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啞巴失去了親娘,眾鄉親都十分同情,在張良俊的動員下,紛紛送米送草,拿菜拿蛋,幫助辦理喪事。第三天出喪,小啞巴已哭不出聲音,隻見他嘶啞地張嘴幹叫,一邊用哭喪棒擊打地麵。有三個和尚在一旁念經,都是本村南頭紫竹林的。老和尚六十多歲,叫悟真,那兩個是他的徒弟,一個二十多歲,叫宏明,另一個才十歲,叫宏亮,還不會念經,隻跟著敲敲磬。老和尚悟真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人,安葬已畢,他見村裏幾個小友都擁著小開元哭泣,歎息了兩聲,對眾人說: “我佛慈悲,這伢子可憐,這麽點大,一個人怎麽過日子?老僧想帶他上庵去住,不知諸位尊親、高鄰讚成不讚成?”小啞巴隻有一個遠房舅舅,也正愁著這件事,一聽悟真的話,當即表示同意和感謝。眾鄉親也說,老法師有這個慈悲心,是小啞巴的造化了,還有什麽不讚成的呢?於是張良俊拉起還趴在墳頭哭泣的小開元,跟他說明。小啞巴跟小和尚宏亮本來就交好,一聽這話,悲喜交集,立刻跪倒,向老和尚磕了三個頭。宏亮拉起他,就往村裏跑,說跟你迴家收拾東西,中晌就到庵上去吃飯。從此以後,小啞巴就在紫竹林安下身來。

    現在要補說一下孟如山兒子孟虎了。在如山上鎮買豬到迴家、出走的時間內,小虎都在外放鴨。吃過早飯以後,他就提了鴨鍬,趕著一群二十多隻鴨子,來到離他家隻有兩箭之地的湖蕩邊。鴨子們一見湖水,都興奮得呀呀叫,搧動翅膀,撲入水中,淘起食來。隔水可見東邊的蘆灘上,沒有割盡的蘆柴,殘存著星星點點白色的蘆花,蘆花上方,是一抹鮮豔的朝霞。太陽光噴火一般射上半空,遠處的蘆花被染成了金色。小虎知道,自己腳下的湖蕩人們都叫東蕩,太陽下麵金色的蘆花,屬於廣洋湖。聽耶耶說,這湖蕩大呢,穿心過有二十多華裏,中間有大小無數蘆灘,無數汊河、水窪,向東南去連著沙溝,向東北去,通著射陽湖,南北連綿有六七十華裏。蕩裏還有幾個小莊子,常有土匪綁票藏到那灘去。小虎常常了望著蘆蕩深處遐想。聽過世的奶奶說過,蕩裏還有水怪、龍女,會把船上的人拖下水去,帶進洞窟、水晶宮……那裏麵真是神秘莫測呀。但他親眼所見的是,蕩裏有仿佛取之不盡的魚蝦、蟹、鱉、烏龜。冬天,大人們帶罱子下蕩,一罱子下去,夾了幾下,提起來往船艙裏倒出一堆爛泥,細一拔拉,水草汙泥裏就有魚蝦亂跳,有時還有老鱉、烏龜,象沒睡醒似的,望著人發楞。夏天,這裏一片荷藕,那灘一片菱角雞頭,把一些蕩麵蓋得滿滿的。記得夏天帶著妹妹,坐在殺豬桶內,劃到蕩邊去,采摘蓮盤和野菱角。采到野菱角一口咬開,嚼著嫩嫩的菱米,開始有點澀,再嚼幾次就覺得甜津津的,滿嘴清香。可惜現在隻有一片兩片枯黃破損的荷葉,一枝兩枝折斷的荷杆,零零落落地萎在水麵上。這恰是鴨們的天堂。因為下麵有很多螺絲、小蛤、蝦子,這些都是它們的美味,要不了兩個時辰,它們就能吃得連脖子都鼓起來。這時,他隻要長喚幾聲“砸砸油——”,它們就會聽話地遊到岸邊,高興地叫嚷著,拍拍翅膀,爬上岸來,跟著他迴家了。

