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師賢的靈堂設在老宮山殯儀館裏。他的遺體安放在鮮花叢中,一麵鮮豔的五星紅旗覆蓋其上,隻露出他那張神色安詳的麵龐。靈床的周圍擺滿了花圈,氣氛顯得十分隆重。仿佛天公也在致哀,空中陰雲密布,不見一絲陽光。好在沒有風,等候在院子裏的人還不至於尷尬。靈堂的入口處,習江龍有意把他送的花圈放在非常醒目的地方,無論誰走到這裏,都會佇立片刻,默讀他題寫的挽聯:

    坐擁百城篤守師承揮淚空餘陳蕃榻惜也哀先哲永逝

    傳誦千古力傳薪火知音難覓伯牙琴痛哉愧後生無成

    簇擁其側的便是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以及九三學社等政府部門、社會團體和省內許多知名人物送的花圈。這些花圈上的挽詞都很簡單,隻有“婁師賢先生千古”幾個字,習江龍送的花圈自然鶴立雞群,格外引人注目。追悼會由習江龍主持,章汝霖致悼詞。整個儀式時間不長,在章汝霖致完悼詞之後,便是向遺體告別。哀樂聲聲,縈繞在人們頭頂上。政府要人率先走進靈堂。接著,人們按地位的高低、關係的親疏自動排好順序,魚貫而入。作為長女,婁璿帶領一門老少在遺體的一側排成兩列,接受人們的吊唁慰問。一家人不時發出啜泣聲,使靈堂的氣氛更加沉重。

    當中文係的老師走進靈堂時,習江龍顯得十分緊張。作為副校長,他已經和遺體告別過了,可以和章汝霖、馮克非等人一起返迴學校。但他不敢走,他擔心中文係的人在告別遺體時鬧出花樣來。這個時候出點亂子,必定是衝著他來的。眾目睽睽之下,即使他穩操勝券,那場麵也是十分難堪的。老頭子活著時,那些家夥害怕刺激了老頭子,言行舉止不得不有所收斂。現在,老頭子已經作古,不能排除他們破罐子破摔的可能性。此時此刻,惟一能讓習江龍感到寬慰的就是死人無法開口。當他走進靈堂裏,目睹婁師賢那張僵硬的麵孔時,他突然意識到,是他殺死了這個人。生活就是這樣奧妙,雖然他是殺死婁師賢其人的兇手,但警察不會逮捕他,檢察官不會起訴他,法官不會審判他,他需要加以防範的僅僅是一群以舌耕為業的男女,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司徒漢生進來了。

    王憲達進來了。

    李淩峰進來了。

    程帆進來了。

    林義深進來了。

    唐誌彬進來了。

    ……

    一切都很正常。靈堂裏隻有哀樂聲聲和啜泣聲聲。

    突然,門外一陣騷亂。兩個年輕教師攙扶著向景嶽進來了。

    “守愚兄……你不該先我而去……你不該先我而去……”向景嶽哭喊著,掙紮著,要撲向婁師賢的遺體。

    習江龍心頭一驚,連忙把身體縮進人群後麵。

    司徒漢生和李淩峰一起向前,把向景嶽攔住。

    “向先生,節哀!節哀……”李淩峰說。

    “天太冷,你快迴家吧……”司徒漢生說。

    婁峻也過來扶住向景嶽。

    “向先生,你老人家節哀……”他一開口,眼淚就流了出來。“先父與你共事多年,情同手足,我作為晚輩,理當孝敬世叔。你請迴吧,不要傷了身體……”

    在眾人的勸說護送下,向景嶽這才緩緩地轉過身子,向門外走去。

    習江龍很生氣,他已經通知李淩峰,婁師賢去世的消息不要告訴向景嶽,有關悼念婁師賢的活動都不要讓向景嶽參加。沒有想到,向景嶽還是來了。多虧措施及時,沒有發生大事,這倒是萬幸。習江龍剛鬆了一口氣,卻見神色莊重的曲武進來了,他的心又砰砰砰地跳了起來。

    曲武緩緩地走到靈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目光便久久地盯著婁師賢的麵孔。

    “守愚先生,你不辭而別,我很難過。”他說,語氣沉重而又緩慢。“我有幾句話本來應該及早和你說,來不及了,隻好現在補上。”

    李淩峰打算上去阻攔他,被司徒漢生抓住。

    “不要難為曲先生!”司徒漢生的聲音十分嚴厲。

    李淩峰隻好灰溜溜地退到一邊。

    習江龍氣得咬牙切齒。曲武是他讓李淩峰重點防範的人物,他對李淩峰說過,決不能讓這個小老頭兒開口。司徒漢生的出現,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這個家夥是看出殯的不怕殯大,肯定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機會發難。習江龍再三告誡李淩峰,必須排除司徒漢生製造的麻煩,牢牢地把握形勢。看來李淩峰真是個蠢才,司徒漢生一句話就讓他蔫了。

    “守愚先生,你品格高尚,難以盡言,我隻想說上一句。”說到這裏,曲武的聲音提高了。“我敬佩你的尊師之道。你師從季豫先生,真正把季豫先生的學問研透,並且加以弘揚。這種尊師,就像佛教的五體投地。這裏沒有雜念,沒有私欲,投的不是‘資’,也不是‘機’,是虛心皈依的‘五體’。安息吧,守愚先生!”

