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度花開柳絲長。


    江南的細雨是那般綿長不斷,屋簷上的滴水聲驚動了塞外南歸的飛雁,棲宿城頭的烏鵲也聞聲而起,帶有泥土芳香的薄霧,透過重重的簾幕。


    一身黑色王袍的薑或正一個人在廣陵王府內的湖邊小亭內飲著江南的酒。


    可惜,江南無烈酒,倒是跟這春水一般,初入口隻覺平淡無味,隻有再細嚐,才會感受到入喉後會有一股綿長的甘甜。


    這樣的酒,薑或已經喝了五年了。


    南下廣陵複為王,轉眼已有五年春秋。


    這廣陵國中,沒有京師的春華秋實,沒有京師的冬雪漫天,隻有那四季如常,隻有那雨霧霏霏。


    江南的景色是靜謐的,是悠長的,也是多愁善感的。


    薑或這幾年裏常常自度,如果不是那朝入京為帝,改變了自己的軌界,改變了自己的視線。或許從四歲封廣陵王起,他薑或會安逸的在廣陵國度過一生。


    但是現在的薑或已經不是之前的薑或了。


    之前的薑或,有母後,有舅父,有坐師,他覺得自己隻要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現在的薑或,沒有了母後,沒有了舅父。更是在一年前,那個忠心追隨他南下廣陵的坐師席明也病逝在廣陵國中。


    南下廣陵這幾年,每當迴想起那日朝堂之上,眼睜睜看著眾人逼迫薑或退位,自己卻無能為力,席明就自責不已。


    所以席明總是在四下無人的時候,跟薑或提起京師內發生的種種。


    有如薑意即位後拜法家術派人物李承為師,學帝王之術,馭臣之道;也有如,薑意上位後,常起等人便上疏請求追封戾太子為懷皇帝;更有如,薑意放寬了稅製,將原本的十五稅一,降低為二十稅一。這幾年來與民無爭,天下無人不稱頌薑意是個仁孝愛民的好天子。


    雖然席明在話語中沒有直接說什麽,但是他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薑或都懂。


    席明又擔心薑或年幼心性多變,會被這江南的安逸迷住眼。


    重新南下為王後,席明經常給薑或講《前虞史》,講虞朝之前的《南北史》,在薑或麵前把偏安南方的政權批評得一無是處,為的就是徹底改變薑或的心性。


    最後席明因為終日自責,心魔纏身,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於在南下廣陵第三年一病不起。


    臨終前,席明囑托薑或一定要把他葬在廣陵城北,坐北朝南。


    他說他要看著薑或有朝一日,擁萬丈雄心,出廣陵城北,重新北上京師,要迴那個屬於他的龍位。


    從此,席明化身成為一把利劍,永遠的懸在了薑或的心頭。即便是嚐遍這江南的美酒,即便是沉浸在這安逸得讓人發困的江南春雨中。隻要薑或稍有懈怠,就會想起在城北的席明,在京師的張通、母後。


    此時的廣陵王府湖邊小亭隻有薑或一個人,身邊的侍衛和侍女都被薑或趕到十米開外了。薑或心裏清楚,這些人都是方弼安排在他身邊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所以薑或對這些人十分不待見。


    他現在就連出去王宮大門一步,都會有方弼的人跟在身側,薑或也自知自己身為廢帝,身份敏感,時間久了也沒什麽抱怨的。


    “嗬,用不入京述職,用不,這是要讓我一輩子困在這王府之中啊。”


    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想起了薑意的詔書,薑或不禁自嘲了一下。


    “先生總是教我不要被這江南迷住了眼,困住了心。總說薑意得位不正,常起仗勢無端逼迫天子遜位,乃千古未有之事,如果我能振臂一唿,天下必然群起而隨之。”


    “可如今,我這個便宜侄兒做了幾年皇帝,君臣無隙,天下靖平,天子與民無爭,人人稱頌。又能有幾個人放著安生的太平日子不過,會拿著腦袋幫著我討迴大位。”


    閑來無事的時候,薑或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待著,對著眼前這湖深綠色的湖水自言自語,好像這隻會聽不會迴應的湖水是他最親近的人一般。


    “先生一定是醉了,醉了!”