    太陽不知不覺地升高了,陽光照在他方中帶圓的小臉上,更顯得黑裏透紅,兩眼閃亮。他身後有一排柳樹,這時已落光了葉子,水桶粗的樹幹布滿裂紋,柔軟細長的枝條在風中搖曳。每當看見這些柳樹、柳枝,他就想到私塾裏那個許先生教過他們的古詩:“昔我去兮,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霏霏。”也弄不清究竟是什麽意思,隻覺得 “楊柳依依”“ 雨雪霏霏”好玩。夏天,每棵柳樹都垂下許多綴滿碧綠油亮的葉子的枝條,人靠在臉上、身上,十分愜意,但要防止“洋辣子”。那毛蟲看上去色彩鮮豔好看,綠皮膚,紅黃斑紋,但它可不好惹,滿身剛毛,人的皮膚一碰上它就象被火燒一樣,不一會就會鼓起一個小紅包,要痛癢好幾天。

    想起許先生,他可真是個好人,從沒見他打過學生。聽耶耶說過,他小時候也上過一年私塾,先生是個老頭子,成天戒尺不離手,動不動就打學生手心,耶耶就是在一次被打以後,再也不肯去上學的。爹爹(祖父),竟沒強過他。這位許先生歲數不大,學問好象不少,而且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有時對調皮搗蛋的學生訓斥起來也很嚴厲,小夥伴也很害怕,但他從來沒有彈過學生一個指頭。他還常給大夥講故事,記得講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說嶽全傳》、“林則徐抗英”、“鄧世昌抗日”等等。啊,那時候,小夥伴們聽得多麽帶勁,受到多大鼓舞啊!那真是美妙、幸福的時光。可惜,這麽好的人,他最崇拜的人,不曉得為什麽事,今年春天一去無消息。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和張小飛、李兵、周銀海幾個人去塾裏,聽宏亮說許老師走了,還淌了“貓尿”呢,現在一想起來,心裏還空落落的,想念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嗎?他崇拜的第二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了。他知道,耶耶雖然識字不多,但是力大無比,又正直慷慨,有些像梁山好漢,敢打不平,連九千歲這樣的人,還怕他幾分。我長大了就要做許先生和耶耶這樣的人,最好有他們兩個人的本事,又有力氣,又有文化,又是好人。想到這裏,他興奮起來,在蕩邊走了幾步,挖了一小鴨鍬土,用力拋了出去,泥巴在鴨群外麵的蕩麵上落下,濺起一片水花,靠近的幾隻鴨子嚇得叫起來,趕緊往岸邊遊。

    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哥——哥——”的叫聲。小虎迴身一看,隻見妹妹小英踉踉蹌蹌地向他奔來,忙迎上去。小英張開雙臂抱住哥,就嗚嗚地哭起來。小虎忙問怎麽了。小英哭哭啼啼地告訴他,九千歲要抓走耶耶,耶耶跑了!小虎來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家跑,邊跑邊說:“你先看住鴨子。”

    孟陳氏一見小虎就又流下淚來,說:“小虎啊,你耶耶躲風去了……”小虎腦子裏亂極了,耶耶跑了,羊被搶走了,娘和妹妹都在傷心,他怎麽辦?他現在是家裏的小男子漢哪!他鎮定了一會,問娘:耶耶到那灘去了?我找他去。孟陳氏吃了一驚,忙阻攔說:“ 小虎啊,你妹妹還小,家裏一大灘事,就你這麽個小男子漢了,你還要撂下來不管嗎?你耶耶躲幾天還會迴來。”小虎聽了,覺得娘的話重如千斤,一下子壓在他的肩上,他覺得自己是該象個男子漢了,雖然他還不能象耶耶一樣,把殺豬買賣的事承擔起來,其他事情他是應該擔當的。他輕輕摟住娘的肩膀安慰說:“娘莫哭,有我,不怕!”

