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汴梁新城南區,北起朱雀門,南至南熏門,中間一條蔡河蜿蜒而過。河岸兩側,各色鋪席,居民住宅,層層疊疊,節次鱗比。朱雀門前的龍津橋恰好把這玉帶截成兩段。橋南不遠的地方,卻如星若所說,有個不算大的臨街麵館。還沒到午飯的時候,館子裏客人不多,兩個夥計手裏的活兒卻沒停,一個擦拭桌椅,一個整理碗筷,好像生怕被掌櫃看見他們在偷懶一般。不多時,隻見一個青灰身影,穿過街麵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朝麵館走去。夥計看到來了客人,趕忙停下手中的雜事,滿臉堆笑的迎了上去,殷勤的問道:“這位客官,您想吃點什麽?”來者正是不兒。不兒打斷了夥計正準備報菜名的打算,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不聲不響的塞入夥計手裏,然後甜甜一笑道:“不吃什麽。但是找你打聽點事兒。”


    夥計收了錢,趕緊點頭哈腰的等著客官差遣。不兒將星若所描述的那一隊人馬,大概轉述了一下,詢問夥計可有什麽印象。夥計琢磨了一下便答道:“您說一隊女扮男裝的商隊,頭上戴著遮麵鬥笠,腰上還有兵器?見過,確實見過。她們點的麵全一樣,所以印象挺深的。”“她們來過幾次?”“兩次。不過第二次,人好像少了點。”不兒接著追問到:“她們茶餘飯後,可有說些什麽?”夥計搖了搖頭,表示這些人來了就吃,吃完就走,一句閑話也沒有。不兒又問到此去往西,這方圓十裏都有什麽客棧酒家?夥計表示那可就多了,林林總總不下二十餘家。不兒心下有些犯難,雖說二十來家客棧一個一個找進去也不是不行,但是耗時終究太久,迴頭地方還沒找到,人家商隊倒先離開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夥計,你再想想,還有記得些什麽事兒?多小的事兒都行。”夥計撓撓頭,突然靈光一閃,答道:“哦對了。花。她們第二次來的時候,有個人手裏拿了枝花。一尺來長,上麵有幾朵鍾型的紅花。”不兒心下一樂,謝過夥計,轉身離了麵館,向西邊尋去。


    一叢千朵壓欄杆,剪碎紅綃卻作團,風嫋舞腰香不盡,露銷妝臉淚新幹。若夥計所言不假,那花多半是五六月份紅遍枝頭的石榴花。不兒打小就鍾愛紅色,整天泡在綾影身邊,對這東京城內的紅花也是如數家珍。城西的戴樓門前,確有一片石榴園,自己原先還曾去過。不兒提氣疾行,沒走多一會兒,便遙見前方路旁一片紅雲,隨即左右觀望,真見一不太起眼的小客棧,就坐落在那花園東側。走近一看,見那客棧門前掛一橫匾,上書久住花簷四字,不兒沉下心來,把哥哥早上的囑托細細推演一遍,隨即抬腿進了邸店。邸店共有兩層,一層是個飯堂,裏麵沒什麽人。不兒環顧四周,見屋子裏的椅子,都返扣在桌案之上,想必還沒開門。二層的客房似乎也不多,不兒粗略數了一下,大概也就七八間的樣子。如果按照星若所說,這來自落梅寨的商隊一行十來個人,恐怕就把這小店包了。不兒在廳裏轉悠了一會兒,才見一個老板娘模樣的人從後廚裏慌慌忙忙的跑過來。“哎呀,小的眼拙,沒見有貴客來訪,真是不好意思。請您莫怪,莫怪。”不兒擺擺手問道:“你這店店門雖開著,怎麽裏麵這付光景?可是歇業了?”老板娘在圍裙上擦擦了手上的水,趕忙解釋道:“誒,不瞞客官。我家店小,就我和官人兩人支撐。他這些日子染了風寒,掌不了勺,所以這一樓的生計暫時停了。不過您要是要住店的話,二樓還有間客房,可惜不是上房,要麽,小的帶您上去看看?”


