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麵山巒走去。衛昭看了看江慈,猶豫一瞬,終伸過手來,握住她的左腕,帶著她往前疾行。

    依著阿柳指路,四人越過數座山峰,再在灌木叢中艱難行進一陣,到了一個山洞前。

    淳於離用劍撥開山洞前的灌木,衛昭當先鑽入。山洞內昏暗,淳於離點燃樹枝,江慈慢慢看清,這是一個較為狹長的岩洞,岩壁長滿青苔,一側岩壁上,不停有泉水沁出,匯聚在下方的凹石中,又溢了出來,沿著石壁,流向洞外。

    洞內地上,躺著一人,身形高大,鎧甲上斑斑血跡,麵容黝黑,唇邊血絲已凝成黑褐色,頭發淩亂,想來就是那薄雲山。

    衛昭蹲下,探了探薄雲山的鼻息,轉頭望向江慈。

    江慈醒悟,忙取出銀針,在薄雲山虎口、人中、胸口處紮下數針,衛昭運氣,連拍薄雲山數處穴道,薄雲山口角吐出些白沫,緩緩睜開雙眼。

    衛昭將他扶起,讓他依住石壁,森冷的目光緊盯著他。

    薄雲山恢複些許神智,再望向一邊的淳於離與阿柳,悚然一震,瞳孔縮了縮,猛然抓起身邊寶刀,擲向淳於離,渾身發抖:“果然是你!”

    淳於離輕鬆接下寶刀,嘴角盡是嘲諷的笑意:“主公,別動氣,對身體不好。”

    薄雲山劇烈喘息,努力高揚著頭,想保持一個武將的尊嚴,但洞中的陰風吹起他的亂發,讓他這個動作略顯滑稽和無力。

    衛昭平靜道:“四師叔,你到洞外幫我守著。”

    “是。”淳於離忙轉身出了山洞。

    洞內一片寂靜,隻聽見薄雲山劇烈的喘息聲,阿柳反而逐漸平靜下來,隻臉色愈發慘白,死死地盯著薄雲山。

    江慈看得清楚,過來將他抱在懷中,不停撫著他的胸口。

    衛昭看了薄雲山片刻,緩慢抬手,取下麵具。他俊美的容顏如同一道閃電,驚得薄雲山雙目圓睜,滿麵不可置信之色。

    衛昭慢慢露出笑容,悠然道:“薄公,五年前,故皇後薨逝,咱們在京城見過一麵。在下蕭無瑕,月落星月教教主。”

    薄雲山伸出手臂,揮舞幾下,似要抓住衛昭的雙肩,卻又無力垂下,忽然一聲尖嘯,轉而大聲狂笑。他身軀抖動,笑聲急促而冷銳,在山洞內迴響,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又拍打著地麵,仰頭笑道:“原來是你!哈!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實在是太好了!”

    衛昭一笑,緩緩道:“薄公,我想問你幾件事情,還請薄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薄雲山笑聲漸歇,撐住石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猶如一座黑塔。他眉間湧起一股傲氣,斜睨著衛昭,喘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我為何要告訴你?!”

    衛昭淺笑,轉過頭望向江慈懷中的阿柳,見他雙眸中滿是憤怒與仇恨,緊盯著薄雲山,放低語氣道:“阿柳,他所中何毒?”

    阿柳的臉,慘白得嚇人。他依在江慈懷中,仰望著高大的薄雲山,卻笑得如同一個征服者。

    笑罷,他話語低沉,飽含咬牙切齒之意:“薄賊,你不是愛拿鞭子抽我,嗜好喝我的血嗎?哈,我讓你喝,你天天喝我的血,我就天天服用‘巫草’,這樣,我血中的毒便會在你體內慢慢集聚。隻要我服下引藥,再讓你喝我的血,你這毒便會發作,哈哈,你先前喝的水中,便有我的血啊!你沒救了,隻有死路一條,咱們,同歸於盡吧!”

    他仰頭而笑,笑聲尖銳,似毒蛇看見獵物時發出的“嘶嘶”之聲,身軀卻漸轉僵冷。

    薄雲山怒極,如困獸般撲過來,衛昭袍袖一揮,將他逼迴原處。薄雲山嘴角黑血滲出,看著衛昭,又看向阿柳,笑聲如桀桀夜梟:“你們月落人,比畜牲都不如,就隻配在我們的□,讓我們騎―――”

    衛昭瞳孔中閃過一抹猩紅,猛然掐上薄雲山咽喉,薄雲山後麵的話便堵在了喉間。他嘴中滿是黑血,靠著石壁,張唇劇烈喘息。衛昭猶豫片刻,收迴右手,低頭看著他,雙唇微抿,如岩石般沉默。

    江慈抱著阿柳坐在地上,仰頭間正見衛昭垂於身側的右手,那修長白晳的手指極輕微地顫動,她心中難過,淚水不聽話地湧出,順著臉龐滑下,滑入她的頸間,濕粘而沉重。

    阿柳笑聲漸歇,氣息漸低,江慈醒覺,抹去臉上淚珠,掐上他的人中,低聲喚道:“阿弟!”