    第二天,他到小啞巴家幫助做些喪葬上的事情。第三天,同鄉親們一道將啞巴娘送了葬。下午,又跟幾個小夥伴一道,把啞巴送到庵上,安下身來。告別了小啞巴和宏亮,他就和妹妹到後河邊去放二遍鴨。

    下午四點鍾光景,他和小英趕著鴨子往迴走,走在離家不遠的路上,猛聽耳畔響起“呯、呯!”兩聲,象很響的鞭炮爆炸聲,震得耳膜發痛。他驚異之中,忙叫小英趕了鴨子先走,他掉頭四顧,又轉身跑迴路口張望。隻見一個男子漢飛快地從亂墳地那邊奔跑過來,後麵隱隱隱約約看見幾個穿黃衣服拿著木棍一樣的東西—— 喲,那是槍,跟鄉丁拿的差不多!他忙貼到一間屋子的拐角探頭觀察。那漢子越來越近,小虎突然認出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常常想念的許先生,頓時吃了一驚。他迅速作出判斷,許先生是好人,追他的人肯定不是好人,差不多跟抓我耶耶的人一樣,我要幫許先生一把。想到這裏,他一步跨到路中間,連連向許先生招手。

    許先生也認出了小虎,一陣風似地衝到小虎麵前,邊跑邊說:“小虎,鬼子追來了,有沒有地方讓我躲一躲?”

    小虎來不及多想,拉著許先生的手說:“有、有!”就拖著許先生,向左邊一拐,一口氣跑到他家東邊偏門口,邊敲門,邊低聲叫著:“娘,娘,快開門!”

    孟陳氏正在院內幫小英趕鴨進欄,聽見小虎叫門,連忙把小門打開,一見許先生在小虎身後出現,也吃了一驚,正要問話,小虎已拉著許先生進門,隨手關了門,說:“鬼子追來了,我家地窖好不好讓許先生躲起來?”

    孟陳氏焦急道:“那個地窖,本來是防土匪藏人的,可這會裏頭堆滿了稻子,哪來得及騰呢?怎麽辦?藏到床肚行不行?”

    許先生立刻答:“不行,鬼子可精呢。”他急速地四顧,又問:“小虎耶耶呢?”

    小虎見問,猛地一拍頭頂,說:“有了,娘,你快拿一套耶耶衣服來。現在他就是我耶耶。”

    小虎娘明白了,連忙進屋拿衣服。

    小虎見妹妹在一旁發愣,就指著許先生對妹妹說:“鬼子來問,就說他是耶耶,懂不懂?”

    小英使勁點頭:“我懂。”

    小虎眼珠一轉,拿來一隻小團桶,一個碗,一把菜刀,放在院子天井內,又快步走進鴨欄,抓出一隻鴨來,對妹妹說:“快燒水去!”

    小英應喏一聲,進灶屋去了。

    孟陳氏拿出一套舊衣裳,給許先生換了,又把換下的衣裳拿進屋去藏起來。

    小虎把鴨遞給他,叫他坐下來宰殺。

    這時,屋後已聽見鬼子的叫喊,鄰居王奶奶在答腔,說沒見人來。

    小虎剛定定神,就聽院門被打得一片亂響,心一下子擰了起來。這畢竟是頭一迴跟鬼子麵對麵呀!他望望許先生,許先生神色自若,用目光示意他去開門。小虎穩一穩情緒,順手拿起一把掃帚,就去開門。

    四個鬼子端著槍撲了進來,四雙賊眼掃視了一下院子,一個瘦鬼子一揮手,嘰咕了一句,兩個鬼子鑽進屋去搜索,一個鬼子先進灶屋去查看,出來又到廂房檢查。

    瘦鬼子圍著許先生轉了幾步,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端槍指著他用生硬的漢話喝問:“你的,什麽的幹活?”

    許先生明知鬼子在問他,從事什麽職業,卻裝著害怕的樣子,縮了一下身子,揚了手上已經抹了脖子,還在掙紮的鴨子,故意說:“我的殺鴨的幹活。”

    瘦鬼子又喝道:“你的新四軍,遊擊隊!”

