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若也是苦日子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孩子,平日裏盡是淺眠,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醒。不過這一夜多半是因為有綾影在邊上陪著,睡得倒是異常踏實,天已大亮也不願起來,像隻貓兒一般蜷縮在被窩裏。綾影見他賴在床上不肯動,也不擾他,隻是徑自洗漱整理完畢,披上外衣,輕掩屋門,吃早飯去了。


    綾記布坊雖然有不少丫鬟雜役女工繡娘,但是大都隻是來鋪子做工的工人,過了辰時才來店裏,而且即便來了,也隻會在店鋪大堂和中院裏麵走動。所以早上後院裏相當的清淨。綾家後院雖然不大,但是草木花卉卻種的甚多,所以大半年的時間裏院子裏總是五彩斑斕,花香陣陣。綾影習慣每天早上在院子裏走動走動,整理整理花枝,然後看看有沒有特別的景致。他有個隨身帶著的小本兒,裏麵詳細描繪了他中意的各種植物,包括外貌、色彩、習性等等。觀察這些植物,也算是他為數不多的小愛好之一。五月底六月初的時候,正是丁香最美的時節,微風拂過,帶著陣陣清香,沁人心脾。綾影在院裏駐足觀賞了片刻,迴到屋裏的時候,看到朱鹮已經把早飯備好,正準備叫他們去用餐。


    “怎麽,不兒還沒起?“綾影坐在圓桌旁,在考慮是等會不兒,還是自己先吃。朱鹮趕緊給自家主人盛了碗煎點湯茶,然後歡快的答道:“起啦。估計正在挑衣服的事兒上花心思呐。咱家大小姐,哪天不得浪費個個把時辰在這事兒上呀。”邊說朱鹮邊把粥遞給綾影,接著又道:“您先吃吧,大小姐估計一會兒就過來了。對了,要不要讓鴛哥去喊星若公子呀?”綾影接過碗筷,笑道:“不必啦。那是個餓死鬼轉世,賴不了多久。”朱鹮聞言輕輕一笑,衝綾影微微一福,就退了下去。果不其然,綾影一碗湯茶還沒有喝完,店裏這倆活寶就蹦蹦跳跳的跑過來了。星若看見一大桌子豐盛的早餐飄香四溢,頓時食指大動,剛要甩開膀子開吃,卻被綾影一把按住。“慢著。你先把這幾天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我說清楚,才能吃飯。”說完他幹脆繳了星若的碗筷,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星若滿臉無辜的瞪著綾影,不過對方表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絕無商量。他隻好遵從肚子的意願,把在外城查出的線索,老實交代了。


    星若一個月前接到的信中,是讓他來京辦兩件事情。一是按照盧家香鋪的賬目中所記載的四合香的買家名錄,挨家挨戶的查出所購買的香料之真偽。二是順著假香這條線,查出貨物的源頭,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在做著損人利己偷天換日的勾當。綾影覺得第一件事並不難,憑借星若得天獨厚的靈敏嗅覺和還不錯的輕功,隻消半月便可完成。第二件事兒卻不易,隻因盧家的四合香並不是自家調製,而是購得成品之後,在香餅上壓以篆盧印,隨即便予以出售。成品均來自專門販售香脂的各路商隊。商隊們攜著通關文牒進入東京城之後,均在外城屯集。外城也設有很多據點,供商客們交換情報,采購物品,查驗貨物。盧家的賬目上,雖寫明了每一塊四合香是何時入庫,卻沒有標明所購於哪隻商隊。而且這些商隊本身也是魚龍混雜,除了胡人、大食國人以外,也有不少宋人自己的勢力。他們常在邊關港口安營紮寨,或直接包下進口的貨物進行二次分銷,或出租刀手保鏢,給商隊們保駕護航。而彼時的汴梁,西距玉門關,東至泉州港,中間不知道隔了多少碼頭驛站,更毋庸提形形色色各路山頭小寨。所以要想僅憑著香味查出假貨的出處,談何容易。


    不過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星若做完綾影交代的第一件事兒之後,就去外城跑了幾圈想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讓他碰上了。那天傍晚,星若跑了一天覺得腹中饑餓,就隨便在路邊找了個麵館吃麵。就在他等著麵做好的時候,小館裏來了一個小商隊。看上去約麽十來個人,雖都帶著鬥笠,又是一水兒的粗布麻衣,星若卻從他們身上傳出淡淡香氣辨得,這是一幫女扮男裝的姑娘。為首的那個,也是黑紗遮麵,看不清相貌,但是觀其做派,能看出是個管事兒的,身上還有點功夫。而且她進屋之時,剛好路過星若身邊,星若從她身上,清楚的聞到跟假四合香一模一樣的味道。星若本想,這真是老天助我,琢磨著一會吃完麵,先找個地方貓起來,然後尾隨這隊人馬,多半就能查到這假香的來曆。結果沒想到,這夜幕時分,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他對京城的路又不熟,七拐八拐的愣是給跟丟了。所以縱他心下懊惱,卻也暫無良策,隻好打道迴府,從長計議。