    “老板娘先別忙,我不住店。我來找人。敢問你這店裏,可是住了一行商客?”老板娘聽見尋人二字,眼中閃過一絲機警,連忙表示自己這客棧雖是小買賣,但是行裏的規矩還是遵從的。客人的來曆從不問,別人問起也沒得答。不兒冷冷一笑表示理解,卻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反手摘下一張長凳擺好,然後一屁股坐了上去,說到:“邸店的規矩我是懂的。老板娘不說我也不強求,我就在這等會。自會有人下來。”說罷她不再理睬老板娘,隻是微微仰首,在二樓的幾間客房的房門上掃了數了來迴。聽剛才老板娘所言,這邸店既隻剩一間空房,必然剩的是南房。兩間北房雖是上房,但卻臨街吵鬧,一般主事兒的人反而不會住。東側離旁邊的店鋪太近,不安全,隻有西側,樓下一片榴花地,既清淨,景色又好。若是那落梅寨的少寨主也在這一行人當中,必會擇西房來住。念及此處,不兒略微動了動椅子,調整了一下角度,好讓自己能看見西側客房屋門。她這麽一動,那老板娘的臉色,又鐵了三分,仿佛是幫不兒驗證了一下思路。那時的邸店多是木製,隔音不是很好,不兒說話的時候,又略微提高了音調,所以二樓的客人早就聽見有外人來訪。不一會兒,便見西上的房門從裏麵推開,走出一輕紗遮麵的玄衣劍客。那人雖是男裝,一開口卻是女聲,她朗聲問道:“不知閣下所尋何人?在下沒準能幫上一二。”說完她快步下來,走到不兒麵前。


    老板娘見有人下來了,就借口說去給兩位倒茶,便隱了身影。不兒站起身子,對來者拱手一拜:“在下盧鴛,是盧家香鋪的下人,專司采買香品之事。我家東家聽聞閣下手中,有上品的四合香。便差小人來詢詢價,以免被人搶了先機。”那蒙麵的女子暗自詫異,想著自己這一隊人馬,剛到京城不過兩三日,貨物剛剛清點完畢,集市還沒去過。盧家香鋪雖說確實有名,但是這東家是哪路的神仙,怎麽就知道自己這次帶了四合香呢。況且這四合檀香甚是珍貴,這一路上都是自己親自保管,就連自己的手下都不是全然知曉。再說了,就算盧家知道自己帶了四合香待價而沽,隻需同往常一樣,在集市談價購貨就好。為什麽要找到自己下榻的客棧呢?莫非真是如眼前這人所說,覺得這批貨是上品,怕被別的人先搶了去?“這位小哥,我與你盧家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你想買四合香,我與你留著便是。你隻需在明日開市之後,於集市上尋我招牌即可。不必特意跑到這裏來。”“招牌?什麽招牌?”不兒歪著頭問道。對方見他裝傻充愣,有些不快的說到:“你知我手上的貨,還能找到我住的地方。卻不知道我是誰?”說罷她摘下頭上的鬥笠往桌上一扔,露出一張清秀麵龐,道:“戀沙關,落梅寨,梅曼楠。”“原來是梅少寨主,失敬失敬。”不兒裝模作樣的表達了一下歉意,接著說到:“敢問少寨主。貴寨的四合香,除了我盧家,可還有別的買主?”“自然應是價高者得。但是我梅曼楠也不是重利輕義之人,既然今日與你家商定了。定不會售與他人。隻消你拿了銀票,與我錢貨兩清便是了。”說完,梅曼楠接過老板娘端上來的茶水,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不兒拿了老板娘的茶卻沒動,隻是放在一邊,然後又對梅曼楠說:“少寨主深明大義,小的感激。隻是我還有一事想問,請問貴寨的四合香,是自行研製的,還是從胡人手中購的?”“自然是自己製的。那方子也是我梅家的秘傳。不然,不懂得其中工藝,又怎麽能賣個好價錢呢?”不兒聽她這麽說,心裏長出一口氣,心想幸虧你沒告訴我是從胡人那裏買的。不然假香的源頭,可就真不好查了。搞不好,以自家哥哥那個執拗的性子,還真可能把他們發配到邊疆之外去。梅曼楠趁著不兒走神兒這一會功夫,仔細打量一下對麵這個小哥,發覺也是個男裝的姑娘,心下頓升疑竇。觀其麵相,也與之前自己見過的盧家下人不太一樣。可是自己思忖再三,也沒明白會有什麽人有什麽必要喬裝打扮,來訂貨。不兒卻對對方是不是看穿自己毫不在意,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錦帕。帕子裏,包的還是那假香。她隨即把那帕子遞給梅曼楠:“少寨主,我家東家有事相求與您。想讓您看看,這裏麵的東西,是不是落梅寨所製。”梅曼楠接過帕子打開,然後拿出裏麵的香塊仔細查看,聞了又聞,點了點頭說:“正是。”


    聞罷此言,不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劍然後朝著那香塊劈頭砍下,那四合假香隨即一分為二。她動作太快,又亮了兵器,梅曼楠唿吸之間本能的往後一躍,壓低了身形,手中長劍出鞘。客棧的二樓也不知何時冒出了一隊手持短弩的護衛,她們手中的弩箭都直指不兒的頭頂,仿佛她再有異動,就射成刺蝟。不兒掃了眼樓上的情景,唇角一勾,把匕首扔在桌上然後委屈的說到:“哎呀,誤會誤會。我就是想把這香塊切開,好讓少寨主看看裏麵的情況。”