    許先生搖搖頭,裝著不懂。

    小虎壯著膽子上前說:“他是我耶耶,種田人。”

    孟陳氏進了灶屋,端來一大瓢熱水,倒進團桶,說:“他耶耶,快燙了趁熱撏毛。”她見黃狗在朝鬼子吠叫,怕它惹事,趕著狗進了灶房。

    小英從灶屋走出來,一見鬼子兇惡的樣子,就站在灶屋門前望著。

    瘦鬼子跑過去,一把抓住小英的肩頭,惡狠狠地叫道:“小女孩,他是你的,什麽人?說謊,死拉死拉的!”

    小英挺害怕的樣子,掙脫鬼子的手,撲到許先生身上,叫著:“耶耶,我怕,耶耶,我怕!”

    搜屋子的兩個鬼子也灰頭鼠腦的走出來,說沒查到人。

    瘦鬼子還用狐疑的目光盯著許先生看,忽又一把推開小英,喝令許先生站起來,接著伸出一隻手在他身上摸索。

    小虎心想,這鬼子可鬼精狡猾呢,萬一被他看出什麽破綻來,怎麽得了?他見一個鬼子盯著桶內鴨子饞涎欲滴的樣子,靈機一動,忽然拿著掃帚走到鴨欄邊,把鴨子攪得亂叫。鬼子聞聲都離開許先生,走了過來,看他搞什麽名堂。小虎一把抓住兩隻大鴨子,笑咪咪地向鬼子示意:這兩隻鴨子送給你們了!

    瘦鬼子盯著小虎看了一會,忽然大笑起來,朝鴨欄一指,又豎起兩個指頭。

    小虎在肚裏罵了一句狗東西,貪著呢,隻好把鴨遞給一個鬼子,又抓了兩隻出來,送給他們。

    瘦鬼子顯得很高興,拍拍小虎肩膀,豎起大拇指,笑著用生硬的漢語說:“小孩,你的,大大的好!以後,見到新四軍,遊擊隊,到王通河,向皇軍報告,好處大大的!懂嗎?”

    小虎裝著高興的樣子,笑著點點頭。

    一個鬼子要了一段草繩,紮了鴨子。瘦鬼子手一揮,帶著三個家夥,在鴨子的驚叫聲裏走了出去。

    後來,四個鬼子又搜查了幾家,折騰了一陣,哪裏還能搜到許先生呢?看看天色不早,結果又搶了李兵家一口豬,還叫李兵父親李啟富和堂叔李啟貴抬著,迴王通河去了。

    小虎探聽到鬼子走了,就迴家報告。許先生十分高興,說不是你們一家機智應對,今天我就要被鬼子抓住了。他還告訴小虎和孟陳氏,今天在小尹莊有事,看見一群鬼子和二黃突然到莊上搶東西,還強奸婦女,他為了救一個姑娘,打傷了一個鬼子,被這四個鬼子緊追不放,一直逃到這邊來,要不是碰見小虎,真是危險哪!在小虎一家的熱情邀請下,他當晚就跟小虎通鋪歇息。小虎問這問那,許先生能說的都說了,但沒有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是春天被發展為中共秘密黨員的,不久,就被組織上調去高郵工作,當時情況緊急就沒有跟孩子們告別。鬼子來了以後,他受命來東蕩地區開辟“抗日同情區”和開展“反偽化”工作,並要迅速點燃抗日武裝鬥爭的烈火。他詳細詢問了最近村子裏發生的情況。小虎把九千歲來抓父親,父親逃走他鄉,九千歲逼死了鄭寡婦,張良俊帶著眾鄉親跟他鬥爭的情形,細細的告訴了一遍。許先生聽得十分入神,不時插一兩句,問問細節。當他聽到小啞巴哭娘一節時,也流下了同情的淚水。他滿腔義憤地說:“小虎啊,小啞巴和他的娘,其實跟你耶耶一樣,都是窮苦人,都受九千歲、黑狗飛這樣的地主、惡霸、狗腿子欺壓。現在又加上個日本鬼子和二黃。咱們窮人要翻身,要解放,過上平安、富足、幸福的日子,隻有依靠共產黨毛主席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

    小虎聽了,渾身是勁,握著小拳頭,忽閃著大眼睛說:“我長大了也當新四軍去!”