    習江龍完全聽得出曲武的弦外之音。這個小老頭兒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不過,“技止此耳”,隻要曲武不製造事端,罵兩句就罵兩句。寡人投的就是“資”,寡人投的就是“機”,小老頭兒,你又奈我何?“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老東西!你就是一隻螳螂,老螳螂!習江龍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對“老螳螂”這個詞兒十分滿意。是的,曲武就是一隻老螳螂。司徒漢生也是螳螂,在靈堂裏出現的大大小小的“人”們哪一個不是螳螂呢?寡人已經立於不敗之地,爾等何足掛齒!不錯,寡人臉皮是厚點兒。這是人類進化的結果,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內容,也是寡人得天獨厚的優勢。對於用兩條腿直立行走的生命來說,生存競爭的焦點就是一張臉皮。厚者存,薄者亡,再也沒有這更公道的真理了。

    曲武走後,習江龍看見安楠進來了。在安楠的身後,楊曉鋒、鄭凱、李常勝、石磊、周豔紅等人一個接一個地跟著。

    “螳螂!”習江龍暗自得意。哀毀骨立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曲武尚且不足掛齒,一個女流又有何能?幹嗎不將伯之助呢?要是你不恥下問,寡人也有好生之德。要是你無情,又怎能怪寡人無義呢?

    安楠向婁師賢的遺體鞠了三個躬,繞到婁家姐弟前。

    “安楠……”婁璿忍不住大哭,和安楠抱成一團。

    “大姐……”安楠本想安慰婁璿,但她流出的眼淚並不比婁璿少。

    “安楠……”婁峻過來了。“家父患病期間,多虧你悉心照料,我代表我們全家向你表示感謝。”

    婁峻是有意討好安楠。昨天,安楠真的按照婁師賢的遺囑,和司徒漢生一起來到婁家,打算帶走婁師賢和姚謙的遺墨。婁峻帶著他們,在書房裏翻箱倒櫃,除了書籍,什麽東西也沒有發現。

    “這是怎麽迴事……這是怎麽迴事……”婁峻搓著兩手,像熱鍋上的螞蟻。“以前都是黃嫂經管,沒人動過,會不會是她……”

    安楠並不感到意外,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

    “黃嫂是好人,別冤枉她。”她說。

    “除了她,誰還能……要不,報案?”婁峻說。

    “婁先生的遺囑不是憲法,該怎麽處理是你的事情。”

    ……

    習江龍是在電話中得知這個情況的。如果不是司徒漢生從婁師賢手中搞到遺囑,那麽習江龍憑著自己手中的“遺囑”,就可以公開占有婁師賢的遺物。現在他雖然占有婁師賢的遺物,卻不敢公之於眾。這是他感到特別遺憾的地方。

    安楠離開了婁家姐弟,在靈堂門外發現了習江龍。

    “江龍,我有話要和你說。”安楠說。

    習江龍點了一支煙,不動聲色地眨巴著他的對眼兒。

    “想說什麽?我猜猜。”習江龍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後悔了。隻要你誠心誠意,我可以不咎既往。可以給你教授,可以給你理事長,我以從政為主,你以治學為主,我們可以相輔相成,相得益彰。老頭子已經成為曆史,你還能依靠誰?你要知道,我可以讓你的名字黯然失色,也可以讓你的名字響遏行雲。”

    安楠低著頭,默默地聽著。雖然淚水已經擦幹,神色依然那麽悲傷。

    “我知道,你很難過。節哀順變,人之常情。”習江龍說,他有意把“順變”兩個字咬得很重。

    安楠還是一言不發,悲痛使她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

    “你的目的達到了。”她說。

    “這一點兒都不假。”習江龍點點頭。

    “我們開門見山吧,請你交出婁先生和姚先生的遺稿。”

    “你認為這可能嗎?”

    “可能和不可能在你一句話,或者說看你的良心了。”

    “你能證明那些東西在我手中嗎?”

    “不能。”

    “很聰明。”

    “那些東西對你毫無意義。”

    “那些東西對我也許沒有直接的意義,但是,讓你拿不到它們,這本身就是意義。”

    “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婁先生遺稿的整理小組,你擔任組長。”

    “寡人什麽也不會答應。”

    “你真打算讓婁先生死不瞑目?”

    “他瞑目了,你沒注意嗎?”

    “真是個無賴!明火執仗的強盜!”

