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車上汽車,然後徒步六十多公裏羊腸小道的張國慶,來到了小鄭的家。這是個幾乎和外界隔絕的美麗山村,一共住著八戶人家。從天而降的張國慶,的確讓小鄭兩子口又驚又喜。驚得是,突然光顧的張國慶目光黯然,麵容憔悴,心事重重;喜得是,給過他們許多幫助、照顧的張大哥,千裏迢迢來到了他們麵前。在外闖蕩了多年的小鄭,殺雞宰鵝熱情招待的同時,心裏就明鏡似的知道,張國慶在新疆一定犯了什麽案子。

    幾天過去了,還不見愁眉苦臉的張國慶說自己的事兒,小鄭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怕張國慶犯的是人命案。這天吃晚飯,小鄭試探著說,張大哥,看你天天悶悶不樂的,家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兒?張國慶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小鄭又說,真有什麽事兒說來聽聽,興許我能幫你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呢。於是,他就詳細地敘說了白楊河公安分局搜家、拉廢油和丟錢的事兒。

    這有啥子嘛。我當你犯了人命案子呢。張國慶一下子被小鄭輕鬆無比的口吻,弄得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想:我的天都塌下來了,愁得吃不香睡不著,你倒說得吃糖豆似的。隻見小鄭吃了口菜又說,他們沒得穿警服,沒得出示工作證、搜查證,沒得留下扣押物品的清單,是徹頭徹尾的執法犯法。話音未落,早驚得張國慶的眼珠子都要爆了出來。他說,你說什麽?你說他們執法犯法?是啊。小鄭說,你犯不犯法,法院說了算,他球一個幹警啥子嘛。再說了,廢油的來曆光明正大,了不得找鑽井處開個證明,你怕個啥子嘛。他們之所以執法犯法,說判你張大哥十年的罪刑,不自首就通緝你的話,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在嚇唬你。如果把你嚇唬趴下了,然後再敲詐一筆錢,還要叫你對他們感激不盡。或者就像現在,你跑出來躲避幾年,他們執法犯法,你吃虧受冤枉的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小鄭說得是最最基本的法律常識,張國慶卻不敢相信。這也難怪,前後有十來年的光景,也就是老婆王美蘭得了心髒病以來,張國慶除了忙忙碌碌掙錢,就是沒完沒了鼓搗修理他的兩輛挖藥的越野車。十年的時間,多大的變化,不看書,不看報,看電視隻看電視劇,隻看文藝節目的張國慶,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法盲,還值得大驚小怪嗎?他聽了小鄭的話,愣了半天的神,說,真的嗎?小鄭說,哪個騙你嘛。要不然張大哥找律師問問,不就一清二楚了。

    頓時輕鬆了許多的張國慶,依舊半信半疑,迷迷惑惑。幾天後走出大山,夜裏和老婆通了電話,得知光光頭他們是來過兩趟,但並未和紅柳灣公安局聯合下發通緝令,一顆懸著的心就又踏實了許多。當他以朋友的身份諮詢了律師,得到的答複比小鄭更加肯定時,張國慶的心就像雲層裏透出的陽光那樣,豁然開朗了。在他和小鄭兩口握手告別時,他才發現,小鄭的家鄉,原是個翠竹青青,蜜桔壓彎了枝頭,野花燦爛,蝴蝶翩翩,風景如畫的小山村。

    原打算在外流浪幾年的張國慶,於1996年9月下旬,迴到了紅柳灣。

    飽餐了一頓驚慌失措的張國慶,和老婆商量幾天後決定,先開來落地原油口頭協議的證明,然後再找白楊河公安分局,討迴公道。06026鑽井隊,是張國慶惟一的救命稻草,也是他能否開脫自己,洗清罪名的關鍵。可是,在浩瀚如海的大漠裏,到哪兒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呢?張國慶不知道。但他還是開著他的破爛雙橋,拉上水、米麵、蔬菜和兩桶柴油上了路。

    他像沒頭的蒼蠅,見人就打聽,有井隊的地方就跑。他走到哪裏餓了,就在哪裏停下來做飯。他走到哪裏天黑了,就在哪裏休息。刮風下雨,躲進駕駛室,夜裏凍醒了,就點了梭梭來烤。幾十天裏,煙熏火燎,不洗臉,不刮胡子的張國慶,早已蓬頭垢麵,渾身散發著熏人的酸臭。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張國慶幾乎絕望時,那個雪花兒飄飄的下午,終於找到了06026井隊。