    許先生笑了,說:“你跟你娘、妹妹,今天已經做了新四軍的工作了。”

    小虎驚喜地問:“你就是新四軍?”

    許先生擺擺手:“我不是。但我也等於跟新四軍做事。這些話,你不能告訴別人。”見小虎懂事地點頭,就又說:“你能不能團結幾個貧窮、實心眼、又機靈的小夥伴,幫我暗中觀察黑狗飛、鄭福來這些人的動靜?黑狗飛一迴來,你們就趕緊向我報告。”

    小虎忙答應說:“這個容易,明天我就找幾個人談。哎,許先生,你不走了?”

    許先生答道:“我要複課教書,你去不去?”

    小虎高興地叫起來:“我去。”忽然又焦慮地說:“我妹妹還小,鴨子沒人放怎麽辦?”

    許先生安慰他:“不要緊,你早上、下午都可以放過鴨再去。”

    小虎笑了:“那好咧,多晚開學?明個我就跟娘說。”

    許先生:“明天我去找鄭保長,談妥了,後天就複課。好,現在的任務是:睡覺!”

    等小虎鑽進了被窩,許先生一口吹熄了油燈。屋內一團漆黑。

    小虎興奮得睡不著,聽著許先生的鼾聲想心思。過了好久,終於進入夢鄉,卻夢見自己當了新四軍戰士,端著一枝槍,追趕一個鬼子,鬼子拚命逃跑,他一急,就開了槍,呯,鬼子裁倒了……

    第二天,許先生找到鄭保長,解釋說,上次老父親得了急病,趕迴去看望,那知道老人家病情危重,他隻好在家陪著,請醫抓藥伺候,現在好轉了,才得以趕過來,準備複課。鄭福來也沒細問,隻說,你再不來,伢子們的學業就全荒廢了,來了就好,這就派人通知各家學生去。他又帶著許先生到紫竹林,跟悟真老和尚打招唿,還在他廟裏的西廂房上課,好在以前的桌凳都現成。夥食仍然由學生一家一天,輪流負擔,放假就在廟裏代夥。許先生還跟鄭保長提出,為了讓大多數孩子都能入學,富裕學生家庭,每月付100個銅板,窮人家隨意或不收,以添置些教具。學校不叫私塾了,改稱柳堡小學,外村有要入學的,如數照收。課本除了舊的,還要自編些新的摻合使用。鄭保長也是念過幾年私塾的,知道許先生有學問,以往教的也很好,便都答應了。這樣,許先生就自編了一套以愛國為主要內容的語文教材,把嶽飛、戚繼光、鄧世昌等民族英雄的事跡編進去;又以講故事,鼓動學生的愛國熱情;又利用輪流到學生家吃飯的機會,了解各家各戶情況,見機而作做些宣傳發動工作。許先生白天講課,晚上有時一個人出去活動,到半夜時分才迴來,誰也不知道他去那裏,幹什麽。

    孟虎接受了許先生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天就找了好朋友張小飛、李兵和周銀海幾個人,告訴他們要複課的消息,又問他們願不願意做些監視壞人的工作。幾個人一聽要複課,都開心得咧嘴大笑,又聽說要監視壞人,覺得很新鮮,就問小虎:“是許先生叫的?許先生叫我們做,我們沒話說,一定做好。”

