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名為月落族,取月中降落的仙人之意。

    正因為如此,所以每任月落族族長去世後,族人便要為他舉行“天葬”。在子夜時分,將逝者自天月峰頂的登仙橋拋下,若其能迴歸天宮,月落一族則將成為天神一族,如其落於山海穀底,則來年全族也能風調雨順,雖仍為凡人也可保安寧,但若在“天葬“過程中出現意外,導致族長不能平安下葬,則會天降奇禍,月落一族將永淪苦海。隻是族長究竟如何才能“迴歸天宮”,數百年來卻是誰都不曾得知。

    而自古傳言,月落族人,若是於“天葬”之夜,能親眼目睹族長升天,就能過上萬事順意的日子,所以族長“天葬”,幾百年來一直是月落族最盛大的日子。

    江慈這幾日聽淡雪梅影念叨要觀看“天葬”和即位大典,耳朵都聽出了繭子,見淡雪坐立不安,便問了出來。

    梅影瞪了江慈一眼:“還不是因為你,小聖姑吩咐了,不能離你左右,你不能出這院子,我們便也出不了。若是沒有你,我們早就去了天月峰了!”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笑道:“其實我也想去瞧瞧熱鬧的。”

    淡雪坐了過來,拉住江慈的手:“江姑娘,你行行好,去和教主說說,說你也想去看‘天葬’,再帶上我們,教主好象對你挺隨和,他一定會允許的。”

    梅影有些沮喪:“教主現在忙著上天月峰,肯定不會過來的。”

    江慈極為喜愛淡雪,覺她純樸勤勞,又憐她父親死於戰亂之中,母親因為是繡姑而雙目失明,幼弟又被送到華朝為孌童。她想了想,知現下讓淡雪去請衛昭,他是一定不會過來的。

    她想起以前與崔亮閑聊時聽過的法子,咬了咬牙,將長長的繡針往“曲池穴”上一紮,“唉喲”一聲,往後便倒。

    淡雪梅影嚇了一跳,搶上前來將她扶起,見她雙目緊閉,麵色慘白,梅影忙衝出院子。不多時,輕紗蒙麵的程瀟瀟匆匆趕來,拍上江慈胸口,江慈睜開雙眼,弱聲道:“快讓你們教主過來,我有要緊話對他說,遲了,怕就來不及了。”

    程瀟瀟有些為難,今夜大典,關係重大,教主正全神準備,不能抽身。可這少女是教主交給自己來監管的,而且教主這幾日天天過來見這少女,她所說之話必牽涉重大。見江慈麵色慘白,汗珠滾滾而下,她不及細察,轉身出了“雪梅園”。

    再過得小半個時辰,衛昭素袍假麵,匆匆入園。他揮手令眾人離去,探了探

    江慈的脈搏,一股強勁的真氣自腕間湧入,迅速打通江慈用繡針封住的“曲池穴”。他眼中閃過惱怒之色,拎起江慈,步入石屋,將她往石床上一扔,聲音冷冽透骨:“又想玩什麽花樣?!我今天可沒功夫陪你玩。”

    江慈忍住臂間疼痛,笑著站起,也不看向衛昭冷得能將人凍結的眼神,拉上他的袍袖:“三爺,我想求您件事,可知您今日事多,怕你不來見我,這才不得已裝―――”

    衛昭性子陰沉冷峻,不喜多言,族中教中男女老少對他奉若神明,甚至都不敢直視於他。以往在京城之時,滿朝文武百官對他又妒又恨又是蔑視又是害怕,這十多年來,除去世間有數的幾人,無人敢與他平目而視,無人敢與他針鋒相對,更無人對他喜笑怒罵,嘻皮笑臉。

    可偏偏遇上江慈,這野丫頭不但敢反抗於他,以死相逼,還敢不聽從命令,敢從他手上出逃,敢用這些小伎倆戲弄於他,不由讓他十分惱火。

    他右臂一振,將江慈甩開,江慈碰到桌沿,見衛昭欲轉身離去,仍笑著拉住他的衣袖:“三爺,我想去看‘天葬’,你就帶我去吧,可好?”

    “不行。”衛昭言如寒冰:“誰知你是不是想趁人多逃跑。”

    “我不會逃的,也絕不給三爺添麻煩,我就在一邊看看,成不?”江慈搖著衛昭的衣袖央求道。

    “休得多言,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見他仍欲離去,江慈大急:“那你要怎樣,才肯讓我去看‘天葬’?”

    衛昭頓住身形:“你乖乖地將那首詩寫了,我就放你去看―――”

    江慈怒道:“不行!我早說過不摻和你們之間的事,是你言而無信,還要脅於我,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難怪京城之人都看不起你!”