    他認出那個教他煉油的隊長時,他還在駕駛室裏。他大聲喊道,隊長!滾下車來,雙手攥了隊長的胳膊又說,我可找到你們了!眼淚就泉水般湧了出來。隊長正和人說話呢,吃驚地上下打量著麵目全非的張國慶,說,你,你是誰呀?張國慶說,忘了?我是紅柳灣的張國慶啊。隊長說,哦,瞧你這臉胡子,茅草地似的,誰敢認啊。見他滿麵淚水,猜想一定有什麽委屈,又說,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有什麽事嗎?張國慶說,我都冤枉死了。隊長說,到屋裏說吧。

    洗了澡,刮了胡子的張國慶,在飯桌上敘說了他的遭遇,隊長十分同情地說,沒想到一點落地原油給你惹了這麽大的禍。可我還是不能給你出這個證明。一聽這話,滿懷希望的張國慶,撲通一聲掉進了冰窖,傻傻地看著隊長。看了一會兒,突然失了人腔喊道,隊——長!跪下來又說,求求你 ,救救我們全家吧!

    隊長和工友急忙扶他起來,說,張師傅,你聽我說。我不是不想出這個證明,而是我沒有這個權力,更負不起這個責任。這事兒,說到底是試油處的事兒。當時拿落地原油頂替你的勞務費事兒,試油處的工作人員,是經過試油處調度室的領導同意後才決定下來的。所以我建議,你到白楊河找找他們的領導。我想,按道理也好,憑良心也罷,他們是應該實事求是給你出這個證明的。目前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給試油初打個招唿,希望他們在你找到他們時,給你出這個能讓你討迴公道的證明。說到這兒,隊長沉思了一會兒又說,嗯,我看呀張師傅,要找啊,最好去找丁晨主任。我們打過交道,是個很正直的人。

    伴著隊長的話,希望的太陽從張國慶的心底,再一次冉冉升起。

    大雪紛紛揚揚下著,下得很固執,很自負,偌大的白楊河,天地之間一片迷茫。無數的“磕頭機”,自始至終都那麽沉穩平靜,不慌不忙地磕著頭。大街上的汽車像烏龜爬,行人星稀。走出旅社的張國慶裹著軍大衣,戴著皮帽子和口罩。他的老婆王美蘭,一條長長的紅色羊毛圍巾,也把臉裹得嚴嚴實實,和丈夫一樣兒,隻露了一雙眼睛。他們之所以這麽打扮,除了禦寒,重要的是害怕碰上白楊河公安分局的人,並把他們認出來。

    兩人沿著街道小心翼翼的走著,腳下的雪咯吱咯吱響,酸了牙根。他們仔細地看著每一塊寫著單位名稱的牌子。他們從南往北走,走著走著,他們的眼睛亮堂了,同時心也跟著咯噔了一下。亮堂的是:還真有“白楊河公安分局”這個單位。或者換句說,他們要討迴公道的“人”找著了。咯噔的是:在拿到證明以前,千萬別撞上那個光光頭或者地包天,節外生枝。透過飄舞的雪花,他們還看見,門口的空地上,停著那輛車號新j——60006的紅色桑塔納,但沒有警燈。

    走到了無人區,沒看到“試油處調度室”的牌子。穿過街道從北往南走,終於找到了調度室。兩人進了門拍打身上積雪的功夫,桌後麵的中年女人問,你們有什麽事?張國慶說,我們找丁晨主任。中年婦女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說,丁晨主任今天沒來上班。張國慶說,哪他今天來不來上班?婦人搖了搖頭說,他幹什麽又不給我請假。王美蘭說,這位大姐,我們找他有急事,能不能讓我們在這兒等他。婦人說,隨便。埋頭看她的報紙去了。

    一等等到午飯時刻,人家要關門下班了,還沒見丁晨主任的麵。都出了門了,張國慶問婦人說,麻煩你了大姐,能告訴我們丁晨主任家住在哪兒嗎?婦人朝西指了指說,順著路走到頭,具體哪棟樓我也不清楚。這是一條筆直向西的上山路,坡度不是很大,路兩邊的鬆樹都塔似的,被雪包裹得嚴實,看不見一絲兒綠顏色。兩口子相互攙扶著,一步一滑地走著。雪,依然下得很頑強,迷迷茫茫的看不到路的盡頭。大約走了一公裏多,到了山崖下,進了一家小商店問路。怕人家不願搭理,就買了兩個麵包,一瓶非常可樂,才打順利聽到丁晨主任的地址。