    這時,小海提出一個問題:“鄭保長,他也是壞人嗎?”原來,鄭福來是他的姨父。他本是江南丹陽人,春天,家中房子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毀,父親也被炸死,小海娘為保護他,腿被炸傷,生活難以為繼,又怕鬼子再丟炸彈,小海不安全,她就帶著他投奔到這裏來了。小海覺得,這個姨父雖然也幫國民黨做事,跟在九千歲後麵獻獻殷情,但對他和娘還是照顧的,也沒見他做過什麽大的惡事,所以就提出這個問題。小虎一時不好迴答,在心裏想:“小海人是實在的,可我事先沒想到他是鄭保長的侄子,不合適做監視工作,現在再把他退出去,他又沒麵子了!嗐,我這個人太粗心,許先生交給的第一件事,就沒辦順。”他情急之中,想出幾句話,就說:“你姨父常跟九千歲、朱閆王、黑狗飛這些人來往,看住他,就能曉得九千歲他們的動靜了。許先生也沒說你姨父是壞人,他複課什麽的,還不是找他?”小海聽了,點點頭。小虎又囑咐幾個小夥伴,有什麽消息,隻能告訴他,或者直接找許先生,其他人,就是家裏人,天王老子,一個字都不能告訴。幾個小夥伴都說:這個我們懂。

    小學如期開課了。小虎和幾個小夥伴又都入了學,以前他們就是許先生的學生,這次是繼續而已。新來的有小兵的弟弟小俠,小和尚宏亮,鄭保長的大兒子鄭啟榮,還有一些鄰村的孩子。小啞巴也跟老和尚請求,坐到課堂去聽講,學認字,寫字。學校紀律也不很嚴格,家裏有事可以遲來,早走。課間,許老師還教大家打打拳,鍛煉身體。因此,同學們都覺得很自由,快活。暫時還沒有感覺到戰爭的嚴酷。

    然而,孩子們還是能不斷地聽到壞消息。這些壞消息,都是王通河鎮上一個賣糖兼收破銅爛鐵的王馱子傳來的。孩子們不知道,這王馱背其實是許先生的一個聯絡員。他大名叫王喜,才三十來歲,人長得精瘦,過去為鎮上的糧行老板打長工,老挑重擔,把腰壓彎了,背壓馱了,被老板一腳踢開,隻好做了這個走百家穿千戶的小生意。他每天挑了一對竹筐,竹筐上放著一塊方木板,木板上放一塊自家做的麥芽糖大餅一塊,到四鄉八村走動。許先生結識了他,覺得他可靠,便讓他探聽各方麵消息。這王喜為人詼諧幽默,常常逗得孩子們發笑。每走進一個村莊,都會敲著小鑼,隨口編叫一些順口溜吸引孩子,如:“找個壞裏鍋,吃到雞上窩咧!”堂、堂、堂!敲幾下,又叫:“找個壞燙罐,斬得一大串!”堂、堂、堂!“來個壞犁鏵,吃個大肚瓜!”堂、堂、堂!不一會兒,就會圍上一圈孩童,有的提著廢舊銅鐵家夥,遞給他,他就拿起鐵片刀,壓著糖餅邊上,另一隻手舉起小錘一敲,斬下一個長條糖塊來。那孩子接過去就有滋有味地吮起來。沒東西換糖吃的,也來圍著看熱鬧,一邊幹咽唾液,一邊聽他吆喝。過去,柳堡村他總得半個月才能來一趟,自從許先生來後,他三天兩朝就要跑一腿。他一到,連老和尚和徒弟宏明都會來聽他談講外麵的消息。許先生幹脆放課,讓學生們做作業,或者一塊堆聽新鮮。最後,他一個人送王喜,常常送到村口才迴頭。學生們迴家,會把從王喜嘴裏聽來的新聞,講給大人聽,所以,外麵發生的事,不出村的人也能很快知道。這不,現在全村人都曉得,王通河前天來了一批鬼子,已住進東嶽廟不走了,還要在河西築炮樓。鬼子的頭子叫崖藤,孩子們都叫做“牙疼”,還有六匹洋馬,一條大洋狗。還有一批二黃,駐在王家大院。王通河要成立維持會了,聽說會長的人選是財主王柱宗。北邊陶林、南邊郭橋,也都被鬼子、二黃占領了。聽說九千歲已答應做郭橋鎮維持會會長,還要成立保安隊,九千歲自任隊長,想拉黑狗飛去做隊副。這些消息一傳開,村裏人心惶惶。到處是鬼子、二黃的天下了,地主惡霸做汗奸,還當權,老百姓日子怎麽會好過?沒幾天,黑狗飛果然被九千歲叫去。第二天下午,李兵報告許先生,說黑狗飛穿了一身灰黑的服裝迴來了,還背著一枝長槍,上午找了黑蠍子黃四和他堂叔李啟財,聽李啟財小兒子說,黑狗飛是要他耶耶去當保安隊隊員呢,但他耶耶沒肯。後來,許先生還探聽到,黑狗飛本來也想叫五閆王去的,五閆王不願屈居於黑狗飛之下,竟主動跑到王通河,投靠了王柱宗,當上了王的隊副。五閆王還想把花皮蛇侯棟拉去做同夥,但侯棟肋骨被孟如山打斷了,還沒治好,隻好在家養傷,兩個月之後,才跑去入了夥。東蕩地區一時群魔亂舞,烏煙瘴氣。

