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貧窮與命運交織在一起,演繹出一幕幕坎坷、悲壯的人生曆程。

    那天晚上孫二貴出來撤尿,在前屋宋二娘院外摁著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工程監理潘仁奎。

    潘仁奎是昌峰縣公路段,工程科長。1989年公路係統改革,在這個段試點,實行“管養分離,事企分設”。把原有的管理體製一分為二,一部分為公路管理機構,一部分徹底轉為企業。因此潘仁奎這個工程科長,在機關裏業務量不如從前。正趕上靠山屯施工段技術人員忙不過來,就被工地借去負責工程監理。

    潘仁奎祖籍天津人,誰知祖上哪年莣時暴月流落昌峰縣。這是個多難的家庭。家裏有個癱瘓十七年的妻子。女兒三歲時,老婆就染上一種怪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就是胳臂腿不聽使喚。那些年潘仁奎錢沒少花,大醫院沒少去,名醫沒少找都說治不了。給老婆看病的外債高築,眼瞅著人家都住上了樓房,可這一家子仍舊小平房。老婆這些年真就是個活著的廢人。倒屎倒尿、翻身捶背番仁奎耐心地侍候。趕上潘仁奎休息,就把媳婦抱到院子裏曬曬日頭,換換空氣,也有地時候背她上大街,看看南來北往的人、車、新鮮事……媳婦經常流淚要尋短見,說拖累了老潘。叫老潘再找個好的享受享受歡樂。潘仁奎說別想別的了,這輩子就侍候你了,咱們就是這個命了。又是一天,躺在病床的媳婦,看到潘仁奎下班迴來又是做飯又是洗衣,忙活很晚,自己啥也幫不了。心裏心痛丈夫就流著淚對潘仁奎說:“……仁奎呀,你又當爹又當娘叫我心裏不好受。你對俺的疼愛多咱俺也忘不了,趁身體還壯實,有對脾氣的找個吧!”潘仁奎不是不想找,他放不下病老婆。人家跟咱結婚那咱,是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兒,人家不行了,咱能扔了嗎?人哪好那樣。換過來說,咱要是撂炕兒了,人家對你這樣你啥滋味?不都是人嗎。做損的事不能幹。要是離了婚不等於把這個人往火炕裏推嗎?本來她這輩子人就白活了,沒享受人間的歡樂,那哪是人幹的事。他就笑著對媳婦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咱就這個命,也許老天生我就是侍候你的,別瞎尋思了啊?”後來番仁奎的老爹過逝了,就把老母親接了過來。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牆上的掛曆換了好幾茬了。姑娘高中畢業就托人在藥廠找了份工作,正好藥廠在廈門的經銷點缺人,單位就派她跟男朋友去了廈門。老母親來了之後,潘仁奎寬鬆了許多。加上單位業務量不大,那年就被借到靠山屯第三工程隊當監理去了。工程隊跟靠山屯裏的人時間一長,都挻熟的。來來往往宋二娘和老番有過幾迴碰麵,兩人雖說都四十好幾的人了,可見麵時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為何,目光總是躲躲閃閃,後來兩人幾次閑聊感覺挻有緣分。兩人就發展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程度。

    宋二娘自從丈夫進了大牢,前幾年,一年去探視個三次兩次。丈夫總覺得媳婦拉扯兩個孩子不易,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心裏有愧,就故意把她大罵了一頓,讓她滾不要再來了。說你不要等我了,再找個好主兒吧!隨著歲月的流逝,宋二娘也不是沒想過自己的事,好心人也搭過不少橋,不是沒有相當的就是不投緣,始終沒有合適的,這事也就一擱再擱。這迴宋二娘跟潘仁奎一見麵,卻激起了情感的波瀾,都覺得有種相見恨晚的感受,兩個人有說不完的共同語言。自從小屯發生怪事之後,兩個人的事就公開了。不多日子兩下都辦理了解除婚約的手續。老潘這個好人,從此更加忙碌。他真就沒忘了躺在床上那個不幸有女人,總是抽空跑迴去減輕老娘的負擔,給那個女人熬藥、翻身、擦背……那頭擔水、劈柴、油鹽醬醋,宋二娘減輕了許多負擔,加上老番會體貼人,善解人意,宋二娘換了個人似的,渙發了漂漂亮亮從前的樣子。