    說著說著,薑或不禁提高了語調,遠處的侍女聽到薑或在那高唿醉了醉了,也都見怪不怪了。這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在她們眼裏,這個小廣陵王就喜歡一個人在那瘋言瘋語。席祭酒還在的時日,這個時候總會勸上小廣陵王幾句,現在席祭酒也不在了,小廣陵王的身影愈發顯得孤單了。


    這個時候薑或是真的醉了,至於是酒醉,還是心醉,旁人無從得知了。隻能看到薑或那弱小的身影,跪坐在那長案上盡一杯,續一杯。隻有在沒酒的時候,薑或會把酒壺重重的扔到地上,這個時候聽到聲響的侍女就會識趣的捧上酒壺走上前。


    這才看到薑或又把酒壺扔到地上,遠處的侍女又取過了一壺酒,正欲走向前頭,卻在不提防間,身旁伸過來一雙大手,一把拿過了酒壺,侍女輕啊了一聲,正在錯愕間,才看到是一個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男子接過了她手上的酒壺。


    這個男子她認得,此人正是國中的學經師楚羽,席祭酒在的時候,他就是廣陵王的伴讀,因此對他不陌生。


    楚羽這個時候剛從宮外進來,身上的蓑衣和鬥笠都還沒除去,便被下人告知廣陵王在湖邊獨飲。


    輕輕歎了一口氣,楚羽就急匆匆的直奔湖邊而來,看到剛好有侍女正要拿酒上前,便順手拿了過來,對著侍女揮了揮手,示意其不用上去了。這名侍女見此,也識趣的退到了一邊。


    拿過了酒,楚羽便下了走廊,直接穿過庭中小徑,來到這湖邊小亭。此時的春雨正在不斷的下著,四周望去一片都是霧茫茫,讓人看了平添一份心堵。


    “都說這江南的酒不會醉人,這喝多了不也如是嗎。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啊!”


    “先生你說在城北看著我,等著我。可是如今我連這王宮大門都邁不出去一步,你要等我到何時何日啊!啊!”


    “今生恐怕要辜負先生了。”


    此時的薑或正是背對著楚羽,正在對著那王府內湖自言自語著,並沒有發現楚羽已經沿著小徑來到了自己的身旁。


    進了亭子,楚羽這才摘下了鬥笠,除去了身上的蓑衣,拿著酒壺來到了薑或的前麵,把酒放在案桌上後,楚羽這才跪坐在薑或的對麵。


    “當年先生眼睜睜看著王上被眾人逼迫,臨死都不忘此仇,也是為了要幫王上要迴屬於自己的東西,王上何須如此妄自菲薄。”


    “是楚羽啊,今日祭酒處無事嗎?”


    “王上,可否不要再喝了,此酒雖然甘醇,但是喝多了也是會醉。王上乃是王尊,不可在眾人麵前失態了。”


    “楚羽,先生在的時候也是經常這麽勸我的。現在先生不在了,換成你了哈。”


    薑或八歲入京的時候,楚羽就被征為伴讀,不過楚羽卻年長薑或四歲。此時薑或身邊舉目無親,能說得上一些知心話的也就剩下楚羽和藺離了。


    “臣不敢說教王上,隻是不忍看著王上整日被心魔困頓。臣隨王上已經五六年了,自然不會放任王上這般消沉。先生還在城北看著王上呢!”


    “先生……如今天下靖平依舊,朝堂之上薑意和常起兩人,風飛雲會,不曾鬧過間隙,我還能有什麽機會?”


    “王上,臣今日前來,是因為校經處傳來了京師的消息,王上會感興趣的!”


    “哦?”聽到是京師傳來的,會讓其感興趣的消息,薑或不自覺的坐正了身體,放下了酒杯,這才開口說道:“說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禦柄五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至秦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至秦子並收藏禦柄五十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