    兩人爬上樓來,先跺跺腳上的雪,再撥拉幹淨身上的雪,然後吸口氣定定神,恭恭敬敬敲響了門。門開處露出一張年輕漂亮的臉,口紅塗得窮兇極惡的小嘴問,你們找誰?張國慶說,這是丁晨主任家嗎?不在。砰地關上了門。吃了閉門羹的張國慶,眨巴眨巴嘴兒,停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又敲響了門。等門開了急忙說,你知道主任到哪去了?什麽時候迴來?姑娘說,不知道。關了門。張國慶不好再敲,兩人到樓梯拐角處看著窗外飄零的雪花,守株待兔。有上下樓的人,拿了防賊似的目光看他們。

    不一會,來了一個穿製服的人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張國慶說了來意。穿製服的看了他的身份證說,到外麵等。張國慶說,樓道裏暖火。穿製服的推著兩人說,走走,你暖火了,我就沒獎金了。沒辦法,兩口隻得在樓下的雪地裏,東看看西瞧瞧,轉著圈兒等。等啊等,等到天都要黑了,一輛小車在樓前停了下來。開車的小夥子,對下著車的男人說,丁主任,明天幾點來。頭發花白的丁主任說,十點吧。張國慶急急忙忙摘了口罩,上前一步叫道,丁主任。丁主任見兩人渾身是雪,再看看被兩人踩瓷實的一大片雪,就知他們等了許久了說,你們找我有事?王美蘭說,我們等你半天了。丁主任說,跟我來吧。

    三人上得樓來,主任對開門的姑娘說,大冷的天,怎能把人關到門外?姑娘沒吭聲,急忙倒了水,係上圍裙做飯去了。顯然是個保姆。丁主任給張國慶遞著香煙說,說吧,什麽事兒?張國慶擺擺手,開始了他的敘說。說到傷心處,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一臉沉重,眼裏裝滿忿忿然的丁主任,伸手拿來了紙巾。

    張國慶翻來覆去一夜沒合眼。他像孩子盼著過年那樣盼著天亮。他從丁主任嚴峻的麵容,疾惡如仇的口吻判斷,他明天肯定能拿到讓他走出陰影的證明。但因丁主任沒有明確表態,卻又擔心萬一拿不到證明怎麽辦。心裏七上八下的張國慶,就有了許多的煎熬。

    天,在張國慶的盼望中,磨磨蹭蹭地亮了。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張國慶和老婆隨便吃了點東西來到調度室時,丁主任正在打電話。他點點頭示意他倆坐下,對著電話說,嗯,我知道了。放下話筒,拉開抽屜,拿出一打紙,思索片刻,揮筆寫了起來。室內很靜,筆尖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清晰可聞。張國慶夫婦知道,丁主任在給他們寫證明。兩顆心砰砰地跳著,兩雙眼裏漸漸地有淚光閃爍。張國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刻骨銘心的體會到,一紙證明的分量,和重生的輕鬆。當他雙手接過丁主任遞過來的證明時,再也無法克製的淚水,就一串串落了下來。他叫了聲,主任!跪在地上,驚得丁主任還沒反應過來拉他起來,砰砰砰,三個響頭已經磕罷。丁主任眼看著張國慶的額頭上,有個包鼓漸漸地鼓,核桃般大小。張國慶拿袖頭抹了把淚,拉王美蘭一同跪了,又說,謝謝丁主任!我們全家今生今世,都會記住你的大恩大德的!丁主任急忙拉他倆起來說,應該的,應該的!心裏好一陣熱熱地感動。

    拿著證明來到街上,張國慶脫了帽子,脫了大衣,在寒冷的西北風裏,在白茫茫的街上,大搖大擺地,理直氣壯地朝白楊河公安分局走去。他要找光光頭討迴公道,還他清白。可巧進門偏偏迎麵碰上了光光頭。但光光頭沒有認出,胡子拉茬的張國慶和王美蘭。也許他把搜家拉落地原油的事兒,早都忘到了九霄雲外,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想到,張國慶夫婦敢踏進他的衙門。他微笑著問張國慶說,你找誰?有什麽事兒嗎?張國慶說,我們就找你。

