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乘雁去 卻又唿君來

    ——訪新增選的省政協副主席習江龍

    本報記者 方菡

    省書法家協會主席曲武先生是我國著名的學者、書法家,他曾經揮毫題寫了這樣的條幅:“藍天乘雁去,卻又唿君來。”這是他對新增選的省政協副主席習江龍的高度評價和熱情讚揚。已過知命之年的漢語言文字學家習江龍先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終於開始他參政議政的政治生涯。

    我是習先生的學生,耳聞目睹了習先生的言談舉止,對習先生自然不陌生。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平易近人的笑容、男子漢的氣度無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乍一接觸習先生的人,都會感到疑惑,像習先生這樣一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的人,為什麽偏偏選擇漢語言文字學呢?這門學問是一門絕學。“枯燥無味”,“不食人間煙火”,恐怕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想。習先生卻笑了,他對我說:“樂在其中嘛!”他還告訴我,他從小對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化就有濃鬱的興趣。本來他也許會從哲學、政治的角度接觸傳統文化,但深入進去以後,才發現漢語言文字學在傳統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作用。當然,使他決心獻身於漢語言文字學的契機,可以說就是他和婁師賢先生的相識。三十年前,他曾師從向景嶽先生,後來,又成為婁師賢先生的及門弟子,從此,他學而不止。師生二人情同父子。最近,婁師賢不幸因病去世,習先生心裏異常難過。他反複讀著先師的遺墨:“他日與恩師相見,雖問心有愧,然有江龍諸生已得先生之真諦,薪火乃傳,恩師或許赦我之過歟?”竟不覺涕泣俱下。在婁師賢先生的悉心教導下,習先生的學業已經有成,但他並不滿足,他非常渴望學有大成,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師。然而,當前改革的大好形勢卻把他推到時代的前麵。他肩負著副校長的重任,現在又擔任了省政協副主席,多少事情日日掛在他心上。望著他消瘦的麵龐,我真不敢相信,他還能有時間做學問。他卻自信地說:“擠唄!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隻要擠,總是有的。”話雖然這麽說,出版社早已約好的幾部學術專著隻能無限期地拖延下去,欠下許多刊物的“稿債”也隻好采取“放賴”的態度。這毫無疑問是巨大的損失。習夫人向我抱怨說:“他的官兒雖然往上升,收入卻往下降。”習先生聽罷,隻是淡然一笑:“庸人之見!”……

    大女兒習梅拿著報紙,有聲有色地讀著。放假迴來以後,家裏發生的許多變化讓她大吃一驚。她真沒有想到,父親會官運亨通,一下子便成為人上之人。這篇報道寫的是她父親習江龍,但這個習江龍她覺得非常陌生。如果把習江龍三個字換成隨便那三字,報道都會使她感動萬分。恰恰是“習江龍”三個字,她看了很不舒服,有許多溢美之詞甚至讓她起一身雞皮疙瘩。

    習江龍坐在沙發上,向後仰著,兩條腿交叉地搭在茶幾上,十分愜意。他聽得如癡如醉,眉飛色舞。

    “在中國,最高級的職業就是仆人。隻要當上仆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汽車有汽車,要女人有女人。”才念了兩段,習梅就開始發表評論。。

    她的話顯然刺痛了孫明鳳。這位已經走馬上任的附中教務處主任聽著習梅讀這篇報道,心裏本來就像窩了一團蛆。憑著女人的敏感,她從報道的字裏行間聽出女人所特有的那種火熱的激情。但作為省政協副主席的妻子,她絕不能輕舉妄動。她已經嚐到了既得利益的甜頭,自然對“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古訓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她早已想開了,隻要火沒有燒到自己身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許才是真正的安身之道。她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顯得那麽有涵養。

    “不是仆人,是公仆!”習江龍說。“這是兩個本質不同的概念。”

    “一樣。這個觀念自古就有。‘臣’字在古代既有奴仆的意思,又有大官的意思。古人稱臣和今天稱公仆其實一樣。”習梅說。

    “我再說一遍,是公仆!”

    “好吧,公仆。爸,你下一步的目標肯定是到北京當公仆。不過,就是到了北京,你也離不開一個‘副’字,有點兒慘哪。”

    “‘副’字有什麽不好?去掉‘副’字,那得擔多少責任?你懂什麽!”