    不兒托著腮聽星若嘰裏咕嚕的講了這麽一大長篇,最後的結果卻是硬生生把人跟丟了,覺得甚是丟人,便揶揄他道:“我說藍大堂主啊,你不是號稱腳上功夫在你們天虹門數一數二的嘛?怎麽幾個小娘子都跟不上啊。”星若懶得跟她打嘴仗,伸手搶過被綾影收走的碗筷,唿嚕唿嚕的大吃起來。幾個香噴噴的肉包下肚之後,他往懷裏一摸,掏出一個三寸來長的小木牌,往桌上一扔。“我怕會跟丟,提前從她們身上順了這麽個東西。”綾影和不兒把木牌翻過來一看,發現上麵什麽都沒寫,卻刻了三朵梅花。綾影見此牌子心下一沉,低聲念到:“戀沙關,落梅寨?”說罷他轉頭看向不兒。不兒在商道上走的多,人脈也不錯,但是麵對哥哥詢問的目光,隻得略略搖頭道:“落梅寨地處西北大漠,與我們通常壓貨的路線相距甚遠。我也隻是在茶鋪小館,人們談笑間聽說過這麽個地方。相傳寨主是一風華絕代的美娘子,人稱落梅夫人。不聞其夫婿,隻知膝下有一女,似乎喚作曼楠。”不兒左思右想,好像也就迴憶起了這些。“星若,你還能記得之前去過的那個麵館在哪嗎?這一隊女子,恐是不願太過招搖,才用鬥笠蒙麵。既然如此,所住之處,便不會距那小店太遠。”綾影邊問,邊轉頭向星若看去,隻見他嘴巴裏麵塞滿了食物,鼓著腮幫子,睜圓了眼睛看著自己,似乎無暇迴答問題。綾影覺得他那樣子既可愛又可笑,於是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湯汁,說道:“你慢點吃。這都是你的。”“你這一副沉魚落雁的好皮囊,全讓這恐怖的吃相給毀了好嗎?”不兒一臉嫌棄的附和道。


    星若白了不兒一眼,把嘴巴裏的東西都咽下去,又喝了兩口湯才說:“陳記麵館。就在龍津橋南邊,一眼就能看見。”綾影暗自盤算了一番,既然已經知道假香來自落梅寨,沒道理不往下查,其他的事兒倒是暫時可以先放放。不過倘若是讓星若去接觸那一隊人馬,他的相貌太過出眾,很容易讓人記住,性子也過於浮躁,不是個好人選。青鴛雖然穩重,但是又木訥了些,不擅隨機應變,再加上鋪子裏一大堆事要他打理,確也騰不出手。梅曼楠,梅曼楠,一個和母親相依為命,久居於大漠黃沙之中的孤寂少女,什麽人最能破其防備,探其心事呢?念到此處,答案已躍然而出。綾影看向妹妹,笑著說道:“好不兒,辛苦你跑一趟吧?”不兒鼓起小嘴,向哥哥道:“我?為什麽不讓星若接著去呢?那人不是他跟丟的嘛。”星若趕緊擺擺手說:“不去不去。我自打發現那一幫都是女人,我就不想跟了。我最怕女人了…”不兒聽他想出這麽個借口覺得也是蹊蹺,拿起筷子敲了下他的頭,問道:“那我也是女人。我怎麽沒見你怕我啊?”星若想都沒想張口就答:“你哪裏像個女人!”說完發現不兒伸手就要揍他,連忙一個箭步躥到綾影身後躲著,委屈的大喊:“雲翳,雲翳,你趕緊管管她!”綾影拿這倆活寶一點辦法沒有,之好把倆人各往椅子上一按,不耐煩的說:“好啦好啦,都別鬧了。我去書房收拾些東西,不兒你吃完來找我。”說罷三步並兩步,一溜煙兒跑了。


    星若見綾影走了,反倒身子一晃挪到了不兒身邊,隨即被不兒狠狠擰了一把,帶著哭音嚷嚷道:“哎呦,好疼好疼。大小姐你就不能輕點嗎…話說我,我想問你點事兒。”不兒心想,你有什麽事兒可問我的,便好奇的看著他。星若撓撓頭,措了措辭,問道:“昨天那個,什麽盧公子。是幹嘛的?”不兒想了想,道:“盧公子?你說盧清曉嗎?那是青鴛請來的教書先生。”星若說姑奶奶你可別逗了,一個教書先生功夫怎麽那麽好,差點跟我打個平手。不兒又琢磨一番,補充了些她所知道的盧清曉的身世。無非就是盧家香鋪的二公子,是在南山劍派長大的,因為出劍快,身法好,得了個南山旋劍的名號。“奧,”星若點頭道:“原來是丘嶽麾下的南山七劍…不過我是想問,他為什麽會在鋪子裏啊?”不兒有點不耐煩的說:“盧老爺是哥哥的朋友你不是知道麽?所以青鴛找不到人,就請他兒子來給孩子們教教功夫咯。”言畢,不兒覺得有什麽不對,就歪過頭仔細的看了下星若的神情,突然明白了這少年心事,譏笑道:“我說藍大堂主啊,你這不是吃了什麽飛醋了吧?”星若小臉一紅,連忙否認到:“沒有!你別亂說!我就是覺得他怪怪的…”