    梅曼楠戒心已起,自然不會輕易消去。她用劍尖輕挑了一下桌上碎成兩半兒的四合香,接到手裏一看,心下一驚。自家所製的四合香,裏外均是烏黑,這一塊,外麵雖然看不出,但是裏麵卻有大量灰白小塊,竟是塊有問題的次品。“姑娘你這塊香是哪裏來的?”不兒見梅曼楠換了稱唿,知道自己這假身份也用到頭了,大方的答道:“盧家香鋪。香鋪裏除了這個以外,還有十來塊有問題的四合香。”梅曼楠收迴長劍,饒有興趣的看著不兒問道:“所以姑娘此來找我。訂貨是假,實則是要查問我為何賣給你們假香?”她看不兒點點頭,又說:“你這小娘子膽子也是忒大,你就這麽單槍匹馬的興師問罪與我。不怕我惱羞成怒給你個有來無迴?”不兒見她這麽說,反倒坐迴了長凳上,然後不緊不慢的把香塊包好,收迴懷裏,嘴上慢條斯理的說:“落梅寨走的這條製香販香的路少說也有十幾年了。我雖是個小女子,卻也知道商場如戰場,光靠些偷雞摸狗的小聰明,是站不住腳跟的。既然如此,我料定不論是落梅夫人,還是少寨主你,都不是利欲熏心的奸邪之輩。我既然敢拿著假香來與你對峙,自有能全身而退的辦法。我還在準備辦完了這件差事,領完賞錢,去狀元樓好好吃一頓呢!”聽到這裏,梅曼楠朝著手下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們退下,然後又坐迴了不兒對麵,問道:“姑娘所言不虛。我落梅寨得以在盤踞戀沙關多年不倒,確實重名輕利。隻是你剛才所說,盧家鋪子裏還有十幾塊假香?都是從我落梅寨出來的嗎?”不兒搖搖頭答道:“是假香我能確定,但是是不是出自貴寨卻不敢妄言。不知道少寨主方不方便幫我分辨一下?”


    梅曼楠略微頷首,心想自己秘製的四合香竟然出了問題,本就不是什麽好事,恐怕還得及早報於母親知曉。若是能借盧家之手,查出其中端倪,自己也好有個交代。隨即與不兒說到:“既然這假香確實來自我寨,那麽查清個中緣由,曼楠責無旁貸。還請姑娘擇個合適的時間地點,我們一起查一查。”“既然如此,我們宜早不宜遲。不如就約明日申時,我把那假香悉數取來,勞少寨主一辨。我感少寨主深明大義,願請您一頓佳肴,以示感激。不如就定在狀元樓吧。”梅曼楠有點不好意思的問了一句:“額,請問姑娘,這狀元樓在哪啊?”不兒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反問道:“少寨主您來過京城幾次了?”“嗯?十幾次了吧。”“十幾次了您不知道狀元樓在哪?”梅曼楠苦笑著搖搖頭。“朱雀門往東,汴河以南,離相國寺不遠,就在曹婆婆肉餅邊上。額,曹婆婆肉餅你總知道吧?”不料梅曼楠仍是搖搖頭。“那玉樓包子和清風樓呢?也不知道?”梅曼楠一臉無奈的看著她。不兒這才明白,這世上真的是有與美食無緣之人。不兒撓撓頭,說到:“誒,沒關係沒關係。等我們把事兒辦完,我找個時間帶你在京城轉轉。這東京城好玩的地方,十隻手都數不過來,可是人間仙境一般之所在。你們來過這麽多次還哪都不認識,真是白瞎了這大好的年華。”梅曼楠長在大漠,身邊又都是自己的護衛丫鬟,從來沒見過這麽一個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小姑娘,不由得覺得有趣。兩人最終約定,明日申時,狀元樓上,四合檀香,一辨真偽。


    不兒走了之後,梅曼楠被一群手下的姑娘團團圍住,詢長問短。這位與她們相處多年的少寨主這才發現,不是身邊這幫女子不愛說話,是因為自己平日裏太過壓抑,她們才不願多言。其中一人突然拉著梅曼楠問道:“少寨主,既然那來人的身份是假的,那姓名多半也是假的。所以她到底什麽來曆啊?”梅曼楠一愣,暗道與人說了這麽久的話,還約了明日再見,卻連此人姓甚名誰都不得而知,心下有些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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