    泉水自岩壁滲下,又滴在下方石凹之中,“叮咚”輕響,衛昭驚覺,伸掌拍上薄雲山胸口。

    薄雲山仿佛一下蒼老了幾十歲,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慢慢坐落於地。

    衛昭在他麵前蹲下,話語風輕雲淡:“薄公,你隻有一個兒子,但他並不成材。倒是你的長孫,雖隻六歲,卻頗為聰慧。”

    薄雲山驀然抬頭,眸中射出渴求之意,衛昭笑道:“不錯,我以月落之神名義起誓,保住你長孫一命,換你幾句話。”

    薄雲山沉默一瞬,頹然道:“希望你說話算數,你問吧。”

    衛昭一笑,貼近薄雲山耳邊,嘴唇微動。

    風,自岩洞深處湧來,江慈也未聽清那邊二人在說些什麽,隻是木然地抱著阿柳,眼前浮現淡雪的笑容,浮現衛昭在落鳳灘的身影,雙眸漸被悲傷浸透。

    衛昭將陷入昏迷之中的薄雲山放於地麵,慢慢站起。

    阿柳卻忽然睜開眼,喘道:“教主!”

    衛昭走近,伸出雙手,江慈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眼中淚水,低下頭,將阿柳輕輕遞給衛昭。

    衛昭將阿柳抱在懷中,輕聲喚道:“阿柳。”

    阿柳身子瑟縮著,似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跡弄髒衛昭的白袍,掙紮著想坐開些。衛昭將他緊摟於懷中,又替他理了理散亂的烏發。

    阿柳笑得極為欣慰,仰望著衛昭秀美的麵容,眼中無限崇慕之意:“教主,阿柳想求您一事。”

    衛昭撫上他的額頭,眸光微閃:“好,我答應你。”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將我葬在這裏,我,我不想迴月落。”

    衛昭一愣,阿柳淚水滑下,滿麵哀傷,低低道:“我,我這身子,早就髒了。不能讓阿母和阿姐看到我這個樣子―――”他伸手拉開自己的衣衫,見他極為吃力,衛昭替他將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還有白晳肌膚上的累累傷痕。

    衛昭身子一僵,說不出隻言片語,心中的絕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著即將崩潰的堤壩,他的眸中漸湧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緩慢轉頭,卻正對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著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著他。他絕美的麵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發著暗金色的光芒,雖是夏季,洞內陰風卻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劇烈喘息著,直直望著衛昭。江慈提動雙腿,慢慢走過來,蹲在阿柳麵前,拉起他的右手,將兩個銀手鐲放於他手心,凝望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柔聲道:“阿弟,你是這世上最幹淨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迴家。”

    阿柳眼神卻比先前清明了許多,向江慈綻出一個純淨無瑕的微笑:“你幫我收著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後要是見到阿姐,把這鐲子給她。就跟她說,我死在了戰場上,象個男子漢,與敵人同歸於盡。”

    江慈見他神色漸好,明白他是迴光返照,痛徹心扉,緊握他的右手,再也無法言語。

    阿柳再轉向衛昭:“教主,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孩子,他叫阿遠,我將他藏在軍營東北麵三裏處密林中,最大那棵樹的樹洞中,求教主將他帶迴月落。”

    衛昭微微點頭,阿柳長鬆了一口氣,目光掠過一邊的薄雲山,忽然大力掙脫衛昭雙手,撲向薄雲山。但他臨死前力氣衰竭,撲出一小步便倒於地麵。他猶不甘心,手足並用,蠕動著爬向薄雲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衛昭卻伸手一把將她拉住。江慈轉身,衛昭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阿柳喘息著,極緩慢地爬向薄雲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艱難的路程,仿佛在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他爬到薄雲山身前,猛然俯身,咬上薄雲山的麵容,牙關用力,“嘶”聲響起,他仰頭淒厲笑著,用力咀嚼著那塊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聲慢慢轉為低咽,終至無聲。

    江慈愣愣看著這一幕,看著阿柳伏倒於地,看著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傷,還有他肩頭及頸間的累累齧痕,不自禁的仰頭,望向衛昭。

    衛昭看著地上的阿柳,俊麵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整個人如同風化的岩石,隻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顫栗。

    江慈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右臂從他手中慢慢抽出。

    衛昭神情木然,轉過頭來。她向他溫柔一笑,伸出手去,輕輕地,將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八九、鄉關何處

    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長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慈輕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顫栗的手指,仰望著他。

    衛昭略略低頭,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兩團小火苗在灼灼跳躍,她嘴角的溫柔之意讓他一陣眩暈,提起全部力氣緩緩將手抽出。

    江慈卻再用力,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視線不曾離開他半分。衛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唿吸漸促,麵上漸湧霧蒙蒙的灰色。喉間甜意一陣濃過一陣,他猛然用力,將江慈一推,倒退幾步,靠住石壁,嘴角滲出血絲。

    江慈撲過來將他扶住,看他情形極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征象,急喚道:“三爺!”