    “我不懂,我隻知道葡萄有點兒酸。”

    習江龍氣得一雙對眼兒滴溜溜亂轉。

    正在這時,門鈴撳響了。

    孫明鳳連忙放下手中的毛線,出去開門。

    來人竟是向景嶽。他懷裏抱著一個紙包,拄著拐杖徑直向裏闖。

    “向先生……”孫明鳳大吃一驚。

    “江龍……江龍……”向景嶽一邊唿叫,一邊走進客廳。

    習江龍愣了。從一九六六年他公開宣布造反以後,除了批鬥向景嶽,他和向景嶽沒有任何往來。二十年過去了,他幾乎忘卻了這個對他毫無價值的老頭兒,也從未想到過這個老頭兒居然還能登門找他。聽說這個老頭兒瘋瘋癲癲,習江龍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突然間,這個老頭兒居然出現在麵前,習江龍一時間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向先生,你請坐……”孫明鳳從後麵扶住向景嶽,讓他坐在沙發上。“習梅,給向爺爺沏茶!”

    “江龍,嘿嘿嘿……江龍啊,我來找你了,找你了……”向景嶽說。

    “向先生,有什麽事情你捎個話兒,讓江龍去找你,大冷的天,何必呢!”孫明鳳說。

    “江龍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江龍待我好啊,好啊……他讓蚊子咬他,不讓蚊子咬我,咬我……江龍待我好,待我好……”向景嶽雙手顫抖著,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拿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雪茄好,雪茄好……江龍待我好,待我好……我說過,江龍根本沒有打我,沒有打我……”向景嶽沒完沒了地嘮叨著。

    習江龍氣得把一雙對眼兒瞪得滾圓。他站起來,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來迴地踱步。向景嶽並不知道他搬遷的新居,這個老頭兒瘋瘋癲癲的,怎麽可能找上門呢?看來有人在利用這個瘋老頭兒做文章。

    “什麽事,你說吧。”習江龍說,語氣十分冷淡。

    “楊晉東來了,來了……他不給出,不給出……”向景嶽說著,哭了。

    向景嶽把紙包放在茶幾上,手忙腳亂地把紙包打開。

    習江龍這才看見,原來是一部書稿。裏麵還有一張宣紙,寫著“莊子譯注”幾個字,從字體看,是曲武題寫的。習江龍的臉刷地一下子紅到脖子根。這幾個字在他的腦海裏還沒有消失,二十年前,就是他從向景嶽的懷裏奪下這部書稿,一把火燒個淨光。習江龍感到很奇怪,老頭子瘋瘋癲癲的,怎麽能把書稿重新寫出來呢?

    “他們說給他們錢就出,給他們錢就出……”向景嶽說。

    “他們要多少錢?”

    “他們說六千,六千……”

    “有錢你就出,沒錢就不出。不就一本書嗎?國家也不缺這麽一本書……明鳳,送向先生迴家!”

    “江龍……江龍……你待我好,待我好……我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不是你鬥我,不是你鬥我……”

    孫明鳳小心翼翼地攙扶起向景嶽。

    向景嶽把抽了幾口的雪茄掐滅了,夾在耳朵上。

    向景嶽走了以後,習梅用奇異的目光盯著習江龍。

    “爸,你怎麽這樣對他?”她問。

    “少管閑事!”習江龍說。

    習梅拿起報紙,又讀了起來:

    ……習江龍對人坦誠熱情,無論對學生還是對朋友,總是有求必應,問一答十,從不以己之昭昭傲人之昏昏。他尤其看重師生之間的情誼。他說:“一日為師,千日為父,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美德。”當他和我談起和婁師賢先生朝夕相處的許多往事時,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了,眼睛也有些濕潤了……“聽聽這些……”她說。

    “閉嘴!”習江龍抓起給向景嶽沏的茶水,猛潑過去。習梅被燙得跳了起來。

    習梅流下了眼淚。她拿起報紙,又讀了起來:

    ……民盟省委常委、省政協副主席,種種社會職務一下子湧進他的生活。內容是全新的,擔子是沉重的。他麵臨著適應和重新分配精力的新問題。對於省政協副主席這項新工作將來能做得如何,連他自己也不敢預言。“學著幹唄。”這是他給我的迴答。我看出,他已經在如何更充分地發揮政協的優勢、更好地參政議政的問題上動腦筋了。我想起了掛在他客廳牆上的條幅:“藍天乘雁去,卻又唿君來。”是啊,改革的大好形勢正唿喚著我省這位最年輕的省政協副主席……

    “滾!”習江龍聽到這裏,猛一轉身,把茶幾踢翻了。

    孫明鳳迴來時,客廳裏隻有習江龍一個人。習江龍頹喪地倒在沙發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孫明鳳頗為驚訝,她把茶幾扶起來,坐在習江龍身邊。

    “老東西說了些什麽?”習江龍問。

    “都是些瘋話。”孫明鳳說。

    習江龍氣唿唿地扶了扶眼鏡,因為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和對象,隻好把胸中的無名火壓了下去。

    “江龍,我想……”孫明鳳試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什麽?”習江龍立刻把那雙對眼兒瞪得滾圓。

    “你分管教學和科研,不是有一筆資助科研的經費嗎?他畢竟是你的老師,當初對你不薄,人總得講點兒良心。”

    “什麽叫‘良心’?走遍天下,這玩意兒你找得著嗎?”

    孫明鳳聽了這話非常生氣。她認識習江龍時,習江龍還是向景嶽的助手。那時的向景嶽舉止瀟灑,神采奕奕,每天都要向習江龍傳授學問,和習江龍情同父子。後來,孫明鳳也知道習江龍把造反的矛頭指向向景嶽,但她從來也沒有目睹習江龍造反的情景。剛才突然看見向景嶽時,她嚇了一跳,眼前的向景嶽哪裏還有一點兒當年的風采呢?孫明鳳心裏很難過。她毫不懷疑,習江龍做了許多對不起向景嶽的事情。

    “江龍,你也該聽聽別人說些什麽。難道做官非得眾叛親離嗎?”她說。

    “你是說我錯了嗎?”習江龍氣勢洶洶地跳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孫明鳳的鼻子。“你說,我錯在什麽地方?”

    “我是說,為什麽要得罪那麽多人?”

    “弱肉強食,這是生命世界的共性。你懂個屁!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老虎吃了一隻羊,羊沒有理由責備老虎強大,而應當責備自己太弱小。把老虎和羊的位置交換一下,羊也會吃掉老虎的。”

    “你已經成功了,就算報答一下向先生,有什麽不可?”

    “老虎對羊的報答就是再吃一隻羊。”

    “有一天你也會變成羊的。”

    “你說得對,但我決不讓這一天出現!”

    習江龍把拳頭握得緊緊的,仿佛眼前正有成千上萬的敵人向他撲過來,他正打算把他們一個個撕成碎片,然後踩在腳下,碾成齏粉。

    “我看你是瘋了……”孫明鳳把毛線團拿起來,又開始纏毛線。

    “我是瘋了。上帝造人時,就已經設計好,讓所有的天才都是瘋子。因為隻有瘋子才有無窮無盡的勇氣和膽量。古今中外統治天下的人都是瘋子,我能例外嗎?”

    習江龍說罷,果然像瘋子似的來迴走動。突然,他一拳砸向茶幾,又飛起一腳,把茶幾踢翻。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製,心頭的怒火飛快地向他的全身蔓延,並從每一個汗毛孔向外噴射。當他那雙對眼兒射向“龍鳳呈祥,天作之合”的條幅時,他的心卻不由得沉了下來。當年他曾要求曲武用這八個字給他寫幀條幅。曲武拒絕了。習江龍又去要求向他傾注了無限父愛的向景嶽。向景嶽笑了。

    “我的字太難看,你幹嗎不找婁先生呢?”他說。

    於是,習江龍找到婁師賢。那時他和婁師賢並沒有什麽往來,隻是因為婁師賢是教研室主任,彼此認識而已。

    “‘龍鳳呈祥,天作之合’,好!好!你是龍,鳳呢?”婁師賢說。

    “我那個……叫‘鳳’,孫明鳳……”習江龍臉紅了。

    婁師賢樂嗬嗬地滿口答應下來。

    此刻,他瞅著這八個字,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在翻攪他的心。驀地他想起清人段玉裁的一句話:“凡統言則災亦謂之祥,析言則善者謂之祥。”莫非他和孫明鳳的“龍鳳呈祥”之“祥”屬於“統言”而不是“析言”?