    光光頭仔細看看,認出了張國慶,大大地吃了一驚,旋即又認出了脫去圍巾的王美蘭,一張臉就死了娘老子似的耷拉下來。他的確沒料到,張國慶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敢找上門來。他說,你來的正好,我們正愁著找不到你呢。說著在辦公桌後麵坐了下來。張國慶把丁主任寫的證明遞了過去。光光頭接了來看,在心裏默默地念道:

    茲有試油處在95年10間接盆02井時,由於鑽井隊,沒有清理幹淨兩個泥漿池子,上麵有大約有10公分厚的落地原油。這些落地原油,是沒法迴收的。當時鑽井隊交井人員同意讓,紅柳灣的民工張國慶清理池子(因關係到環保問題,鑽井隊必須清理幹淨池子後,方可將井交給試油處)。上麵的落地原油歸民工張國慶。我將該事兒向處領導匯報過,特此證明。1996年12月,20日。白楊河試油處調度室。

    看完證明,光光頭的脊梁骨開始發涼,心想這下麻煩大了,嘴上卻說,這是哪個人給你們開的?張國慶聲音宏亮地迴答說,上麵寫著試油處調度室,你看不見嗎?光光頭說,你看印章都不清楚。張國慶說,印章不清楚,試油處調度室這麽近,你可以打電話問嘛。光光頭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嚴厲地吼了起來,問什麽問?死到臨頭了,你還敢偽造假證明來騙我們!你說,你什麽時候見過公章是黑色的?

    張國慶輕蔑哼了一聲說,你看的是複印件,自然是假的了。

    光光頭一下子就成了霜打了的茄子,再次仔細看看證明說,你們等一會兒,我們的所長馬上就過來。說著出門去了。張國慶夫婦左等右等,等了一個多小時,光光頭推門進來,轉身指著後他一步進門的大個子說,這是我們的所長。退出門外。大個子所長在椅子上坐了,神情嚴肅地問,你們是紅柳灣農場來的?張國慶說,是。我叫張國慶,這是我老婆王美蘭。我們要求解決,你們扣押我們四十桶落地原油的事兒。

    所長點支煙抽了一口說,哦,你們坐。你們的事兒,稍後再說。你先聽我說說,白楊河石油方麵的規定。無論是廢油也好,落地原油也罷,隻有石油局局長能處理,其他任何人,任何部門都沒這個權力的。這一點,你們那個地區遠,不知道是有情可原的。油田啊,是個天然的大倉庫,無論廢鐵還是廢油,不通過上級部門允許,任何人是不能動的。沒有試油處的證明,你張國慶有那麽多的油,毫無疑問是違法的,是要受到製裁的。現在你開來了證明,隻能說明,你那些油的來曆,隻證明你沒有犯罪,但油是一定要沒收的。因此,我們研究決定,對你轉移的廢鐵,和油的事兒,就不做處理了。說著站起來,有送客出門的意思,又說,其實,你這個事兒,是可大可小的。過了今天,你們權當沒來過,我們也權當什麽也不知道。

    聽了所長的這番話,張國慶夫婦的心情複雜起來,可謂既輕鬆又沉重,還很憤怒。所謂輕鬆,他張國慶還和從前一樣,可以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做人;所謂沉重,他們丟失的兩萬元,死去的狼狗,還有四十桶落地原油,近三萬元的血汗錢,就這麽不明不白的石沉大海,並且連聲響都沒聽著;所謂憤怒,他本想找白楊河公安分局,討一個公道迴來,沒料到,人家來了個冷處理,不了了之。真是有怨說不出,有怨沒處說。

    不甘心卻又奈何不得白楊河公安分局的張國慶夫婦,不得不迴到了紅柳灣。張國慶細細想想掙錢的艱難,想想老婆日益嚴重的心髒病,和這些天東躲西藏吃得苦,還有十四連那些看他的異樣如刀的目光,確確實實咽不了這口不了了之的冤枉和窩囊。同時,他也清晰地意識到,他不能,更不該咽下這冤枉和窩囊。他堅信,隻要他不妥協,不氣餒,立即行動起來,共產黨的某個部門,是能夠,也應該給他一個公平合理的說法。然而,究竟應該去找哪個部門,理由是什麽?依據什麽法律的幾條幾款?兩眼一抹黑的張國慶,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迷茫的張國慶,把他的不幸寫成材料,然後從紅柳灣開始,經石河子到烏魯木齊一路諮詢下去,得到的迴答大同小異:如果張國慶的陳述屬實,毫無疑問,白楊河公安分局的行為是違法的,扣押40桶落地原油的證據不足,若要打起官司來,是一定能夠勝訴的。但也有相當的難度,因為白楊河公安分局,沒有給張國慶留下任何司法文書。特別是丟失的2萬元,如果對方不承認,張國慶是沒法證明,錢,就是在搜查時丟失的。