    “謝謝你的恭維!寡人可以提前告知,這個‘強盜’不久又要高升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這個可能。不過,我寧肯當一日林彪,也不願意當百歲的老圃。”

    習江龍笑了。他的一雙對眼兒眨巴著,閃爍出狡黠的光芒。

    “我本來就知道,我是與虎謀皮……”安楠歎了一口氣。

    “這話寡人非常愛聽。”習江龍把煙蒂往遠處一扔,又舉目向空中望去。“坦白地告訴你,不要說謀皮,就是謀一根毛,也絕無可能。今後你想和我商量什麽事情,記住一句話就可以了。”

    “什麽話?”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眼看著安楠無奈的樣子,習江龍心裏感到十分痛快。這就叫做“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安楠走了。這對習江龍來說,意味著婁師賢的故事終於可以畫上句號。靈堂裏,該粉墨登場的人都登場了,一切都平安無事。這些人物遠比他想像的樣子要可愛得多,他完全可以“高枕為樂矣”。

    參加儀式的人陸陸續續走了,院子裏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習江龍抽完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正打算離去,李淩峰從靈堂裏跑了出來。

    “習先生,快去……”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

    “怎麽啦?”習江龍問。

    “婁峻和他的姐妹吵起來了。”

    “吵什麽?”

    “為遺產。”

    習江龍連忙隨著李淩峰走進靈堂。

    靈堂裏隻剩下婁家的人和中文係的幾個幹部。婁璿、婁琳、婁瑗三姐妹圍著婁峻,氣勢洶洶地斥責他。

    “咱爸的遺產你想獨吞嗎?”

    “你把存折拿出來!”

    “咱媽的首飾呢?”

    “你膽子可不小哇!”

    “老人屍骨未寒,你就……”

    ……

    習江龍發現,司徒漢生居然蹲在地下,吧嗒著煙鬥,仿佛眼前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他已經意識到,他與婁家的關係應當就此了斷。當婁峻順利地轉移走婁師賢的大部分財產,並把婁師賢的存款大部分轉移到自己的名下後,他終於接受了習江龍的建議,不要什麽遺囑,即使為此打一場官司,形勢對他也絕對有利。就算三姐妹把黃嫂找迴來,黃嫂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不過,這一切在習江龍看來,已經與他毫無關係。對他來說,婁峻隻是一座天堂廢墟,即使婁峻的官司輸得一塌糊塗,他也絕不會動一動惻隱之心。

    “江龍……”婁峻一看見習江龍,仿佛見了救星。“你快來評評理……”

    “怎麽啦?”習江龍走過去,把他們分開。

    “江龍,你說他膽子有多大,趁我爸住院,他竟把黃嫂趕走,把遺產獨吞了……”婁璿氣急敗壞地拉著習江龍的胳膊不放。

    “我爸的東西可不少,這你是知道的……”婁琳說。

    “江龍,你是領導,應當主持公道。”婁瑗說。

    “你們都冷靜一下,迴去先清點一下東西。”習江龍說。

    “東西都沒了,還清點什麽?”婁琳說。

    “不會的,先清點再說嘛。”

    “要清點,把黃嫂請迴來!”

    “說不定黃嫂把東西卷走了。”婁瑗說。

    “要是那樣,咱們報案!”婁璿說。

    “你們這是幹嗎?這裏是靈堂!婁先生還在那兒躺著呢!有話迴家再說!”習江龍企圖快刀斬亂麻。

    三姐妹一聽,怒火更旺。

    “走!咱們一塊去公安局!”

    “對,報案!”

    “把黃嫂抓迴來,什麽都清楚了……”

    ……

    “你們怎麽知道黃嫂把東西拿走了?要是警察把黃嫂抓迴來,證明黃嫂是清白的,你們不是犯了誣陷罪嗎?”習江龍說。“黃嫂是個好人,她在關鍵時候走了,說明她不願意卷進是非之中。別說你們,就是公安局、法院也不能強迫她迴來。”

    “請她迴來還不行嗎?”婁璿說。

    “到公安局報案,那是請嗎?”

    “你把她請迴來。”

    “我請她,可以。你們把她的地址給我。”

    “婁峻!地址!”

    “哪裏還有地址!”婁峻苦喪著臉,把雙手攤開。

    “為什麽沒有?”婁璿問。

    “咱爸的通訊錄我查過,沒有。”

    “這不可能!要是沒有,指定是你搞的鬼!”

    ……

    一家人吵成了一鍋粥。

    “江龍,你說怎麽辦?”婁璿問。

    “你們迴家坐在一起好好談,彼此互相信任,事情不難解決。要是爭執不下,隻能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習江龍說。

    他知道這場紛爭必然越來越複雜,他必須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看了看司徒漢生,馬上走過去。

    “司徒,這是你們係裏的工作,你勸勸他們。”他拍拍司徒漢生的肩頭。

    司徒漢生站了起來,抬起一隻腳,磕了磕煙鬥。

    “習校長,對不起,係裏的工作已經結束。”說罷,他來到婁師賢的靈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邁著四方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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