿病榻,可有朱棣陪伴,心中甚是歡愉,隻是身體仍舊一日不如一日。


    這日,朱棣正與輔臣們在奉天殿議事,突然鬱離闖到奉天殿,哭喊道:“陛下,娘娘怕是不行了。”朱棣大驚失色,快步衝出了奉天殿,直奔長樂宮。


    待朱棣來到長樂宮,卻被眼前的情境驚住了。隻見教坊司的樂者們都拿著絲竹管弦樂器列在一邊。朱棣不明就裏,見朱篁箬在一邊啜泣,便拉起她的手,“篁箬,你母妃呢?”篁箬將手指向長樂宮中的竹園,隨即喊道:“母妃,父皇來了。”


    朱棣向竹園看去,又是滿園的修篁翠箬,竹色嬌翠欲滴,真是美極了。隻見那翠綠的竹園中出現了一抹絢麗的黃色,朱棣定睛看去,是玉竹,朱棣暗自思忖:“玉竹不是最喜歡穿竹色的衣衫,怎的今日僭越穿了與朕的常服同色的衣衫?不過玉竹這衣衫甚是好看,黃色的衣裙外還有層黃色的薄紗,隨著一陣微風輕輕擺動,真是宛若天仙。”朱棣正在打量玉竹之時,教坊司的樂者們開始奏樂了,這樂聲怎的這般熟悉?朱棣聽著聽著,終於想了起來,是《燕舞盛世》,這曲子已是多年沒有聽過,如今,絲竹管弦同時奏響這曲《燕舞盛世》,顯得這般動聽。伴隨著樂聲,玉竹偏偏起舞,她搖曳著腰身,輕移著腳步,那廣袖的舞衣隨著玉臂素手翩翩擺動,恰如一隻燕兒翩翩起舞。突然樂音陡轉,哀婉淒美,玉竹的舞步變得纖弱嬌柔,在這美妙的樂音與曼妙的舞步當中,朱棣仿佛看到了自己功業背後的辛酸,勤政背後的孤苦,竟留下淚來,朱棣不知不覺向玉竹身前走去。朱棣剛剛走到玉竹身前,已是曲終舞罷,玉竹施禮說道:“妾縫製了一件黃色的舞衣,這舞衣與陛下的常服同色,乃是大不敬,請陛下降罪。”朱棣邊扶起玉竹邊說道:“何罪之有?穿上這黃色的舞衣,才是舞出盛世的燕兒。”“玉竹終於將權妹妹的《燕舞盛世》編排成舞,又請教坊司的樂者們同奏。妾知道天命不永,在臨走之前,能扮成舞出盛世的燕兒為陛下舞上一段,已是此生無憾了。”說完,玉竹再也支撐不住,便倒了下去。


    朱棣見狀大驚,趕忙將玉竹攬在懷中。朱棣大喊道:“戴原禮,快。”朱棣說著便欲將玉竹抱入寢宮,玉竹趕忙相攔,“陛下,妾時候不多了,咱們就在這竹園告別可好?”朱棣流著眼淚坐在一顆竹子下,將玉竹攬在胸前,玉竹說道:“陛下不在的時候,妾就在這竹園前擺上兩盞清茶,對著竹園說說話,因為這竹園是陛下所賜,妾對它說話,就好像與陛下暢聊一般。”朱棣哽咽著,“玉竹,朕已派太醫們遍訪天下名藥,定要將你的病醫好,等你大好了,朕再與你品茗賞竹如何?你不必再對著竹園說,就對著朕說。”玉竹的眼角躺下了淚水,“陛下恕罪,妾怕是真的不行了,妾死去無妨,隻是舍不得陛下。陛下常說自己孤苦無人懂,玉竹此生就想著,能與陛下相伴一生,做最懂陛下之人,如此,陛下便不覺孤苦了。多少時日,玉竹羨煞了權妹妹,可初次聽到《燕舞盛世》之時,玉竹才明白陛下為何那般寵她,因為她懂得陛下。可是陛下,玉竹也懂你。方才那舞的後半段,舞的是陛下的辛酸與孤苦,那燕兒此生最痛的是碽妃之歿,那燕兒此生最放不下的是允炆的下落,那燕兒此生最介懷的是‘奉天靖難’才坐穩江山,那燕兒此生最想做的是千古帝王。那燕兒此生最大的宏願便是家給人足、斯民小康,與民同樂。陛下,玉竹說的可對?是不是玉竹也懂得陛下?”朱棣聽了此話,五內俱焚,淚如雨下,點點頭,哽咽說道:“是,是,玉竹懂朕,懂朕。”玉竹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陛下,若有來生,咱們還做夫妻,隻有咱夫妻二人,再有一雙兒女。妾就能日日陪伴郎君了。”朱棣點著頭,“好,若有來生,朕與你還做夫妻,朕日夜不離玉竹。”玉竹聽了此話,笑著說道:“將這大明江山治理得如漢唐一般的是玉竹的夫君。玉竹此生能得陛下寵愛,已經知足了。”玉竹撐著坐起來,“陛下,玉竹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陛下要善待宮中諸人與忠臣良將。高熾仁厚,若蘭賢惠,陛下切勿受奸人挑唆。妾願陛下安好。隻要陛下好,妾便放心了。”朱棣哭泣著,玉竹用微弱的聲音吟著:“‘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吟完了這首《思帝鄉》,玉竹便歿在了朱棣懷中。朱棣見玉竹歿了,放聲痛哭,“玉竹放心,朕不僅此生不會無情棄你,朕生生世世都不會無情棄你。”