    這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張國慶做夢都沒想到的問題——證據倒置問題。什麽是證據倒置?就是張國慶訴白楊河公安分局執法違法,他得拿出證明白楊河公安分局違法的證據。而張國慶搜集證據,遠不像公安部門搜集證據那樣,是法律賦予的權力,可以使用一定的手段。如果張國慶要打官司,首先得請個好律師。

    兩條路擺在了張國慶麵前:要麽忍聲吞氣,伸伸脖子,強迫自己咽下這口冤枉和窩囊氣,就當原本沒那三萬來塊錢,原本是一場噩夢。當然,這樣了,他就要在紅柳灣人們的眼裏,落下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豬八戒倒打一耙的賊人名聲。要麽為了討迴公道,討個說法,走上耗時,耗財的維權之路。選擇前者,無疑,張國慶是個地地道道的懦夫,是個斷了脊梁骨的男人。然而從某個角度來看,張國慶又是個識時務的俊傑。倘若張國慶選擇了後者,不言而喻,他堅信邪不壓正,他堅信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他把人格、尊嚴,還有法律賦予的權益,看得比生命重要。但我們也不能排除,張國慶渴望著,或者抱著僥幸的心理,通過打贏這場官司,還他一個清白的同時,挽迴他的經濟損失。因為三萬來塊,畢竟不是小數目,畢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究竟何去何從,張國慶像熱鍋上的螞蟻,像磨道裏的驢,遲遲拿不定主意。

    歲月的腳步在張國慶左右為難之際,款款邁進了1997年元旦。又一個月過去了,倍受煎熬的張國慶終於做出了,他一生最難做出的決定——就是傾家蕩產,再搭上性命,也要請個好律師,把白楊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維護他的權益。那麽,究竟什麽樣的律師才是好律師呢?凡說“請個好律師”的人,都沒告訴張國慶。其實,人家也沒法告訴他。他就按著自己對“好律師”的理解,帶著案件經過的詳細材料,來到首府烏魯木齊,走進了平和律師事務所。

    接待張國慶的律師,是位名叫孫智的中年男人。他寬大的額頭上,有兩條鋼軌一樣清晰的抬頭紋。圓圓的臉上,一雙小而深邃的眼睛。他看了張國慶的材料,不知為什麽,臉上卻掠過一絲兒似笑非笑的,得意的表情。他注視著張國慶胡子拉茬的臉問道,你打算怎麽辦?張國慶說,把白楊河公安分局送上法庭,討個公道迴來。孫智律師很讚成地點了點頭說,從你的材料來看,如果你說的一切屬實,勝訴是肯定的。聽了這話,張國慶原本黯然的目光立刻亮堂起來,問,哪打贏這場官司,能挽迴我多少經濟損失?

    這個。。。。。。孫智律師一臉的思索狀說,這個嘛,除了那兩萬元,其他的損失都應該能挽迴。話音未落,見張國慶的臉上爬滿了失望,就又說,但可以從別的方麵補迴來,比如精神損失什麽的。張國慶對孫律師的話堅信不移。因為前幾天,他在收音機裏聽到過一個關於精神賠償,恢複名譽的案件。於是,張國慶就毫不猶豫和孫智律師,簽訂了1997年2月28日,平字第(0061)號聘請律師合同書。張國慶交代理費2000元,“侵權糾紛”文件打字費100元。待簽了字以後,張國慶就知道了律師的大名。他問孫智律師說,孫律師,你打算什麽時候了結我的案子?孫律師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盡快完,爭取五月底吧。你迴家安心等著,一有消息我就給你打電話。

    心裏陽光一般燦爛的張國慶想:謝天謝地,五月底我就能揚眉吐氣了!

