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遂撫上淡雪的右臂:“快別哭了,隻要你家阿弟還活著,總有一天,你能將他接迴來的。”

    梅影冷笑道:“接迴來?!你說得輕巧,阿弟被送到了薄雲山的帳中。薄雲山你知道是誰嗎?你們華朝數一數二的屠夫,送入他帳中的孌童沒有幾個能活下來的,阿弟現在不定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就是教主能帶著族人立國,能與你們華朝開戰,接迴這些族人,也不是一兩年能辦成的,到時阿弟能不能―――”

    淡雪聽了更是放聲大哭,哭泣聲悲痛深切,江慈被這哭聲所感,也忍不住抹了把淚。

    冷哼聲傳來,院中臘梅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淡雪嚇得收住悲聲,與梅影齊齊拜伏於地:“小聖姑!”

    輕紗蒙麵的女子步入院中,道:“你們都退下吧。”又側身躬腰:“教主,就是這裏,屬下先告退。”

    衛昭負手進來,待眾人退去,他在院中站著,望向牆下的臘梅,並不說話。江慈自廊下望去,隻覺白雪中,紅梅下,他的身影更顯孤單寂廖。

    良久,衛昭方轉身進了石屋,江慈跟入,他看了她一眼,伸手取過案幾上的羊毫筆,遞給江慈:“我說,你寫。”

    江慈不接:“要我寫什麽?”

    衛昭有些不耐:“我說你寫便是,這麽囉嗦做什麽?”

    “你不先說要寫什麽,我便不寫。”

    衛昭有些惱怒,自歸月落山以來,從未有人如此頂撞過自己。他強自抑製住,道:“你寫一首詩,聽仔細了,是:閉門向山路,幽和轉晴光,道由東風盡,春與南溪長。”

    江慈暗驚,想起那日聽到裴琰所迴之詩“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心中有了計較,直視衛昭,平靜道:“我不會寫的,我早說過了,我既逃不了,會留在你的身邊。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也絕不會摻和到你和他的事情中去,你若是相逼,我唯有一死。”

    衛昭閃電般地探出手,扼住江慈咽喉,話語冰冷森然:“想死是嗎?我成全你!”說著逐漸用力,江慈漸感唿吸困難,似就要失去知覺,卻仍平靜地望著衛昭。

    衛昭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難受,這平靜而坦然的目光,這臨死前的一望,竟象極了姐姐倒地前的眼神。他本就是恐嚇於江慈,見她仍是不屈,隻得緩緩收迴右手。

    江慈握住咽喉劇烈咳嗽,待緩過勁後嘲笑道:“原來神威聖教主最拿手的伎倆便是言而無信,反複無常啊!”

    衛昭反倒沒了怒氣:“也罷,你不寫,我就和你耗著,你什麽時候寫了,我就什麽時候給你解藥,讓你恢複內力。”說著他取下麵具,長籲出一口氣,仰倒在石床上,道:“我給你點時間考慮考慮。”

    他前夜飄然渡江,力殲穀祥,為求震懾人心,達到“月神下凡”的效果,不惜提聚了內八經中的全部真氣。這種做法固能奏一時之功,卻也極為傷身,真氣損耗過巨。其後,他又力殺逃敵,護送少族長迴到山海穀,召集各都司議事,一劍殺了五都司及他的十餘名手下,方才平定大局,實是疲倦至極,這需時刻戴著的人皮麵具更是令他煩燥不安。此刻見隻有江慈在身邊,索性取了下來,躺於石床上閉目養神。

    江慈聽到他的唿吸聲漸轉平緩悠長,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寐,知象衛昭這般內力高深之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保持著高度警覺的,自己現在內力全失,更無可能暗算於他。便拉過棉被,輕輕蓋於他身上,又輕步走出石屋,拾起先前淡雪扔下的繡繃細看。