    他站在方菡的門前,輕輕地把門敲響。

    “哪一位?”屋裏傳出方菡的聲音。

    “是我!方菡……”習江龍把聲音壓低,天色太晚,他不想驚動四鄰。

    “門沒插。”

    習江龍連忙推開門,幾步衝進屋裏。

    方菡坐在一條小凳子上,正在洗腳。

    “看女人洗腳可不太禮貌。”方菡哧哧地笑了。

    習江龍站在那兒,一雙對眼兒死死地盯著方菡那兩隻又白又嫩的赤足。

    “我又挨批了。”方菡說。“曲先生給我們社長打電話提抗議,說我根本沒有采訪他。”

    習江龍看見寫字台上放著一份《水城晚報》,上麵用紅筆勾出一行大標題:“省城部分專家學者嚴厲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文章中還有一段文字也用紅筆勾了出來:

    ……著名書法家、古典文學教授曲武憤怒地指出,在少數鬧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人的煽動下,一些學生上街遊行示威,衝擊省委省政府,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是動亂年代的幸存者,動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災難我們都親身經曆過,我們深知安定團結之可貴。對於極少數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馬,必須堅決地繩之以法,絕不可姑息養奸……

    “那天我想采訪他,稿子要得急……”方菡說。

    習江龍想抽煙,可是,翻遍全身,連個煙屁股也找不出一個。他才想起來,他從家裏出來時,因為生氣,忘了把煙帶上了。

    “有煙嗎?”他問。

    “抽屜裏有。”方菡說。

    習江龍拉開寫字台的抽屜,看見一盒坤煙。他急忙拿出一支,點上火,拚命抽了一口。帶有薄荷味兒,甜絲絲的。他皺起了眉頭。

    方菡把腳擦幹淨,也點上一支煙,倒在沙發上。

    “方菡,我來……是想和你商量……”習江龍說。

    “商量什麽?”方菡幽雅地吐出一串煙圈。

    “我想……你說‘吉祥’的‘祥’到底什麽意思?”

    “你是專家,幹嗎問我?”

    “我……”習江龍的雙唇劇烈地抖動起來。方菡本來是一隻自動撲向他懷裏的羔羊,在他看來,方菡一直在盼著他開口,盼著成為省政協副主席的夫人。方菡已經四十歲了,能嫁給他,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方菡,我已經決定,和那個黃臉婆離婚……”

    “你隻是一時賭氣,明天你就會改變主意的。”

    “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習江龍不由得怒火中燒。在家裏,女兒反對他,妻子反對他。他本以為到這裏尋找一點安慰,沒想到方菡也變心了。今天到底怎麽啦?好像一切都不那麽順心。他把一雙對眼兒射向方菡,隻見方菡坐在那兒,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好像屋內根本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習江龍無法接受方菡的這種態度,他那雙對眼兒急劇地眨動著,在方菡身上轉來轉去。

    方菡抽了兩口煙,便眯起眼睛看著習江龍。

    “我這個人頭腦一向很冷靜,可以說,我對生活從來也沒有非分之想。”她說。

    “你不相信我?”習江龍問。

    “好吧,你真打算和黃臉婆離婚?”“對!”

    “那麽,明天,你拿著離婚證書來和我討論結婚的問題。”

    習江龍一時竟感到語塞。這個程序他並非不懂,當他從家裏氣衝衝地來到這裏時,腦子裏根本沒有想過程序問題。現在方菡把程序問題擺在他麵前,他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憋了下去。對於野心勃勃的他來說,這個程序簡直就是一道鬼門關。他現在已經是省政協副主席。丁曉一已經向民盟中央推薦他。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這個程序意味著什麽?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再說,“析言則善者謂之祥”,“龍鳳呈祥”的“祥”說不定就是屬於“析言”。

    “你這煙不好抽,沒勁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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