    孫智律師果然說話算話,幾天後便驅車來到了張國慶的家。讓張國慶多少有點意外的是,孫智律師不但自己開車,而且還帶著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女人很漂亮,很文靜,始終沒說一句話,始終沒有下車,看樣子不像是孫律師的助手。孫律師說他已到紅柳灣銀行查看了1996年9月3日,張國慶取款五萬的票據,現在要看看張國慶藏錢丟錢的具體位置。於是,張國慶先撬開了門口的紅磚,然後指著裝有電焊條的袋子說,丟的兩萬元就裝在這個袋子裏。

    孫律師仔細看了看編織袋,來到裏間見家具簡單,到處髒唧唧的皺緊了眉頭,隨口問道,他們搜沒搜這間?倒水的王美蘭說,沒有。張國慶搬了方木凳子說,孫律師,你坐啊。孫律師依舊站著說,你這官司不好打啊。白楊河公安分局是國家行政單位,沒有足夠的證據,是很難把他們送上法庭的。張國慶說,是啊,我就仰仗孫律師你了。孫律師說,這你盡管放心好了,再難也會勝訴的。隻是為了調查,為了收集他們執法違法的證據,我得在白楊河多住幾天。

    王美蘭把茶杯擱在桌子上說,你坐下喝水。孫律師擺了擺手接著剛才的話說,所以呀,你得多花些差旅費的。張國慶心想:官司贏了,一切費用自然有白楊河公安局掏腰包,就很大方地說,隻要能贏官司,該花的錢就得花。你說,得多少錢?孫律師說,你先給上三千吧。

    張國慶拿了錢來,孫智律師數了一遍裝進西裝口袋,順手拿出鋼筆、本子,彎腰就著桌子給張國慶打了張收條:今收到張國慶交來辦案交通費用3000(叁千)元。此款為預交,案件完結後,以實際票據多退少補。此據,收款人:孫智。1997年3月3日。然後和漂亮女人一起驅車來到距白楊河鎮幾十公裏的a市。兩人在賓館開了房間,直到第二天夜幕降臨,街燈在夜空裏像一串省略號,孫智律師才和漂亮女人走出賓館。

    他們步行走過幾條巷子,拐彎抹角來到一棟黑燈瞎火的樓下。孫律師遞給女人一個信封說,這是三千塊,你先用著。黑暗中女人接了錢摟住他的腰說,我不想見他。孫律師也摟緊了女人說,我也不想這樣。可我一時半會兒又離不了。為了我們的將來,你就再忍耐一段時間吧。女人依依不舍地往樓道口走去。孫律師說,迴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女人點了點頭卻突然跑迴來再一次抱住孫律師,流下了眼淚。半天了才說,你可一定來看我。不然的話,我會控製不住自己,去和你見麵的。

    孫律師說,一定來的。連夜駕車迴到烏市。幾天後女人打來電話,隻說了句“我想你”就把電話掛了。又過了幾天,女人在電話裏嬌滴滴地說,我餓了,怎麽辦啊!孫律師對著話筒學了一聲貓叫!是那種嫩嫩的,顫顫的渴望的叫。這天孫律師剛拿起話筒,淒厲的哭聲潮水一般淹了過來。女人還說,他打我!打我的下邊。孫律師心尖尖哆嗦起來。他說,好了寶貝,不哭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去接你過來。掛了線馬上撥通了張國慶的電話,要他帶上一千塊,明天十點鍾在紅柳灣路口碰頭。

    第二天張國慶和老婆王美蘭準時來到約定的路口,孫律師的車已等候多時。是出租車。上車後孫律師說,我想通過協商或者複議的辦法,解決你的案子。這樣不但省時省力,還能替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開支。你看怎麽樣啊?張國慶說,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了。中午時分來到白楊河,吃了飯,說會閑話到了上班時間,孫律師、張國慶和王美蘭走進了公安分局。待孫律師說了來意,曾經接待過張國慶的那個所長,拿眼狠狠地剜了張國慶一眼,黑虎著坑坑窪窪的臉說,我和你們沒話可說。拉油的人都不在了,你們願上哪兒告,就上哪兒告去。說完出門去了。

    尷尬的孫律師對張國慶說,看來麻煩不小,隻有把他們送上法庭了。這樣一來,結案的時間就會長點兒。沒奈何的張國慶說,長點就長點兒,能打贏就行。來到街上,孫律師說,哦,這樣吧,讓司機把你們送迴去,我到法院去一趟。走了幾步又拐了迴來,囑咐張國慶夫婦說,這事兒急不得的。我估計光立案這一項,就很困難。不過你們放心,我會想方設法打通關節的。張國慶連連點頭感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背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漠北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漠北人並收藏背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