    眾人見王貴妃歿了,紛紛跪倒在地,哭作一團,朱棣久久不能平靜,緊緊抱著玉竹痛哭流涕,過了半晌,朱棣才緩緩起身,將玉竹的屍身從竹園抱到了內室的床上,朱棣坐在了床前撫摸著玉竹蒼白的麵龐。朱篁箬在一邊對朱棣說道:“自從那年,父皇說還想聽這《燕舞盛世》,母妃便請教坊司的樂者們悄然練習著,她每日處理完六宮瑣事,夜裏便獨自一人編排與這曲子相配的舞。多少次,在篁箬看來,已是舞得甚好了,可母妃說後半段還是沒有舞出父皇的辛酸與不易。母妃說父皇的苦楚旁人不能知曉,若不傾盡所有感情,怎敢披上黃色的舞衣,化身舞出盛世的燕兒。這些時日,母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還在琢磨著如何舞好這一段,她說除了臨走前親自舞給父皇看,還想讓這舞代代相傳,讓世人看到這舞便想起父皇的千古功業,也讓世人能從這舞中體會出父皇的不易與淒苦。終於在方才,母妃支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披上了她親自縫製的黃色舞衣,化身舞出盛世的燕兒,為父皇舞了那一段。篁箬已將那舞銘記心中,兒臣會令教坊司的舞姬們將此舞相傳,若如此,想來母妃便此生無憾了。”朱棣依舊撫摸著玉竹蒼白的臉龐,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衫。


    宮中諸人多受玉竹恩惠,聽聞王貴妃歿了的消息紛紛趕來,長樂宮已是哭聲震天。高熾、若蘭、高燧、如願等人更是伏地哭泣,不能自已。若蘭大哭著說道:“父皇,兒臣願為王貴妃服齊衰之孝。”高熾、高燧、如願也伏地說道:“父皇,兒臣也願為王貴妃服齊衰之孝。”朱棣點點頭,“應該。”


    朱棣說完繼續痛哭,楊士奇見狀趕忙走到伏在地上哭泣的如願身旁,輕聲說道:“快去勸慰陛下,別傷及龍體。”如願趕忙起身行至朱棣身旁,扶著朱棣說道:“父皇節哀,龍體要緊。”楊士奇也走上前去,“陛下,貴妃娘娘喪禮事宜還請陛下定奪。”朱棣哭泣著,說道:“貴妃王氏,貞靜淑儀、溫婉賢惠、仁孝敦肅、獨具才德,諡昭獻,葬長陵,王貴妃喪葬,禮視太祖高皇帝成穆貴妃孫氏。眾皇子皇孫皆為王貴妃服齊衰之孝。朕輟朝三日,以悼貴妃。”待朱棣說完,眾人俯首高唿:“陛下聖明。”楊士奇說道:“請趙王妃扶陛下迴乾清宮暫行歇息。”如願趕忙扶朱棣起身。


    朱棣還未走出長樂宮,便又見到了那竹園,朱棣啜泣著,“又是滿園的修簧翠箬,那一年初建這竹園之時,還有那一年篁箬降生之時,這竹園都是如此旺盛。二十年多年了,這竹園依舊,可玉竹卻走了。”朱棣此時已是泣不成聲。如願在一旁說道:“父皇,這竹園著實能勾起人傷心之處,咱們快走吧。”朱棣哽咽著吩咐道:“貴妃的竹園要好生照看。還有這長樂宮,著鬱離每日看守打掃。宮內陳設皆與貴妃在時一般。”如願應道:“是,父皇。”


    朱棣踉踉蹌蹌走著,如願在一旁扶著,朱棣喃喃自語:“都走了,母妃走了,奶娘走了,令儀走了,夢初走了,如今朕的玉竹也走了。朕再也看不到玉竹了。早知道如此,朕何不多來她的長樂宮,多看看她舞白紵。‘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吟完了這首《思帝鄉》,朱棣已是泣不成聲。


    未央宮裏,張清瑤得知玉竹歿了,卸下了貴妃的鳳冠,衝著長樂宮的方向說道:“玉竹,本宮送一送你。”


    王玉竹的歿逝讓朱棣震悼不已,朱棣輟朝三日,並一連三月都獨自宿在長樂宮,每日得空都在竹園前品茗賞竹,竹園前的石桌上,朱棣總是命鬱離擺上兩杯茶,一杯是他自己的,一杯是給過世的玉竹的。


    這日,若蘭與如願來到長樂宮,遠遠看見朱棣又在竹園處品茗,若蘭悄聲問道:“馬公公,父皇還是日日如此?”“迴太子妃,陛下每日用過午膳之後都要來此陪‘貴妃’說上一會話。”若蘭拉起如願的手,“如願,咱們過去看看。”


    若蘭、如願行至竹園,隻聽朱棣說道:“玉竹,你在時,總盼著能與朕多說說話,可朕忙於政務,又顧及其他妃嬪,常冷落了你。你曾告訴朕,你想與朕說話的時候,便擺上兩盞清茶,坐在這竹園前說話,就仿佛在與朕暢聊一般。如今,你走了,朕也擺上兩杯清茶在這竹園前,朕聽見你當初對朕說的話了,你能否聽見朕今日對你說的話?”若蘭與如願聽到此處,忍不住在一旁哭泣起來。朱棣聽到哭泣之聲迴頭看去,見是自己的兩個兒媳,便說道:“過來坐,貴妃也想念你們兩個了。”若蘭與如願坐在石椅上,若蘭說道:“父皇思念貴妃,可也要保重龍體。”如願也說道:“是啊父皇,父皇一連三月都是如此,過渡哀傷,恐怕......”“你們放心,朕隻是每日與貴妃說說話而已,隻要在這長樂宮,朕便覺得玉竹她還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世明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傾世明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傾世明玉並收藏盛世明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