    然而,光明與黑暗的較量不會停息。就在這年臘月底的一個寒夜,新四軍一支小分隊悄悄開進了柳堡,駐進了紫竹林。

    這天,孟虎正在睡夢中,忽被大黃狗一陣叫聲驚醒,一骨碌翻身坐起,披了件衣服,操起放在床邊的剁骨刀,走近窗戶,從一個小破洞裏向外觀望。屋外有淡淡的月光,黃狗正對著東邊的院牆叫著。忽見一個人從東邊院牆頭爬了上來。一翻身跳進了院子。大黃狗撲了上去,聳起前半身,兩爪搭在那人身上,興奮地哼著,歡快地搖著尾巴。那人麵露笑容,用手摸摸黃狗的頭,輕輕推開了它。

    小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的天,是耶耶迴來了!他急忙打開房門,叫著:“娘,娘,快起來。”他扔下剁骨刀,開了堂屋門,衝了出來,叫聲“耶耶”,就撲到如山懷裏。

    東屋裏亮起了燈光,孟陳氏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孟如山拉著小虎進屋來,見小虎光著兩條腿,叫他快去穿褲子。小英睡著沒醒。他看了妻子一眼,笑著俯下身子,在閨女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孟陳氏拉了他一下,小聲說:“到小虎房內去,讓她睡。”端起油燈,就往西房來。

    小虎穿好衣服,仔細打量父親,見他斜背著一枝短槍,驚喜地問:“耶耶,你當上新四軍了?”

    孟如山笑著點點頭。小虎掏出槍,興奮起玩弄起來。孟如山便指著槍的部件告訴他,這個是什麽,那個叫什麽,這叫保險,不能隨便打開,打開了容易走火。

    孟陳氏笑嗔道:“看你,一到家就教伢子這個,他又不當兵,教他幹什麽,快說說,你怎麽當上新四軍的?”說著拉丈夫在床沿上坐下。

    孟如山就把自己出逃後的經曆簡單地說了一下,他說:“我跑到沙溝,找到你大哥,他跟我講,現今他暗地在替共產黨做事,眼下你有家不能迴,迴去定會遭殃,不如到高郵找新四軍去。我一聽正中下懷,一心想去,就是擔心人家不收。大哥說他那邊有熟人,就寫了封信,讓我到高郵找一個區幹部,由這個人介紹,才進了部隊。嘿嘿,在高郵南頭已跟小鬼子和二黃幹了兩仗,我親手用大刀砍死了一個鬼子,繳了一枝三八大蓋。現在我已經當班長了。”

    小虎高興得跳起來了,拍著手說:“耶耶真是英雄!”

    孟陳氏笑著瞪了小虎一眼:“你高興什麽?鬼子又不是你砍的。”又轉臉問如山:“你餓不餓?我去燒些東西把你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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