    衛昭欲再將她推開,右手觸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處。

    江慈見他並未如上次般暈厥,心中稍安,再見他神色怔怔,凝望著自己的左肩,一時有些恍惚,轉而望向他,低聲道:“已全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

    衛昭慢慢收迴右手,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描淡寫:“崔解元的醫術,果然高

    明。”

    江慈話語中滿是憂切之意:“三爺,迴頭請崔大哥幫你看看吧,你這身子―――”

    衛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慈轉頭間見阿柳伏於薄雲山身側,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將他已逐漸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於離正在洞口的灌木叢後守候,見衛昭出來,迎上前道:“教―――”他看清衛昭並未戴著麵具,而這張臉秀美絕倫,隱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張了張嘴,未能成言。

    再過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戰場上,自己“救”出薄雲山時,最後飛劍來阻的便是這張麵容,心中漸湧疑慮。

    衛昭望向天際浮雲,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於離雙手接過,金印下方,“欽封監軍”四字撞入眼簾,他猛然抬頭,不可置信。

    山間夏日的下午,寂靜得可怕。淳於離於這寂靜中將諸事想透,縱是四十多年來看盡世間風雲,人世滄桑,也終難平心中激動,哽咽跪於衛昭身前。

    衛昭並不扶他,淡然道:“四師叔,起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是。”淳於離緩緩站起,心中忽對三師兄湧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隨大師兄和二師姐的快意時光,再也沒有勇氣望向身邊之人。

    衛昭麵容沉肅:“四師叔,此間事了,我命你迴月落,輔佐教主及族長,振興月落。”

    “教主?!”

    “是蘇俊。”衛昭道:“現在在月落山,戴著麵具、帶領族人的是蘇俊。”

    淳於離依稀記得當年被自己和師兄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兩兄弟,點了點頭:“也隻有這樣,教主才好在這邊行事。”

    衛昭道:“四師叔,蘇俊人雖聰明,但稍顯浮燥,平叔忠心,卻無大才。他隻能看著蘇俊不出亂子,卻無法治邦理國。唯有四師叔,有經天緯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興,就全仰仗四師叔了。”說著向淳於離深深一揖。

    淳於離忙將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師叔。”衛昭將他扶起:“我,無法離開這裏。”

    淳於離正有滿腹疑問,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說吧。”

    “教主為何要助裴琰?”

    衛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

    他,而是形勢所逼。也是權衡再三,做出的選擇。”

    “請教主明示。”

    “當日裴琰為求鉗製桓國,同時也為讓裴子放在定幽一帶擴充勢力,與桓國簽訂合約,欲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薄雲山,攪亂這天下。原本指望著,能讓華桓兩國陷入混亂,我月落好伺機立國,再也不用受人欺壓奴役。可是,現在看來,我想得太過簡單了。”

    淳於離沉默一瞬,輕歎道:“是,我月落積弱多年,物產貧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團結。眼下這個亂局,不管是哪方獲勝,我月落都很難與其抗衡。”

    “是。”衛昭微微點頭,雙目隱含倦怠:“落鳳灘一戰,我親眼看著上萬族人死於眼前,六師叔戰死沙場,想到若是一意立國,不知還要讓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於離心中難過,轉首望向空中浮雲,眉宇黯然。

    “我們既無能力立國,便隻有尋求一個強大勢力的保護,暫保平安,再借這段平安時日,強邦富民,待我們實力夠強大了,再談立國。”

    “所以,教主選擇了裴琰?”

    “裴琰心機過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更掌握了咱們分布在各方勢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師叔您。我若不與他合作,咱們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便會被他連根拔起,更會殃及族人。”衛昭話語漸緩:“我權衡再三,所有勢力之中,隻有他最合適。裴琰,有著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誌,也唯有他,才不會逼我月落強獻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強硬,才識超群,為人堅毅,終可成大業。所以,我隻能要挾他寫下允我月落自立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來與他合作抗敵。”

    “可是,裴琰這個人,狡猾陰險,怕信不過啊。”

    衛昭冷笑一聲:“所以,我得留在華朝看著他,他奪權,我便幫他奪權,他在這條路上走得越遠,陷得越深,他落在我手中的把柄就會越多。再說,他要控製這華朝北麵半壁江山,離不開我的幫助,他明著奪權,我便在暗中布局,總會有脅迫他的法子。”

    淳於離躊躇再三,終將最後要問的壓了下去,隻是望向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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