    衛昭眼中怒火騰騰而起,他揪住江慈頭發向後猛拉。江慈劇痛下仰頭,眼淚洶湧而出,急道:“我又不是為了自己要看,是為了淡雪和梅影。她們對你奉若神明,隻不過想去觀禮,卻因為我的原因而去不成。淡雪那麽可憐,阿爸死了,阿母瞎了,阿弟又被送到薄雲山帳中做孌童,生死不知,不定受著怎樣的折磨,我是見她可憐才想辦法找你來,求你的。”

    衛昭右手頓住,江慈續道:“淡雪這麽可憐,她想去看看‘天葬’,三爺就成全她吧,大不了三爺將我點住穴道捆起來,丟在這裏也成,隻要能讓淡雪―――”

    江慈一口氣說下來,覺頭皮不再緊痛,衛昭也似鬆了手,她

    轉過頭,見衛昭假麵後的目光閃爍不定。這一刻,她忽覺他身上慣常散發著的冷冽氣息似有些減弱,屋中流動著一種難言的壓抑與沉悶感。

    “淡雪的阿弟,在薄雲山的帳中?”衛昭緩緩問道。

    “是。”江慈點頭,她怕衛昭因此看不起淡雪和阿弟,又急急道:“阿弟也是被逼無奈才去做孌童的。當時二都司說要麽送阿雪去做歌姬,要麽送阿弟去做孌童,阿母哪個都不舍得,後來還是靠抓竹簽決定的。淡雪為這事不知哭了多少迴,她也是為了這事,想有朝一日能接迴阿弟,才入了你的星月教。”

    她聽到衛昭唿吸聲漸轉粗重,有些心驚,卻仍道:“三爺,您千萬別因阿弟當了孌童就瞧不起他和淡雪。象阿弟那般本性純善之人,若不是為了救姐姐,又何必去受那份罪?他雖做了孌童,但心地卻比許多人都要高潔。三爺,你就讓淡雪她們去看‘天葬’吧,我求您了。”

    衛昭不發一言,冷冷看著江慈。江慈漸感害怕,但想起淡雪,仍鼓起勇氣,再度上前拉住衛昭衣袖:“三爺,求求您了。”

    衛昭抽出袍袖,森聲道:“你若敢起意逃走,敢離我十步以上,我就將淡雪和梅影給殺了。”說著轉身出屋。

    江慈愣了一下,轉而大喜,跳著出了院子,拉住在院外守候的淡雪與梅影,三人跟在衛昭身後而行。

    江慈邊走邊望著衛昭高挑孤寂的身影,忽覺右腕一涼,側頭見淡雪正替自己戴上一小小銀絲鐲,忙欲取落下來。淡雪將她的手按住,輕聲道:“江姑娘,這是我們月落族人送給朋友的禮物,我窮,隻有這個鐲子,但你若是取下,便是不把我淡雪當朋友。”

    梅影猶豫一陣,也從右手上褪下一個銀絲鐲,遞給江慈,江慈輕輕戴上,三人相視而笑,隨著衛昭,直奔天月峰。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夜霧漸濃。

    揉雜著冰雪氣息的冬霧,讓所有人的眉間發梢都籠上了一層寒霜之色,也讓高聳入雲的天月峰更顯縹緲迷蒙。

    自古相傳,月落族的先人月神由天月峰落下凡世,天神為了讓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兩座隔著深溝對峙的山崖間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橋,後人稱為“登仙橋”。

    東麵山峰,號為“天月峰”,由山海穀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麵山峰,四麵皆為懸崖峭壁,僅由東麵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橋”而過,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傳為月

    神下凡後修煉的場所,一直是月落族的聖地,除去族長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這夜,天月峰山路上擠滿了前來觀禮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於星月教主劍下,其餘八位悉數到場,簇擁著少族長及其生母烏雅坐於天月峰頂的高台上,其餘族人則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當衛昭素衣假麵,帶著輕紗蒙麵的大小聖姑及數位年輕少女步出正圍子,走向天月峰頂,人群發出如雷般的歡唿。所過之處,月落族人紛紛拜伏於地,恭頌教主神威。

    衛昭飄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發著一種玉石的光芒,讓人覺他已不象是這塵世中人,而是下凡的神祗,孤獨寂寥地俯視眾生,俯視這蒼茫大地。

    江慈出了正圍子後,便用程瀟瀟遞過來的青紗蒙住麵容。她一路行來,聽得月落族人對衛昭的歡唿擁戴聲出自至誠,更見有許多人淚流滿麵,不由凝望著青紗外那個飄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能贏得華朝百姓如此的擁戴嗎?

    時近子夜,天上一彎冷月,數點孤星,若隱若現。

    號角聲嗚嗚響起,雄渾蒼涼,山頭山腳,一片肅靜。

    大都司洪夜站起,一通急促的鼓點敲罷,他將手一壓,朗聲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長雖受奸人所害,卻得歸仙界,實是我族至榮。現在,我們要用我們的鮮血敬謝神明,大家誠心祝禱,願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轉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臉繪重彩,頭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長茅,籲嗟起舞。舞罷,接過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飲盡,又猛然前傾,“噗”的一聲,白色的酒箭噴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躥起,直衝夜空,山頭山腳,上萬人齊聲高唿,拜伏於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聲中,故族長木黎的棺木被緩緩抬出。八名彩油塗麵、上身□,下身裹著虎皮的精壯小夥抬著棺木,踩著深深的積雪,步向雲霧縹緲的“登仙橋”。

    火光照映下,上萬雙眼睛,齊齊盯著那具黑色棺木,盯著那夜霧籠罩下的“登仙橋”。

    八名小夥走至橋邊,大祭司高唱一聲,八人齊齊停步,將棺木放置於地。

    大祭司似歌似詠,聲音直入雲霄:“請仙族長!”