    靠山屯打機井那年。宋二娘的大兒子在煤礦出事之後,老潘幫著處理完喪事,老潘一方麵叫宋二娘散散心,另一方麵,也就算旅行結婚。就帶著她去珠海戰友家玩了幾天,就迴到了昌峰。老娘對這個媳婦樂得合不攏嘴,誇兒子有眼力說了個好媳婦。三個女人,一個癱瘓一個年邁,就宋二娘支撐這個家,雖然是辛苦,可她覺得十分幸福。家裏什麽活她都不讓老太太動手。就連床上那個癱瘓女人的屢尿,也是宋二娘來收拾。宋二娘每天除了給老人和病女人,洗洗涮涮、做做飯、拾掇拾掇屋子而外,也有些閑暇時間。有一天,她和老潘說了個想法:“家裏這些活,我一早一晚就幹了,白天我出去賣點菜,賺倆是倆。再說我也有個營生幹!”老潘一聽就樂了說:“又呆不住,是吧?你要樂意,明我給你借個小車,你試巴試巴,行,你就幹,不行就拉倒。”宋二娘,每天起大早去批發菜市出菜,再沿街叫賣。有時候就剩個七塊八塊,有時候也就攥個吃菜錢。有天,宋二娘不到迴來的時候跑迴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城管大隊把秤給撅了,車也沒收了。說沒有手續,占道了影響交通。”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老潘下班迴來,娘把這事跟他一學,番仁奎氣憤地罵了一句:“他媽啦個x地!什麽玩藝兒,上哪說理去呢?”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宋二娘去市場買菜,被賣豆芽、賣拉皮兒的吸引住了。她立在一旁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有餘。心裏想,做粉皮這玩藝兒難不倒咱,在鄉下那咱,一到年節鄰居都叫我給做粉皮。於是,她就買了一些粉麵,找了一個薄呂盆。做開粉皮。一小塑料袋一斤,每斤6角錢。每天十多斤,裝在水桶裏掛在自行車把上,半天工夫就掙個十塊八塊。每次迴來都給老人買些點心,給病人買點水果。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窮人有窮人的樂趣。一家人活的歡歡樂樂挻充實。

    有天下半天,潘仁奎在單位接到宋二娘在小鋪兒打來的電話,說娘腿捽壞了,叫趕緊迴去。番仁奎心急火燎問同事要了把傘,頂著瓢潑大雨往迴趕。又是風又是雨,一會傘就被風吹折個兒,老潘在風雨裏正倒了好幾迴,無濟於事。其實這麽大的風傘是沒用,他全身都澆透了。正在這時候,他恍恍惚惚看見路旁水溝邊,綣著一個老人。他急忙過去,見老人落湯雞一樣哆哆嗦嗦。番仁奎把老人扶起,不知是風大,還是老人說不清,反正老潘是沒聽出他說的啥。看樣子老人不知多長時間沒吃東西了。老潘一隻手吃力地打著傘,一隻手攙扶著老人艱難地往家趕。宋二娘打過電話想,按時間人也應該迴來了?她隨手披了塊塑料布,跑出大門口張望,遠遠看到老番在風雨號號裏艱難地攙扶著一個人。她就跑過去,把自己身上的塑料布給兩個人披上了。雖說沒有太大用,可她體現了一個女人的慈悲心腸。進屋後,給老頭也洗了也涮了,換了身幹衣服。娘在院子裏摔了一跤,腳腫得跟饅頭似的,經宋二娘用毛巾熱敷之後,現在不礙事。老頭喝了碗熱蕩,神誌漸漸地恢複。他看著宋二娘直掉淚,宋二娘也納悶:“呀!這不是銀缽嗎?”宋銀缽隻是流淚,擺擺手表示不承認。宋二娘撲通一聲就給宋銀缽跪下了。這突來的事情,把潘仁奎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到底是咋迴事?