    師姐的母親柔姨繡藝頗精,師姐得傳一二,江慈自是也粗通一些。她這一細看,便看出這“月繡”確是極難繡成,不但要做到針跡點滴不露,還要和色無跡,均勻熨貼,形神兼備,而且看那針法,竟似有上百種之多。

    她想起月落一族,為了這“月繡”不知瞎了多少繡姑的眼睛,受了多少欺淩。而那奢靡至極的相府,那人,他擦手所用帕子,他房中錦被,他的錦袍蟒衫,用的都是此物。若是他知道那帕子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血與淚,他還會那樣隨意扔棄嗎?還有,那“孌童”,究竟是何意思?為何人們會對他們鄙夷至此?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將滿桌淩亂的繡繃和繡品收入繡籮,見天空又飄起了片片雪花,撲入廊下,覺有些寒冷,便端起繡籮進了石屋。

    衛昭仍躺在石床上,江慈百無聊賴,又不敢離去,索性尋了一塊素緞,定於繡繃上,取過細尖羊毫,輕輕畫出線條,描出繡樣。

    衛昭這一放鬆,便沉沉睡去,直到夢中又出現那個惡魔的麵容,才悚然驚醒。他猛然坐起,將正坐於椅中用心描樣的江慈嚇了一跳,手中繡繃也掉落於地。

    衛昭看了她片刻,麵無表情:“我睡了多久?”

    江慈這才知道他是真睡,想了想道:“大概有個半時辰吧。”

    衛昭下床:“考慮得怎麽樣了。”

    江慈拾起繡繃,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寫的,你別想逼

    我。”

    衛昭心中惱怒,卻也拿她沒轍。他轉到江慈身邊,見她手中繡繃上用極細的線條畫著繡樣,端詳了片刻,俊眉微皺:“你這是畫的什麽?”

    江慈麵上一紅,將繡繃放於身後,低頭不語。

    衛昭從未見過她這般害羞模樣,以往與她之間,不是怒顏相向便是冷語相對,不由好奇心起,搶過她手中繡繃,再看片刻,哂笑道:“你人長得不怎麽樣,這畫的畫也醜得很,花不象花,鳥不象鳥,倒象是幾隻大烏龜。”

    江慈臉更紅透,呐呐道:“不是烏龜。”

    衛昭笑道:“你告訴我畫的是什麽,我便讓你恢複內力。”

    江慈想了一陣,終還是恢複內力要緊,隻要能施展輕功,總能尋到出逃的機會,何況又不是要幫他做什麽傷害他人的事情,遂指著繡繃道:“是菊花。”

    衛昭再看一眼,不屑道:“這幾朵倒是有些象菊花,可這個,我怎麽瞅著象隻烏龜,與別的菊花可長得有些不同。”

    江慈怒道:“我說了不是烏龜,是―――”

    “是什麽?”

    江慈低下頭去,輕聲道:“是,是大閘蟹。”

    衛昭一愣:“你繡大閘蟹做什麽?”

    江慈抬頭甜甜一笑:“三爺沒聽過‘菊花開時秋風高,對江臨渚啖肥蟹’嗎?這既然要繡菊花,就定要繡隻大閘蟹應應景,同時也解解我的饞意。”她將手一伸:“我既告訴三爺了,三爺就賜我解藥,恢複我的內力吧。”

    衛昭扔下繡繃,戴上麵具:“你服的不過是令你昏睡、暫時失去內力的藥物,現下你既醒了,十日之後,內力便會慢慢恢複的。”他僵硬的假麵靠近江慈:“我再給你時間考慮,你若是想好了,就將那首詩寫出來。你一日不寫,便一日休想出這個院子!”

    江慈見他出屋而去,緩緩蹲下,拾起繡繃,撫摸著素緞上那隻似是而非的大閘蟹,輕聲道:“你爪子多,心眼也多,走路也是橫著走,隻千萬別哪天自己跘著自己了!”