    不兒看他這反應,更是篤定了心中的猜測,於是咯咯笑道:“哎呀,這全天下也就是你,跟瞎了眼一樣,把我那蠢哥哥當塊寶。我說你就放一萬個心吧,沒人跟你搶。”“雲翳哪裏蠢啦?”聽不兒這麽一說,星若雖然心裏美滋滋,但是嘴上還是不依不饒。不兒冷冷一哼,道:“怎麽不蠢?平日裏要麽就貓在他那書房裏,埋頭繡花,不言不語。難得跟你說幾句話,十句裏有八句都是,之乎者也,雲裏霧裏,不知所雲。”“你聽不懂,那是因為你的境界不夠。”星若辯解道。“哦,”不兒煞有其事的點點頭,說:“那麽請問境界高的藍堂主,能聽懂幾句啊?”星若早就知道不兒伶牙俐齒,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明白再這麽糾纏下去,也還是說不過她。索性幹脆推說讓不兒趕緊去找綾影,別耽誤了大事兒,自己則溜之大吉。不兒見自己仍然占據著鋪子裏嘴仗之王的寶座,驕傲的一笑,樂嗬嗬的跑去書房,找哥哥去了。大半個時辰之後,不兒略做喬裝,換了一身粗布短衣,形色匆匆的向外城趕去。


    流竹軒作為綾掌櫃的書房,是綾家院子裏,最大的一間屋子。屋子裏除了一張便於小憩臥榻和一組用於書寫作畫的書桌外,剩下大部分的空間,都被鋪天蓋地的布料,五彩繽紛的絲線和高高矮矮各式閣架填滿。為了方便找尋和節約空間,每一種布料,都裁出一段三寸見寬,兩尺來長的布條。即便如此,單是用來張掛這些布條的架子,沿著南牆,由低到高,從裏到外就碼了三層。布料大體以顏色區分,每種顏色再按照材質、品級依次排列。每個布條的末端,都標記了一串編號,以便在庫房中查找。通常情況下,正對著房門的一小片空地,會架上一個木製的人形衣架,上麵掛著綾影手頭上的活計。不過最近這段時間,綾掌櫃似乎再忙別的事情,那個木架子就那麽一直空著。星若很討厭那個木架子,因為他每次進來,都會被嚇一跳。不過這次他溜進流竹軒,發現那個架子被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鋪了一地的小竹筒。粗略計算一下,有那麽三四十個。有一小半似乎是打開過了,更多的上麵還貼著紅色的小封條。綾大掌櫃就像個練地攤的小販一般,坐在地上,盤著腿,一個筒子一個筒子的打開,細細查看裏麵的紙條。那紙條是油紙所製,不怕水,但是極易燃。綾影看完一個,就扔到旁邊的小炭火盆裏,眨眼功夫,一張小紙就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


    星若見綾影聚精會神的研究這些小筒,便迴手拴上門,然後小心翼翼的溜到綾影身邊,也跟著他兩腿一盤,坐在地上。屋子裏很靜,靜到讓人忘了時間的流逝。星若就那麽呆呆的看著綾影,見他拿過一個竹筒,取出裏麵的紙條,閱畢,燒盡,再取下一個,這種熟悉的感覺,仿佛把他帶迴了十年前,迴到了那個綾影隻屬於他的時候。在那欲望凝結的魔窟裏,綾影就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活著的動力,是他唯一的希望。在他們逃出生天的那一刹那,星若心裏既飽含希望又充滿絕望。他重新獲得了自由,但在那同時,也永遠失去了那個隻屬於他的綾影。綾影看完最後一個竹筒之後,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歎息。星若湊過去給他捏了捏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然後輕輕的問道:“怎麽,還是沒有頭緒?”綾影落寞的搖了搖頭,然後向後一靠,躺在了星若懷裏。他麵色沉寂,兩眼無神,低聲沉吟道:“十幾年前,究竟是誰,殺我父,弑我母。我全家上下一十七口,就活下了我們三個。歸雲山莊一夜之間,覆於焦土…”說到最後,已是喉頭哽咽,再不能言。星若看他這心力交瘁的樣子,心疼的紅了眼圈。他把綾影緊緊摟在懷裏,呢喃道:“我們不查了好不好?你都查了這麽多年了,還是沒有抓得住的線索…”星若又看到綾影雙鬢上的白發,愈發心痛,“他們都明白,你已經盡力了。而且他們若真是泉下有知,必不希望你這麽作踐自己。人的心力都是有限的,我真怕你再這麽追查下去,能不能有結果先不說,你自己都熬不住了…”綾影沒有答話,隻是挪了挪身子,把臉埋在了星若頸間。他自己心裏很清楚,一天查不出幕後之人,他就一天不會倒下去,為了自己,更為了不兒,他一定能找到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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