    大都司與二都司齊步上前,運力推開棺蓋,少族長木風與烏雅放聲大哭,在數人的攙扶下拜倒於雪地之中。

    木族長的屍身已做防腐處理,被兩位

    都司從棺中抬出,他裹在長長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顏如生,隻雙目圓睜,仰望蒼穹。

    山頂之人看得清楚,齊聲大哭,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聲,江慈聽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淚。

    大都司與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著木族長,緩步走上“登仙橋”。

    寒風漸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橋”對麵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隱入雲層之中,不知從何處激起一股強風,“登仙橋”上的積雪忽地劇烈爆開,激起一團巨大的雪霧。

    那雪霧騰地而起,“天月峰”頭,也忽有一陣寒風,卷起雪霧,眾人齊齊眯眼。卻都聽到短促的驚唿,迷蒙中見扛著族長遺體的大都司洪夜單膝跪於地上,他肩頭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長遺體滑落,眼見就要倒在橋上的雪霧之中。

    山頭山間上萬人齊聲驚唿,眾人隻恨雪霧遮眼,看不清楚,眼見族長似是不能順利落穀,刹時都湧上強烈的恐懼感,似已見到月落族大難臨頭,永淪苦海。

    就在這一瞬間,“孤星峰”再湧來寒風,雪霧更盛,整個“天月峰”上的火光為之一暗。眾人抬眼望去,隻見迷蒙雪霧中,族長木黎的屍體在將要倒在橋麵上的那一刹那,淩空飛起,似白色的流星,自空中冉冉劃出一道弧線,直隱入“登仙橋”對麵的黑色蒼穹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快,眾人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見了族長的屍身,瞠目結舌間,不知是誰大喊道:“族長登天了,族長迴歸仙界了!”

    這聲呐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個“天月峰”沸騰起來。

    “族長登天了,族長迴歸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轉世,拯救我族人來了!”

    雪地上,山道間,響起如雷的歡唿與祝禱之聲,月落族人們向著“登仙橋”的方向,向傲立於峰頂的那個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衛昭飄逸的身影立在“登仙橋”頭,眼神掠過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衛昭又望向對麵的黑深,緩緩抬手,待眾人肅靜,他清冷而激昂的聲音迴蕩在山巒之間:“族長升天,星月之神將佑我族人,再無苦痛,永享康寧!”

    淡雪與梅影喜極而拜,眼淚洶湧而出。江慈並未下拜,整個山頭,除卻少族長和衛昭,就餘她一人青紗蒙麵,孤身而立。

    她望著那個白色

    的身影,忽覺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團烈焰,將這上萬人的心頭點燃,但同時,也在灼灼地燃燒著他自己。

    數百年來隻在傳聞之中出現過的族長“升天”之象出現,月落族人群情激湧,少族長木風的即位大典和“聖教”的冊立大典便在歡唿聲中結束,衛昭從新任族長木風的手中接過象征著無上權威的“聖印”,飄然下山。

    身後傳來接天的歡唿聲、歌唱聲,衛昭嘴角輕勾,帶著程盈盈等人迴了正圍子,江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迴後圍子“雪梅院”。

    程盈盈轉身將櫳門關上,與程瀟瀟一同行禮:“恭賀教主!”

    衛昭淡淡道:“我說了,你們在我麵前不用這麽多規矩。”

    程盈盈掀起麵紗,酒渦盎然:“不知道蘇俊他們何時可以出洞。”

    程瀟瀟笑道:“總得等‘天月峰’這邊的人都散了,他們才好出來。”

    衛昭微微點頭:“大家都幹得不錯,配合得好。”

    程盈盈還欲再說,程瀟瀟卻將她一拉,二人行禮出房,程瀟瀟低聲嗔道:“姐姐,你是真不知嗎?教主若是和我們客氣,我們便不要再呆在他麵前。”

    衛昭走到桌前坐下,思忖著數件大事。

    眼下,“天葬”終於順利結束,自己和蘇俊蘇顏及大都司洪夜悉力配合,又利用雪霧和特製的“天蠶蛛絲”,製造了族長“登天而去”的假象,恢複了族人的信心,也奠定了星月教“聖教”的地位和自己“月神下凡”的形象。

    但如何麵對緊接著要來的嚴峻形勢,能不能熬到明春,裴琰會不會與自己充分配合,那老賊又是否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實是未知之數。得盡早將族中的兵權掌控於手中,及早作出部署才行。

    夜,逐漸深沉。衛昭聽得“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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