    她坐迴椅中,撿起繡針,刮了刮鬢發,忽想起那日晨間坐於西園子替崔亮補衣裳的情景,不由有些擔憂:“崔大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他是好人,可別被大閘蟹算計了才好。”

    五四、稚子何辜

    平叔正在院門守著,見衛昭出來,附耳道:“光明司的暗件到了。”

    衛昭接過,細閱一番,道:“小五做得不錯

    ,不枉我這些年的栽培。這個人,平叔選得頗合我意。”

    平叔喜道:“那老賊被瞞過了?”

    “嗯。”衛昭睡了一覺,渾身輕鬆,眼下大局將定,又得聞喜訊,語氣中便帶上幾分欣喜:“他按時將密報呈給那老賊,一切都很順利。”

    平叔聽得清楚,心中喜悅,隻覺這十餘年來的隱忍奔波,都似有了補償。眼前似看見另外一張絕美的麵容,覺眼角有些濕潤,微微轉過頭去。

    衛昭不覺,思忖片刻,道:“眼下雖然各方麵都按我們原先謀算的在行動,但還缺了一方。平叔,這邊大局已定,你幫我跑一趟桓國吧。”

    “是,少爺。”

    “你秘密去找易寒,他上次功虧一簣,他家二皇子這段時日過得有些憋屈,相信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重掌軍權的機會。”衛昭望向遠處山峰上的皚皚白雪,似看到了滿山盛開的玉迦花,眼中笑意漸濃。

    南安府郊,長風山莊,寶清泉。

    裴琰從泉水中出來,披上衣袍,覺體內真氣充沛,盈然鼓蕩。見安澄過來,騰身而起,右手平橫,切向他的肋下。

    安澄身形左閃,旋挪間右足踢向裴琰胸前,裴琰雙掌在他足上一拍,借力騰身,淩空擊向他肩頭。安澄右足甫收,不及變招,隻得蹬蹬後退數步,避過裴琰這一掌。

    裴琰雙掌虛擊上地麵,雙足連蹬,安澄手中尚拿著密報,不能出手,被他蹬得步步後退,終靠上一棵雪鬆,劇烈咳嗽。

    裴琰飄然落地,笑道:“不行不行,果然沒有陣仗,你的身手便有些鬆怠。”

    安澄咳道:“相爺還是趕快放我上戰場吧,我總覺得,那處才是我大顯身手的地方,現在真是便宜劍瑜了。”

    裴琰向草廬走去:“你別羨慕他,他這幾個月最難熬,待他熬過了,我再放你出去。你放心,會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你隻別把身手荒廢了,等真有大陣仗,我怕你連厚背刀都拿不起。”

    安澄想起那夜裴琰在蒙麵人手下救下自己一命,有些慚愧:“是,相爺,屬下還真是得精進武藝才行。衛三郎自身武功高強不說,他的手下也是那般強硬,我還真不能給相爺丟了麵子。”

    裴琰取過他遞上的密折細看,微微點頭:“子明做事,果然細致。”

    他一份份細看,看至最後一封,忍不住笑道:“皇上親手建了光明司,又將自己最寵信的人提為指揮使,隻怕將來終會―――”

    安澄見他心情好,問道:“相爺,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問吧。”裴琰微笑道。

    “相爺是如何猜到衛三郎便是真正的星月教教主蕭無瑕的?衛三郎是玉間府衛氏出身,又是由慶德王進獻給皇上的,身上也無月落族人印記,又一直深受皇上寵信,小的把朝中軍中之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到竟會是他。”

    裴琰笑得俊目生輝:“安澄,你覺得小丫頭是個怎樣的人?”

    安澄麵上也有了幾分笑意:“江姑娘雖天真爛漫,不通世事,心地倒是善良得很。”

    “你覺得,她是個藏得住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嗎?”