    原來1996年夏。宋銀缽刑滿釋放。五十五歲的宋銀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頭發大部分都白了,兩腮重重的胡茬子。說六十好幾沒人懷疑。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門,雖然舒了一口氣,可大兒死了、老婆走了,他象剛放出籠子的鳥,在籠子周圍跳躍彷徨,打圈子,不知飛向何處。小兒子雖說成了家在鎮上教書,可走時他才六七歲,對一個老頭子能有啥感情?今天他應該來呀,政府已經通知他了。宋銀缽焦急地等了好一會,不見人影。他一陣心寒,兩行熱淚就順著腮滾落下來。宋銀缽擦著淚找了一家理發店,簡單收拾了一下腦袋,刮了刮胡子,剛一出門,天空飄來一片雲,瞬間,將日頭影撕得粉碎。稀稀拉拉的雨點,叭達叭達,打在地麵上,頓時空氣中夾帶著泥土的芬芳。他頂著雨坐火車迴到了縣城。正好在縣城汽車站碰上了老二宋大剛,他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因為大剛左耳旁有對拴馬樁。宋大剛去看守所爺倆出岔頭了,沒接著老父親,也是從看守所和老父親坐的是一趟火車。父子倆掉了一陣子淚,顛簸了兩個來小時,迴到了大剛家。頭幾個月一家人對老頭都挻好,宋銀缽呆著也沒事幹,看孩子吧?人家不用。蒔弄點菜吧,沒地。介天一個幹吃閑飯的人。時間一久,媳婦臉子就不好看。兒子一不在家,不是捽盆就是捽碗,時常連飯也不做。隔膜越來越大,矛盾越來越多。署期,兒子上縣裏參加教育局舉辦的進修班。媳婦在家裏連罵帶噘:“看看人家老人,都能給子女攢點家底,這家人家兒力借不上不說,窮毛病不少……給誰臉子看?這是俺家!能呆就呆,不能呆就走。”指桑罵槐就把宋銀缽攆出去了。

    兒子迴來,調節了幾次公媳之間的矛盾,各執一詞,無濟於事。兒子願意拿錢叫老父親去敬老院,老父親不但不去,媳婦說啥也不掏錢。靜下來的時候,宋銀缽也挻內疚,年輕時沒正事,沒給孩子留下什麽,這把年紀讓人家養活,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出走了,再也沒迴去。宋銀缽在外邊流浪了兩年多。每天拎著個破編織袋,檢點破塑料、紙殼子,一些破銅爛鐵……有時在飯店撿點別人的飯底兒,冬天就住火車站,夏天就鑽水泥管子,蹲牆根,藏居野處。他時常也想,人生要走正道,不能幹彌良心的事。一想這些他就難受。他有時三頓兩頓吃不上東西,遇有好心人就施舍給他點。這一天,縣城疏菜批發市場西門外,停了一輛扣個大帆布篷剛批發完茄子的汽車。宋銀缽拎個破編織袋剛拱進車裏,準備撿點破爛茄子,車就開了。他拚命喊了幾聲,不知是沒聽著還是什麽原因,沒人理他。他想算了,瞎子掉井哪不背風?願咋地咋吧。在車裏也不知呆了多久,就把他拉到了昌峰縣城裏。車停下來,從車裏鑽出個蓬首垢麵的大活人,把開車的師傅嚇了一大跳。就這樣風雨飄搖來到了昌峰縣,依舊饑饑飽飽重複著從前的日子。這一天,宋銀缽早飯沒吃、午飯也沒吃。沒撿著什麽東西,又趕上大雨,就昏倒在路旁。被番仁奎救起。

    幾個人聽了宋銀缽的哭述,大家也都淚流滿麵。潘仁奎帶著十分複雜的情感說:“大哥,咱們真是緣分啊!你要不嫌棄,就別走了。”宋銀缽輕輕地搖頭說:“謝謝!兄弟呀!這輩子我沒家啦。”宋二娘一個淚人似的。宋銀缽隻對宋二娘說了一句話:“鳳兒,我對你有愧呀!你活的還好,我就沒啥心思啦!”第三天晚上,宋銀缽悄悄給宋二娘擱下個紙包,誰也不知去向,他走了。當宋二娘打開紙包,裏麵有一元、有兩元、還有成角成分的,共是五十六元三角錢。她握著這五十六元三角錢,趴在炕上,哭了個大海汪洋。

    一年以後,在一個飛雪的冬季裏,城裏人傳著,在江堤邊,有具無人認領的僵屍。潘仁奎跟宋二娘,又找了幾個朋友把這具屍體安葬了。

    第二年春,宋二娘再次路過這座墳的時候,墳頭上有了綠芽,矮矮的灌木叢中,幾片紙錢兒,隨風滾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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