    “這個小的倒不覺得。”

    裴琰眼前浮現江慈或喜或怒,或嗔或泣的麵容,有一瞬間的失神,緩緩道:“衛三郎號稱‘鳳凰’,姿容無雙,就是我們這些慣常與他見麵的人,每次見到他都會有驚豔之感,一般人見了他更是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可相府壽宴那日,小丫頭初見衛三郎,毫無反應,你不覺得奇怪嗎?”

    安澄想了一下,點頭道:“相爺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可相爺當時如果想到了,為什麽不對付衛―――”

    “我當時也沒在意,後來使館縱火案,我又借傷隱退,還要防著皇上對付我,一摞子的事情,來不及細想。倒是你迴稟,自‘恨天閣’左閣主那裏得知買殺手殺小丫頭的是姚定邦。”裴琰冷笑一聲:“偏那天我正好看到小丫頭在樹下吃瓜子,一副胸無城府的樣子,覺得有些不對勁,把前後所有的事情連起來想了一遍,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後來命你傳信給子明,讓他查了一下衛三郎這幾個月的動向,綜合各方麵的線索才確定的。”

    安澄離去,裴琰走至窗前,凝望著寶清泉,想起江慈那日坐於“碧蕪草堂”的大樹下吃瓜子的情景,笑了一笑:“你居然敢聯同三郎欺騙於我,讓你吃些苦頭也好,三郎總要將你還迴來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月落山,山海穀,天月峰。

    月落族族長木黎為救兒子死於華朝官兵之手,消息數日內便傳遍月落山脈,九大都司圍子的月落族人們齊齊陷入憤怒之中。

    月落一族上百年來深受華朝與桓國的欺壓,不但苛征賦稅,強斂繡貢,暴索俊童美女為孌童歌姬,且將月落族人視為賤奴野夷。月落族勢微力薄,九大都司又不甚團結,所以一直隻能忍氣吞聲,以犧牲一小部分族人來換取整族人的安寧。但大多數的月落族

    人心中一直是憤憤不平,深以為恥。現下,全族最高地位的族長都死於華朝人手中,這反抗的怒潮如同火焰般騰騰而起,迅速燃遍整個月落山脈。

    這日是為故族長木黎舉行“天葬”的日子,各圍子的月落族人們從四麵八方向山海穀湧來,除了要參加族長的天禮和少族長的即位大典,人們更多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傳聞中的星月教主的風采。

    傳言中,他白衣渡江,一劍殺敵,血染雪野,全殲仇敵。他如月神下凡,似星魔轉世,他閃耀著神祗般的光芒,他也寄托著全族人的希望。

    夜幕降臨,山海穀聚集了數萬月落族人,天月峰下更是人頭攢動。

    後圍子“雪梅院”中,江慈見淡雪坐立不安,不時望向院外,笑道:“阿雪,你是不是很想去看‘天葬’和即位大典?”

    這五日,衛昭仍每日過到“雪梅院”,也仍舊逼江慈寫下那首詩,江慈依舊不從,不是與他冷顏相對,便是顧左右而言他,衛昭倒也不再用強,逼迫無果後便冷笑離去。

    江慈不肯寫下那首詩,自然便出不了這“雪梅院”,倒與淡雪梅影日漸熟絡。三人年歲都差不多,又都是天真純樸之人。江慈本就是隨遇而安的性子,既暫時不能出逃,便知和身邊之人相處和諧才是上策。她與淡雪言笑不禁,又向她請教繡藝,梅影本對她是華朝人有些不滿,但見她隨和可喜,天神一般的教主又每日來探望於她,遂也逐漸放下成見。江慈教她二人煮華朝菜肴,她們則教江慈刺繡,三人迅速結出一份少女的友誼。

    在這幾日的相處中,自淡雪和梅影口中,江慈知道了更多月落族的曆史。這才知月落一族,自古相傳,是天上的月神因見凡間苦難深重,毅然放棄了數萬年的仙齡,投於塵世之中,拯救世人,要磨煉千年、積累仙緣之後,才能再列仙班。故他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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